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原城内的鼓楼大校场被努尔哈赤指挥的建州左卫杀得一片血腥,但好在双方人数有限,杀戮的规模到底不大,反而城外此时的情况却甚至比城内还要更残酷几分。 城外的战事与城内的战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爆发的,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为本次作战的主将,这一点当然毫无疑问,但副将人选比较出人意料,竟然是哈达贝勒孟格布禄。 孟格布禄对于这场仗异常重视,因为他已经得到高务实的确认,只要打赢这一仗,就能正式继承其老父王台(万汗)在大明的职务和册封,名正言顺的成为哈达部唯一的领袖。 这可是真的不能不高兴,因为王台昔日乃是大明在女真诸部中的头号小弟,原历史中,他病死的时候,《明实录》中都是以“病故”来形容的,而不像一般的女真“虏酋”,一个“死”字就表达了。 而王台的职务和“爵位”也异常了得,乃是朱翊钧钦封的“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连早年将王台迎入哈达部的堂兄弟德喜,当时都被册封为哈达部都督贝勒。 老实说,孟格布禄本身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混到“镇抚满洲国汗王”,按他的想法,能够继承本职就不错了——哈达部的本职是大明塔山左卫之职,最高为塔山左卫左都督。 [注:“满洲”并不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部族名词。据《清太祖高皇帝实录》记载:“满洲一词,来源未久,表示部族之号,若肃慎、勿吉、女真,非地名也。”
又据《满洲源流考》记载:“以国书考之,满洲本作满珠,二字皆平读。我朝光启东土,每岁西藏献丹书,皆称曼珠师利大皇帝。翻译名义曰曼珠,华言妙吉祥也……今汉字作满洲,盖因洲字义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耳,实则部族,而非地名,固章章可考也。”
] 关于哈达部的历史和王台称汗等事,也有些渊源必须说一下,不然很多问题扯不明白。 哈达部属纳喇氏(即那拉氏),其先人本居扈伦河(呼兰河)一带地区。永乐四年,大明在这一地区置塔山卫,以塔刺赤为指挥同知。 正统十一年,塔山卫都指挥金事弗刺出,以所管人民颇多,“声息驰报未便,请设卫给印”,在呕罕河卫都督同知你哈答的保奏下,明廷同意析塔山卫另置塔山左卫。塔山左卫地在今呼兰河以东至依兰县以西之地。 哈达部的成员,来源于塔山左卫,故史载哈达部与出自塔山卫的乌拉部为同祖——纳齐卜禄(疑为塔刺出音转)。自纳齐卜禄六传至速黑忒(即克锡纳)为塔山左卫首领时,或称之为“塔山前卫左都督”。 [注:后来吉林省洮南县境出土了“塔山左卫之印”,说明最迟到速黑忒时,塔山左卫已由塔山卫东迁至塔山卫之南,约分布在今吉林省扶余、农安两县和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一带。] 速黑忒为嘉靖初年海西女真中的大酋,“诸部畏之”。但在约在嘉靖十二年左右时,速黑忒为族人巴岱达尔汗所杀,子孙逃散。次子旺济外兰(即王忠)率部分部众逃至广顺关外的哈达河(后世辽宁省西丰县小清河)地区,称部长,成为哈达部的创建者。 广顺关又有“南关”之称[注:对应之前本书提到的叶赫进入开原所走的“北关”]。旺济外兰的长子之子名万,即王台,逃至“锡伯部绥哈城”,此地在后世吉林市之西。 嘉靖二十二年左右,迁至广顺关东的王忠在开原城东六十里另建哈达城,之后依附大明。这个时候的哈达成为大明北边屏障,逐渐显露出强大的征兆,无论女真各部,还是周边蒙古各部,都尊其为首领,岁岁来贡。就是遥远的“野人”女真诸部,也时常派人进贡各种物产,自称是“外夷络绎不绝”。 嘉靖三十年,王忠杀死当时的叶赫贝勒祝孔革,叶赫的土地把吉把太寨等十三城被王忠所占,大量原属于叶赫部的敕书被抢——这就是海西共有999道敕书,而叶赫作为大部落却只剩一百多道敕书的原因。 之后,祝孔革的儿子太杵接任父职,为报父仇,疯狂袭扰哈达、劫掠明边的开原及柴河堡一带——所以太杵后来被王台捉拿送至大明处死。自此,双方仇怨积累甚深。 但就在同年,哈达再次内乱,王忠又被叛乱的部人所杀,其子博尔坤为报父仇,与族兄德喜,至绥哈城迎堂兄王台回哈达部主事。从此哈达开始强盛,建立起强大的扈伦四国联盟——其实说是四国联盟,但不止四国,哈达、辉发、叶赫、乌拉、建州浑河部等女真部以及蒙古一些游离部落都是联盟成员——由此号令女真、蒙古临边各部(包括此时的锡伯)。自此,辽东享受耕猎太平三十余年。 万历三年,李成梁征王杲,王杲战败,投奔王台,却被王台直接拿下,送往大明处死。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朱翊钧(原历史上此时由张居正主政,本书中由高拱主政)封王台为“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鞑清史料称“万汗”),授德喜为哈达部都督贝勒,海西扈伦四部均受其节制,哈达国势走上鼎盛。 至于后来的情形,前文已有表述,此处不再赘言,只补述一件事,是关于姓氏问题。 叶赫那拉氏被称为“异姓那拉”,那肯定得有个本姓或者同姓那拉,而刚才已经说过,乌拉、哈达的国主,原本是同祖,皆为“纳奇布禄”之子孙。 乌拉与哈达的区别在于:居扈伦本部的乌拉派系,对外仍用“纳喇(那拉)”为姓氏,历史上鞑清及之后的后裔多以“那”、“赵”等姓。而南迁至辽北的开原卫广顺关外的哈达派系,则沿用老姓“完颜”,鞑清及之后的后裔多以“王”、“汪”为姓,个别也有使用“那”、“卜”等姓的。 因此王忠、王台,实际上就是完颜忠、完颜台,这里可能有些“明式音译”的意思。 说起来,孟格布禄之所以不敢奢望继承那个所谓的“满洲国主”,主要还是由于他现在实力有限:本来哈达部在王台统治的后期就已经呈现出衰落之势,隐隐有被叶赫盖过的趋向,到王台病故、叶赫来袭之后,原先的“诸部畏之”早已不复存在。 而哈达内部还出了大问题,先是扈尔罕这厮莫名其妙的跑去跟建州左卫的努尔哈赤干了一仗,结果努尔哈赤连面都没露,他就被安费扬古的小股精锐暴打了一顿,回去之后可能是越想越气,到最后居然一命呜呼了。 紧接着就是哈达三分,康古陆、岱善(也称歹商)二人各有山头,孟格布禄只是在其母温姐的支持下勉强占了个正统名义,实际兵马比较有限——他的兵马来源于温姐在王台死后,按照蒙古及女真的传统而摄政了一小段时间,掌握着王台直系的部分精锐。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孟格布禄本来想着能够混个塔山左卫指挥使就不错了,如果是都指挥使那就更好,至于都督……他觉得基本上属于奢望,而“满洲国主”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然而高务实高抚台出手格外大方,表示只要他能在今日一战中表现突出,别说哈达部的最高本职“塔山左卫左都督”依然会授予孟格布禄,甚至连满洲国主也可以继续让哈达部继承——也就是他孟格布禄继承。 面对这样一块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孟格布禄哪能不激动! 孟格布禄很清楚,正常来讲,女真诸部能不能得到大明的册封,一是看血统,二是看实力。他的血统倒是没有问题,但实力上的问题很大,如无意外,满洲国主肯定是没戏的,而现在不仅有戏,而且任务看起来也不是很难。 叶赫在城外虽然有一千七百骑兵,但是群龙无首,两位贝勒带着各自一个儿子和领兵大将白虎赤全部进了城,城外的这一千七百人根本没有统一指挥。 而他孟格布禄虽然只带了一千骑兵来开原,可这一千骑兵却是王台昔年的大汗亲卫,战斗力在哈达部中属于中流砥柱,乃是其母温姐特地让他带来给高务实检阅的——换句话说,这是最拿得出手的一千骑兵。 当然,由于前不久哈达部被叶赫给打怕了,光是靠这一千骑兵,孟格布禄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发虚的,但此时城外还有明军的三千精锐,乃是当年在辽东仅次于李成梁李大爷的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之家丁,这下子孟格布禄胆子就大了起来。 更别说此刻开原城内还有辽东抚标三千人,其中的两千骑兵,乃是半年前大破图们炒花联军的绝对精锐,现在也只等城内的叶赫二贝勒授首,就随时可以出城助战。 哼,有大明爸爸天兵压阵,我孟格布禄怕得谁来? 城外的战斗在城内炮响之后同步发起。 曹簠的三千家丁已经在高务实的支持下补充了马匹(之前他入狱之后,曹简养不活这许多人马,卖掉了部分马匹),现在就指望这一仗捞个大功,好用朝廷的抚赏把高抚台给的免息贷款给还掉,因此战斗格外卖力。 叶赫部骑兵临时驻扎的位置是在开原城北,而此时曹簠、孟格布禄早已悄悄将之包围起来,其中曹簠的三千兵马负责西、北两面,孟格布禄负责东面,南面是开原城北门,所以就无所谓了,反正叶赫骑兵也进不去——何况开原北门随时还可能杀出辽东抚标骑兵。 四千围剿一千七,明军的兵力有明显优势,而且从战斗欲望来说,明军现在更是碾压叶赫骑兵:曹簠急着打赢这一仗,既是想向朝廷证明自己的能力,又想要赚抚赏还钱,此时不卖力什么时候卖力? 家丁们也知道这一战事关重大,今后是吃香喝辣,还是喝风拉烟,全看今日一战,所以他们已经不是卖力的问题了,此时此刻,卖命都没关系——家丁可不同于卫所兵,逃跑真的不如战死,至少战死的抚赏是很丰厚的,而逃跑则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家人都在老爷家里,妻儿父母乃至年幼的弟弟妹妹,哪个不要自己养啊? 叶赫部的情况则是反过来,之前城内炮响的时候,叶赫部城外骑兵先是吃了一惊,不知道城里什么情况,然后想想,可能是明人的惯技,展示军威吓唬一下两位贝勒,因此又放下心来,继续埋锅造饭——他们原本以为可以跟着进城混顿饭吃的,现在辽东巡抚的赏饭吃不着了,当然要自己做。 然而没等他们做好饭菜,曹簠和孟格布禄的剿杀便不期而至了。 曹簠的西路军在从征的弟弟曹简率领下从西面杀来,孟格布禄的一千骑兵从东面杀来,而曹簠本人则亲率一军从北面直接杀来。 看这三方合围之势,根本没留一条活路就知道,明军这一战的目的不是击溃,而是彻底的剿灭。 叶赫骑兵的反应不算太快,毕竟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但他们也不算太慢,毕竟明军的出现还可能让他们迟疑犹豫,但孟格布禄的出现就没有什么争议了——叶赫与哈达早已是宿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叶赫部骑兵呼号着各自找到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开始迎战。 不过由于群龙无首,这支叶赫部内的精锐此时的表现也谈不上太好——大部分人下意识直接去找孟格布禄交战,而只有少部分离西、北两面太近的叶赫骑兵迫不得已才去抵挡曹簠、曹简的攻势。 情况很快就变得不可控了,孟格布禄一方虽然陷入苦战,但哈达骑兵在大明爸爸的压阵之下,战斗力明显比当初单独面对叶赫时高了一倍不止,面对向他们杀来、兵力不比他们少的叶赫骑兵也丝毫不惧,双方杀了个势均力敌,甚至在孟格布禄的亲自率领下,竟然还逐渐占据了些许优势。 而曹簠、曹简方面由于有孟格布禄拉住了仇恨,几乎形成了四打一的巨大优势,很快击破叶赫部零散骑兵的阻拦,将叶赫部骑兵主力彻底包围。 此时的叶赫骑兵已经损失了三百多人,一千余骑兵被压缩在很是局促的一处农田中——这时候辽北的土地还没解冻,说是农田,跟平地其实也没差多少。 大明爸爸开始展现自己的优势,高务实上任之后给曹簠所部换装的万历一式火枪(短管骑枪款)再一次显露自己的霸气,虽然骑兵很难打出什么齐射,但此时曹簠却开始实践从马栋处交流学来的一套新式战法:墙式推进。 墙式骑兵冲锋算是法国人后来的经典招式,高务实虽然只知其形,但他手底下有真正的骑兵专家,所以在和马芳商议过多次之后,马芳让马栋试验过一种新式战术,即以高抚台提出的“墙式”也就是密集阵型来缓缓推进,而在推进的过程中分作数排,呈交叠前进之势,每一排转到头排时,根据命令同时开枪。 这一战术局限性比较大,比如交叠推进则会降低阵型的密度,而骑兵缓缓推进,也不利于后期的加速冲锋接战。 但此时的万历一式火枪有着射程、精度、装填速度和杀伤力四个方面的全面优势,能对这些局限性形成很大的弥补,使得这一战术虽然难以经常施展,但只要有机会施展,效果还是勉强可看。 叶赫骑兵很快就尝到了“火枪骑兵墙式推进”的厉害,他们本来打算整队反冲锋,但还在整队阶段就被三波齐射打得人仰马翻,至少一百余人(骑)直接失去战斗力,或是被当场击毙,或是落马生死未卜。 没有努尔哈赤从李成梁处学来的练兵和战阵之法以及八旗制度加成的女真人,对于明军这种严格军阵的战争并无什么优势,叶赫骑兵本来就群龙无首,这下子更是被直接打得没了编制一说,大伙儿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整队了,三三两两各自为战。 有些胆大的直接呼号着朝明军发动冲阵——好吧,现在只能叫个人冲锋了;有些胆小的则更是不堪,要么下意识往后缩,要么干脆调转马头朝哈达骑兵一方冲去,希望能打破哈达部的包围,逃出生天。 在他们的意识中,哈达部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冲击哈达部骑兵总比冲击这群如墙推进的明军家丁要容易得多——这也是墙式骑兵的优势之一,光是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打不动”,这一点可以参考金国鼎盛时期的铁浮图。 然而孟格布禄此时也已经打红了眼,眼看胜利在望,“满洲国主”已经在向自己招手,哪里能容忍功亏一篑? 他当时就怒喝一声:“哈达勇士们!报仇雪恨,就在今日!给我杀——” “杀!”
“杀!”
“杀!——” 连曹簠都被哈达骑兵突然爆发的仇恨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是经年之将,战阵经验丰富得很,一看孟格布禄本人都仗着三层披甲亲自冲杀在前了,哪里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大明——万胜!”
曹簠大喝一声:“变阵——冲阵!杀!”
“大明——万胜!杀!”
汹涌如潮的明军骑兵,这一刻发动了总攻。 这一块良田,很快将被鲜血彻底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