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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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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缉大队长绵永正挟个包准备下班,今儿晚上秦班子的《长生殿》班主三天前捧着片子就巴巴儿地请了,绵永和自己家里的“总长”都请好了假:“这两天内务部整顿警纪,今夜配合厅里巡检,就不回家了。”

刚准备溜达,先去清华池泡个舒服,等上夜了就去听戏……李四打了个“报告”推门进来了。绵永实在没想到李四中途回来,愣半天,脑子空的,这谁啊!李四?这么多天没见,哪去了?噢噢,对,张家口访案子……绵永只好又坐回了椅子,心里那“锵锵锵锵呲卟㘄噔锵”急急风的锣鼓点已经敲成了一片,嘴上还得是慢西皮流水的调:“啊~李探长这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绵大队长。”

李四在绵永对面坐了下来,静下心捋一捋这千头万绪,思考应该怎么细细向上峰汇报。

“李警探,这一次收获不小吧,案子怎么样了?人抓住了?”

“暂时还没。”

“没抓住啊,没关系,继续抓,李警长这一路定是累了,这样,你写个文字,明天交给我。”

“不累,队长,我有几个事儿得细跟您唠唠,征得您同意,您这屋水在哪儿,渴的我呀。”

李四把那个破了洞的背包摘下,放旁边的椅子上,包上那个黑破洞像个瞪圆了的大独眼儿,瞅着绵永,然后变作一张老太太的嘴,慢慢瘪了下去。

绵永从抽屉里取出几页纸,“嗯~我正好要填个报告,你说我听。”

民国官场是不兴端茶送客的,官员概念上是公仆,不能太由着性儿。所以,我写我的公文,你抓紧说你的,免得眼睛没个落处。

“大队长,现在凶手七八成是这个叫王卜的,他可能和桓山派外门有联系,甚或就是桓山外门在京张两地生意的经理人。”

李四看绵永头也不抬地在纸表格上紧划拉,暗中叹口气:“唉,行政上的事就是耽误人,每天填不完的报告表格。”

他继续充满热情地分析道:

“这王卜在张家口有个点儿,吉同宸皮货店,我盘查了这个店里的人,发现他们认识王卜,而且以我推来,这王卜杀人潜逃后,定是他们把王卜藏匿起来。”

“抓!知情不举,包庇论罪,抓不就得了。”

李四没接绵永话茬儿,继续自己的分析:“大队长,我接到咱们厅里电报,说晋省会馆报失踪一人,叫彭樽,我回来确定一下,这个彭樽是不是死者,如果是,继续从他身边人那里找找线索。”

“哪儿那么费劲,你刚才不是讲张家口吉什么铺子藏了王卜?”

“吉同宸。”

“对啊,铺子封,人抓!不交出凶人,就一直关着。”

绵永觉得李四真的是优柔寡断。当机而断,这才是一个好侦探的素质。

“铺子被灭门了。”

“什么?”

“全家被杀了。”

绵永痛苦地在表格上停了笔,他感觉陷入了一堆乱麻之中,照这么聊下去,清华池都改华清池了,澡就甭泡了,一身汗汰儿地听完戏,进后台约宵夜岂不尴尬?但是,这一个死人还没查利落又死一堆人,总不能就此打住,欲知后事且听明天分解吧?

“你确定这一家人因这个案件而死?”

“不十分确定。”

“哎,对喽,探长欸,还是专心一个死人的好。”

绵永感觉自己在救李四。

“但九成确定是真的。”

绵永气得直翻白眼,这个李四!办案子是把好手,这个政治上真是……唉。

“还有四个人死在张家口树林中,当地警厅勘验是先被人杀死,然后吊在树上示众……”

“我说李警探,我发着你饷儿是让你管北京的案子,你要是爱找人家地方上的案子破着过瘾玩儿,我不拦着,但是打今儿往后,工资你找地方警厅儿要去。”

“什么话队长?”

李四也有些火了:“这张家口可是我要去的?本来已经在北京找到嫌凶王卜,还附带了画影图形交与你,明明是你巧使唤人,非要把我往口儿外面派……案子就这儿打住,另请高明吧。”

李四揉着隐隐作痛的肩膀感觉很撮火。

“李警长,你看,你这个人总这么冲动,民国警察,咱们不能再使大内侍卫的性儿不是?你走这些时日,总长几乎每天都催问,点着你李警察的名字哦,我的意思是提醒你,要专心总长交办的案件,其它的让地方操心去。”

轻轻一句,尚方宝剑就搁嘴里了,绵永拿捏李四爷,缝儿都不会给他留。

“队长,这吉同宸灭门和黑树林四命案都是因果相循啊。”

李四分辩道。

“你慢慢说,不着急,唉……”绵永暗叹了一气,心道:“早知道,应该中午吃了饭就走……算了,大不了光洗澡不搓泥儿敲背就是了。”

“我回北京就先要确定了死者身份,如果死者身份定了,假比说就是那个彭樽,那么就从死者身边人下手察访。我预计是因了什么事使这桓山派的王卜杀了彭樽,然后彭樽这边的人找到王卜藏身处,杀了藏王卜的桓山派的门人。最后桓山派又杀了彭樽这边的人报复示威……”

“你肯定?”

绵永听得有些晕,只想听结果。

“不肯定。”

“你看你这个人……”

“所以得察啊。”

“察啊!跟我唠叨这半截子侦探小说有什么用?我总不能对总长也这么不肯定吧!结案报告,我要结案报告!”

“我回来就是为这事啊队长,队长您听半天还没听明白么,那吉同宸,还有黑林四尸案都死在人家地面上,咱们说这是北京案子因循过去的,人家地方不信啊……”李四急赤白脸了!

“不信!就请总长下公文啊!哪儿那么牛逼!京师的案子,还敢让地方上霸持喽!”

绵永也扯着脖子大喊。

李四一下竟没话了。

绵永来劲了:“绕半天,不就是内务部下个公文么,说这么多,早递个报告我申请上去,总长批了不就得了。”

“哎,可说呢,是这么个章程。”

李四胡撸胡撸头。

“什么可说呢,你进来时我开头几句话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李警长这一路定是累了,你写个文字,明天交给我,是不是这么说的?”

“好像真是的哎。”

“你总是不认真听上峰讲话,总是沉在自己那一套想法里,李警长,做你的上司,我太累了,澡都洗不成。唉!”

出了队长办公室的门,李四找寻大龙,有人回说,大龙到下面办事还没回来,李四径直到了负责总务机要的蝉姐那个房间,

“哟,李警长回来啦?”

女警蝉姐和李四打了个招呼。

“啊,回来办点事。”

“可还顺利?”

“托福,托福,我要打听个事。”

“您说吧。”

“前几日有个电报是谁发给我的。”

“您还记的韵目么?”

“寒电。”

“稍等,我查一下存底子。”

蝉姐在柜子里取个硬壳子的本子查了起来:“寒……电,十四日,发往张家口,哈苏文。总务这里登记核销的是哈苏文。”

蝉姐指着本子上,其中一页登记的条目念道。

“哈苏文?”

李四脑子瞬间一蒙:“咱侦缉队的人?”

蝉姐“噗嗤”一声乐了,“当然了,不过你们从来不叫人家大号,就是那个哈……哈警长。”

蝉姐乐得勾下了脖子,扭过脸儿,尽量用手背挡着嘴唇,黑色的警服倒衬得脖子光洁好看。

“哈巴!”

李四恍然大悟:“哈苏文,哈哈,哈巴。”

李四也乐了。

“对,就是他去发的电报。”

蝉姐咬着下唇,克制了笑,收了本子。

“对,哈……哈警长是负责查洋行、会馆的,多谢蝉姐。”

李四忽然觉得也不能怪官长们喜欢到这里指导工作,是个让人办事舒心的所在。

找了半天,哈巴也不在,大办公室里只有老金在,守着一堆文书资料。上次开会,金延辉大清律令张口成诵,令李四爷印象十分深刻。李四忽然心念一动:“老金打听个事啊?”

“您请讲。”

金延辉停住了笔,抬起头,眼睛努力眯着。经常伏案文书他眼睛近视的厉害。

“您以前在南城兵马司高就?”

“混差,前朝的旧事。”

金延辉有些紧张,不知道李四为什么又翻这旧账。他手在桌子上摸索着……

“不是公事,是我个人的事有所相求。”

李四看出了金延辉的紧张。

革命时的口号是驱除鞑虏,光复中华,旗人担惊受怕也是情理之中。金延辉能在这里混口饭吃,凭的是前朝兵马司老吏的经验丰富,正堪为民国使用,但是也因了这个旗人身份时时提心吊胆,生怕被翻了旧账。

这一点李四特别清楚,他走上前,从金延辉前胸口袋翻出一条链子,一头有夹子夹在袋口,另外一头拴着个单片眼镜名曰“单照”,李四把单照轻轻勾上来,放进金延辉在桌子不停上摸索的那只手里。金廷辉感激地笑了笑,把镜片放眼睛上:“呵呵,忙晕了,骑驴找驴了。”

“丰宜门一带老荣(小偷)的头儿您可有印象?我在火车站失了个物件。”

李四索性把事儿说全,省的老金紧张。

“李警长您丢了东西,找他们地界派出所巡警阁子岂不方便?”

李四苦笑了一下,他自己就是警察原何不知这道道儿,但是若去地方报案,那里警察必定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丢的东西又是极罕见之物,可着中国,许也就这一台,那里警察如办了这案子必得传得整个京师警察厅尽人皆知,这如何使得?

金延辉透过单照看到了李四脸上的犹豫,这老金倒也是个乖巧人于是说道:“你莫慌,容我想一想。”

“有劳,有劳。”

“当年这里小绺(小偷)的瓢把子(头领)叫个‘三旦儿’,现而今是谁就不知道了。”

“您知道怎么找他么?”

李四急切问道。

“等会儿忙完了手头的事,我亲自带您走一趟。”

金延辉右眼上下眼睑一张,单照自然落了下来,挂在前胸,他不再说话又伏在案上抄抄写写起来。

换了便装出了警察局,李四叫了黄包车,二人奔南城而来,在金延辉一路指引下,两个人在一片胡同前停了车,让李四打发了车夫后金延辉带着他钻进胡同中。金延辉身量儿极为瘦小干枯,常年案头作弄文书,背也有些佝偻,路过一个小酒铺前,金延辉站住了,他极窘地对李四说道:“您可容我吃几个角子的酒?每日此时若无酒便双足乏力,周身颤抖……”

“不妨事,我沽来请你。”

“不须多,只贰两二锅头足矣,吃多误事。”

李四爷打了二两酒与金廷辉,金延辉颤着双手接了,先把脖子扬上去,闭上眼,一口便啜吸而进……“见笑。”

金延辉再睁开眼时,已经双目有神,但见他手也不抖了,背也挺得笔直了:“抓紧办事吧,您跟着我。”

七折八绕进了个院落,又三钻两拐来到了里院一处房前,一中等身材汉子正要往外走与金延辉撞了个满怀。

“三旦儿。”

“金,金爷。”

那个人比金延辉高出多半头,反倒被金延辉催迫的倒退几步回到了屋里,那金延辉并不停脚,抬腿过了门槛,直步便跨入屋里,李四忙赶上跟进。

“金爷,许久不见呐?”

“三旦儿,你娘咳嗽的毛病可还好?”

“不好,反添了咳血的毛病。”

“你老娘白瞎你这么个儿,整天瞎漂着,得不了你半点的济。”

“金爷现在还是兵马司?”

三旦儿赶紧把话儿岔开。

“凭你这句话,信不信我办你个意图复辟?!”

金延辉全身张着煞气,让李四爷也暗暗惊讶。

“玩笑,金爷您现在……”

“京师警察厅,还管着你们这片儿。”

“敢情,下回派出所巡警阁敢找寻我,我能提您么?”

三旦儿眉花眼笑,赶紧张罗给金延辉和李四倒水。

“甭费这个事,问你。”

“您说金爷。”

“这火车站里小绺子(小偷)的瓢把子(贼头儿)是你?”

“算是吧。”

“扯淡,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蒜是?你搁这拍黄瓜呐。”

“是吧。”

“嗯,今儿个站里的几个小绺子荣(偷)了个照相机,不大。”

金延辉拿眼睛扫了一下屋四周,一眼看见垫桌子腿的半块砖头,于是指着砖头说:“就跟这个差不多大小。”

说完了他又看看李四,李四冲他点点头。

“你们他妈的穷疯了,海冷(军队)的军机物资也敢荣了去?!”

三旦儿一听说是军队的物什,脑门子汗就下来了:“金爷,不可能吧,谁这么大的胆子。”

“甭废话,三天,你亲自到京师警察厅交给我,三天过后就不是警爷找你了,军爷直接执法。”

“您容我扫听扫听。”

“扫听?三天限,没有照相机,天涯海角,你带着你老娘逃吧,军爷们的手段你比我清楚。”

说完,金延辉冲李四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出了屋子。

出了胡同,金延辉的背又佝偻起了,脸上又堆着僵硬的笑:“李警长,对不住了,也就帮您这么多了,三天,找着就找着,找不着就认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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