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进功是尚可喜手下天助兵的亲信部将之一,天助兵各部编入镶蓝旗汉军以后成为镶蓝旗汉军梅勒章京之一。 今日他守在城外远处,目睹了尚可喜等人入城,至于尚可喜入城后镇江堡城头上发生的几次大哗,此时此刻,他没敢提及。 一来他当时率军守在城外两三里外的雪野之上,是真的不知道镇江堡城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来他也担心自己一旦提起那些奇怪的事情,没准黄台吉会迁怒于他,治他一个玩忽职守的罪责,叫人将他推出帐外当场杀了。 但是,他也知道光是这么回答黄台吉,那是肯定不行的,而且当时他上前接住班志富的时候,班志富也确实含混不清地对他说了几句话。 “不过,后来班志富单人匹马出得城来,奴才接住他时,他已神志不清,嘴里好似在说死了,全死了,然后他就昏死过去了。奴才只从他手里,接过了范大学士的——首级。”
吴进功叩首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完了这些话,把头埋藏得更低了。 “主子爷,杨振既然杀了范先生,那么尚可喜眼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杨振如此做,分明是没有一点投降的打算了,既然如此,我大清兵马还等什么?!”
跟在吴进功他们人马后面接踵而至的镶蓝旗旗主郑郡王济尔哈朗,先前对黄台吉的招降之策就有些不太满意。 杨振瞒天过海偷袭镇江堡一事,不仅让济尔哈朗丢了定海大将军的名头,让他的爵位从和硕郑亲王降成了多罗郑郡王,而且也让他成为了八旗上层的笑柄,过去多年积攒的沉稳多谋略的贤名毁于一旦。 所以对于杨振,郑郡王济尔哈朗那可不是一般的痛恨。 只是早先黄台吉决意要试着招降杨振,他心里虽然不满,可是也不敢公然表达出来。 此时此刻,黄台吉决意招降杨振这件事,显然已经成了一个更大的笑话,所以他也就不再隐藏自己的想法了。 “皇上你御驾亲征,率领精锐大军数万,顿兵在镇江堡城外半个多月,诸旗兵马既不曾强攻镇江堡城,也不曾出兵过江,去掠朝人之地,徒耗粮草无数,岂是智者所为?!”
济尔哈朗瞥见黄台吉看着范文程的首级神情悲伤,不仅不去规劝,反而一个劲儿地发泄他自己心中的情绪。 对于范文程的被杀和尚可喜的死活,济尔哈朗一点也不关心。 这些人都是黄台吉提拔起来的人物,基本上任何事都是惟黄台吉马首是瞻,跟他济尔哈朗关系不大。 对他来说,尚可喜要是跟范文程一样死了,那才更好。 尚可喜死了以后,尚可喜留下的那些天助兵改变的镶蓝旗汉军,才能够真正听从他这个旗主的调遣指挥。 按照八旗的旧例,八旗汉军都应当听从他们所在之旗旗主的调遣,可是尚可喜怎么说也是一个智顺王爷。 其麾下天助兵虽然改了旗,编入到镶蓝旗汉军下面了,但是却是归智顺王尚可喜调遣指挥,号称智顺王兵。 济尔哈朗这个镶蓝旗的旗主,甚至包括镶蓝旗汉军的固山额真,要调用智顺王麾下各牛录兵马的话,也得跟智顺王尚可喜商量着办。 若是尚可喜死了,那么他留下的智顺王兵各个汉军牛录户口,或许就能顺利成章地真正归入镶蓝旗了。 所以对于范文程的身首异处,以及对于尚可喜目前的凶多吉少,济尔哈朗不仅没有丝毫的悲戚感受,相反,他的内心深处更多的还是窃喜。 “这个,奴才请皇上息怒,也请皇上不要过于悲伤,范大学士人死不能复生,若范先生泉下有知,他也必然是希望皇上以龙体为重。”
范文程死了以后,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就成了眼下黄台吉身边的唯一一个大学士了。 此时刚林见黄台吉对招降杨振失败,尤其是对范文程的死久久无法释怀,唯恐自己的主子爷五志过极,心火暴甚,再犯了以前的阳亢之症,连忙出声劝慰。 刚林劝慰了黄台吉一句之后,怕郑郡王济尔哈朗再说些不合时宜的言辞继续刺激黄台吉,于是又躬身对着郑郡王济尔哈朗说道: “郑王爷,此时皇上痛惜于范大学士之意外,哀伤过度,并非讨论大举攻城或是分兵过江掠地的时机,请王爷慎言!”
“刚林,你这奴才好大胆子,敢如此对本王说话?”
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的话,不仅没有叫济尔哈朗闭嘴,反而让济尔哈朗一下子火冒三丈,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指着刚林的鼻子就骂上了。 然而就在济尔哈朗还要再骂的时候,就听见砰砰乓乓一阵响声传来。 原来是一直咬牙切齿神色不善呆坐着垂泪不已的黄台吉,突然一挥胳膊,把他座榻小几上的酒壶酒杯,全都扫到了地上。 还好,黄台吉使用的酒壶是银壶,酒杯也是银杯,大帐内又铺了厚厚的地毯,酒壶酒杯都没摔碎。 但是这一点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大帐中的众人对黄台吉心情的判断,如果不是怒极了,黄台吉是不会这样做的。 “皇上息怒——” “住口!”
刚林见状,也顾不上济尔哈朗那头了,连忙转过身面对黄台吉跪在了地上,继续劝慰黄台吉息怒,然而他刚说了个开头,就被黄台吉亲自打断了。 “刚阿泰!”
“奴才在!”
“去把班志富弄醒!”
“嗻!”
刚阿泰领了旨意,来到班志富的跟前,见班志富浑身是血跟个血人一样,上去掐了人中也不见醒,当下也不知道如何叫醒他了。 刚阿泰知道自己主子爷颇为看重这个班志富,他可不敢照着班志富的伤口上来一脚,所以最后只能出到帐外,叫人弄来了一盆冰水,硬着头皮浇到了班志富的脑袋上。 这么一激灵,还真把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了好久的班志富给弄醒了。 这个时候,吴进功也连忙上前帮忙,用手拍打着班志富的脸,对他低声叫道:“班志富,班志富,我带你来见皇上了,皇上有话问你,你醒醒!”
冰凉的冷水浇下去,然后又是几巴掌拍下去,班志富终于回光返照般地搞清了状况,捂着传来剧痛的腹部,缓慢但是坚持不懈地跪着直起了身子。 “皇上主子爷,杨振他背信弃义,约降谈和是假,诱杀使者是真,尚王爷被诓骗入城,当众斩首,范先生更被公开行刑,凌迟处死了啊。”
班志富的声音显得低沉而且嘶哑,但他几乎是一字一顿,所以吐字十分清晰,听在众人耳朵里,简直是一句一个炸雷一般。 “还有,其他跟随入城者,皆被杀死,唯有奴才,因跟叛将金玉奎有旧,才得以被选作信使,带着杨振回信出城——” “回信?”
班志富醒转之后,大帐里的所有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包括黄台吉也不例外。 听到班志富说起智顺王尚可喜已经被杀,黄台吉的心里已有准备,此时倒也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 唯有在听到,范文程乃是被凌迟处死的时候,他的面部方才一抽搐,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悲戚之色。 不过当他听到,眼前这个班志富之所以被放出城来,竟然是因为杨振叫他带了回信,立刻睁开了那只能够睁开的眼睛,瞪得滚圆,盯着趴伏在地上的班志富厉声问道: “什么回信?!杨振的回信在哪里?!”
“就在,就在奴才身上。”
班志富一手拄地,一手从怀中摸索杨振塞进去的书信,或许是因为他肩膀中弹行动不便的原因吧,他一只手摸摸索索了一阵,竟然也没拿出什么东西来。 原本站在他一边的刚阿泰抬眼见黄台吉脸色不善,显然已经极其不耐了,当即一手把着班志富的后脖领子,一手抓着他的前襟,呲啦一声,将他前襟撕开,一卷书信随之掉落下来。 刚阿泰一手捡起了书信,一手松开了班志富,快步上前将书信呈递到了黄台吉的手上。 而他身后的班志富,扑通一声,直挺挺向前趴在地面上,已然了无生息。 当然了,此时大帐中的人,目光都在黄台吉手里的那封书信上,已经没人再关注班志富的死活了。 却说黄台吉接过了书信,撕开了外面的信封,取出一张折叠了好几层的信纸展开来,就着大帐天窗的光亮看过去。 只见皱皱巴巴的信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好几行丑陋至极的毛笔字,定睛一看,却是这样一段文字: “黄台吉,你的使者无礼,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你若想再谈,可先送你的东宫大福晋海兰珠过来以示诚意。 “我听说你的东宫大福晋海兰珠美艳冠于盛京,只不知真假,我召来观之,中则留为婢妾,不中则遣之还。你意下如何?”
“混账!混账!混账!杨振你欺人太甚!”
短短的几行字,黄台吉很快就看完了。 而他之所以看完了头几行,还能坚持把后几行也看完,是因为他虽通晓汉话,却奈何杨振书写的信中有许多使用的是简体字,兼且字迹丑陋,黄台吉乍看下去,一时把握不准其中的含义。 但是汉字的简体与繁体,或者说与正体字之间,自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在里面,即使不认识,连蒙带猜也能知道其含义。 然而当他终于搞清楚了杨振回信中的含义之后,黄台吉顿时火冒三丈,彻底怒不可遏了。 他一边连声咒骂着杨振混账,一边将那封书信撕了个粉碎,然后重重地拍在了座榻的小几上。 可是即便已经如此,黄台吉心中的怒气依然浓烈不消,深深感受到了羞辱感受到了蔑视的他,赤脚下到地上,锵啷一声抽出了榻旁久已不用的腰刀,朝着座榻小几上的碎纸片就砍了过去。 而且他一边砍,一边大叫着:“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台吉挥刀乱砍,砰砰砰砰几下子,将那个小几砍翻在了地上。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皇上龙体要紧,保重龙体要紧啊!”
这个时候,大帐中的其他人,都被黄台吉突然发疯似的行为给惊呆了。 唯有一直担心黄台吉暴怒中风的刚林,最快反应过来,跪在地上叩首高喊皇上息怒,提醒黄台吉控制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