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巡抚,全称为巡抚宁夏地方赞理军务。此职初设于正统元年,以右佥都御史郭智镇抚宁夏,参赞军务。天顺元年罢。二年复设,去参赞。隆庆六年,加赞理军务。 此职本由陕西巡抚所析出,专司宁夏一地。因宁夏乃是九边之一,因此宁夏巡抚与宣府巡抚、大同巡抚、延绥巡抚类似,不仅军政齐管,而且尤重军务。 时任宁夏巡抚名叫梁问孟,字尚贤,河南卫辉府新城县人,军籍,与高务实一般治《易经》,其年二十八岁时,中式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第三甲第三百名进士。 别看他最终殿试定榜于第三甲第三百名,但其实他会试的排名非常高——高居会试第八名,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殿试可谓是“考砸了”。 然而他的这个“考砸”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当时有人刻意打压那位选中了他卷子的当科座师。 座师就是当科主考官,而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时任礼部尚书高拱,至于当时能够打压高拱的人,那也就不必多说了。 梁问孟虽然因为殿试排名被打压得厉害,但因为他的卷子是高拱亲自点出来的,因此后来的仕途还算顺遂,曾经与雒遵、陆树德、宋之韩、程文其名,同时任六科都给事中,而当时的涂梦桂都还只是右给事中,尚且低他半阶。 不过,三甲第三百名这个身份对他到底还是有影响的,因此他后来主要还是在地方任职,同科的许国都已经做到次辅了,他才由陕西左布政使升任宁夏巡抚,那一年是万历十三年。 梁问孟到任宁夏不久,便发现宁夏总管标兵参将哱拜桀骜,其本人及家人皆多行不法,因此颇为不满。只因其上任未久,尚不及搜罗详细证据,于是只对其进行了一番训诫。 当然,也不仅仅只是训诫,梁问孟还同时对哱拜的兵权加以限制,比如将宁夏周边的几处城堡守备调职,换上与哱拜关系不太密切的人,其中尤其是离宁夏城最近也最重要的横城堡守备,梁问孟就改调汉将江廷辅任之。 如果仅是如此,他与哱拜之间的关系倒也不至于完全激化,毕竟宁夏巡抚奏请调动麾下守备乃是常事,哱拜即便有所不满,却也没什么合理的理由反对。 然而恰好今年陕西三边军饷大削,梁问孟又对哱拜不放心,这就闹出事来了。 梁问孟既然不放心哱拜,认为他私蓄家丁(边将的武装家丁朝廷是给饷的,私蓄意味着超额了),所谋叵测,自然就不肯照哱拜上报的数目给饷,而是坚持派人详查,因此宁夏城中现在已经隐隐有些不安的气息在涌动。 这一日,梁问孟忽然接到戎政侍郎兼七镇经略高务实的来信。 览信良久,梁问孟忽然下令,以横城堡守备江廷辅兼任巡抚标兵中军坐营,即日赴任。消息传出,宁夏城中的气氛尤其怪异——这中军坐营,本是哱拜之子哱承恩所任,如今居然被梁问孟忽然换掉,而且没有给明理由。 次日,城中官兵忽然骚闹起来,巡抚衙门派人查看,原来是城中官兵与供应官争执不休。 宁夏官兵本就多次拖欠粮饷,且去年的冬衣布花银发放不足,虽然这并不是宁夏一镇所独有,整个三边诸镇都是如此。 然而,毕竟大量官兵已经饥寒交迫地捱过了一整个冬天,正希望朝廷补发这笔银子好作为春耕之用,但不料反被催逼屯田赋税。一时间闹得群情激愤,供应官陈汉喝止不住,卫官李承恩虽然出面弹压,但宁夏军镇四营官兵仍然喧闹不止。 李承恩跃马巡营,喝斥官兵道:“宁夏乃边防重地,岂容尔等喧哗作乱!粮饷发放,赋税缴纳,皆有朝廷明文公示,持异议者应述及上官,寄送公文至有司衙门审议!尔等目无王法,鼓动骚乱,若使关外之贼有机可乘,其罪当与叛党通论!”
官兵此时群情激奋,哪里管李承恩说什么,想着反正法不责众,依然鼓噪不止。 供应官陈汉见不是路,转向李承恩悄声耳语道:“如今官兵骚乱,本镇所余饷银尚在抚台手中,如若酿成哗变该如何是好?”
李承恩忙掩陈汉之口,示意陈汉此事应当请巡抚定夺。 此时宁夏巡抚衙门之中,巡抚梁问孟正坐堂中听取饷银发放明细,整饬宁夏河西兵备副使石继芳则坐于一旁襄赞。 此时恰好石继芳开口道:“抚台,不知何人传出,说本镇饷银并未尽数发放,尤其是近三年来的冬衣布花银仅发放了一年,且催逼赋税又严……下官了解到,军营中已多有声讨,若是不加遏制,恐有变故生出。抚台,您看是否再发放一些?”
梁问孟眉头一皱,轻喝道:“一派胡言!朝廷所拨饷银,本镇已尽数发放,此等说法莫非疑我私藏自肥?如今国家艰难,府库难支,原因何在?固然有朝廷开藩禁所需甚巨之由,然则各地卫所屯田不力,军纪涣散,上缴微薄却贪婪无度,难道就不是原因? 今年朝廷节流,所谋者大,宁夏军饷能有此数已是皇恩浩荡。就算寻常士卒不明道理,可各部将校怎不知道体谅着些,去好好与麾下兵勇说道?传令下去,令各营需感国家之艰,思自身之责,恪守本分,否则军法从事。”
石继芳听得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道:“本卫指挥使、标兵参将哱拜父子拥兵自重已久,下官得报,言哱拜父子与军营中部分下级军官近来多有往来,且……抚台,您上任以来曾多次责处哱拜,下官恐其早已怀恨在心,若借机生事,定有不测。”
梁问孟听得他这一说,忽然眯起眼睛,思索着道:“这哱拜倒是有些名头,不仅你来与本抚说起,前几日高经略竟然也特意来信,让本抚注意此人,这可当真是奇了怪了——高经略远在京师,也从未来过宁夏,他是怎知哱拜心怀叵测的?”
石继芳当然也不会知道,但他灵机一动,沉吟道:“本镇前任总兵官麻贵,据说是高经略看重之良将,他回任大同不久,会不会是他曾与高经略提及哱拜不轨之举?”
然后又道:“既然高经略都已有耳闻,想必此事的确需得当心一些。”
梁问孟听罢,悠然一笑,摆手道:“哱拜不过我大明蓄养的蒙古家奴罢了,本抚到任以来,早已深悉此獠始终心怀异志,居心叵测,招降纳叛,圈养私兵,美其名曰苍头军。其子哱承恩独形枭啼,性狠戾,多蓄亡命、目无法纪、杀良冒功、虚领军饷、为非作歹、强抢民女、实为一方祸害。也正因如此,本抚才多次斥责。 不过,虽然哱拜之实力足以影响宁夏一镇之安全,但我大明文官节制武将,军政大权不在哱拜,粮饷军械及险要之处尽在我手,其区区胡虏三千家丁又能如何?当然,高经略所言须得重视,因此本抚不仅将江廷辅调回中军坐营以为监督,且已上疏请旨,只待旨意一到,即令其束手就擒。倘若哱拜唆使叛乱,何异于自取灭亡,本抚有何惧哉?”
话音未落,外头有李承恩与陈汉前来拜见,要向梁问孟陈述军营骚乱详情。 梁问孟自问没有从中私拿一分一毫,因此听完并不紧张,反而下令陈汉编纂饷银明细公示官兵,传达国事艰难之情,再次令各营严守本职。除此之外,又命李承恩监察营中异动,有再鼓动骚乱者即军法从事。 石继芳则另行叮嘱陈汉及李承恩务必以稳定军心为要,陈汉李承恩领命而退。 此时哱拜正于城外狩猎。哱拜此人膀大腰圆,外形粗犷目光炯炯,那是多年厮杀养出来的杀气。此刻他身披重甲,策马飞驰,今日射得野猪五头满载而归,得意洋洋。 随后的义子哱云、哱洪、哱塞带队,既是陪同射猎,顺便也是操练骑兵。哱拜见之欣喜,招呼哱云等同饮食肉。 席间,部将土文秀言道:“太师,宁夏巡抚梁问孟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三番五次整治惩处,瞧这架势,只怕迟早要请旨将我等斩杀,太师莫非要坐以待毙不成?”
哱拜当然不是什么太师,不过蒙古人有个习惯,喜欢将大明的高官称呼为太师。哱拜原先在蒙古时连“台吉”称号都混不上一个,但降明之后逐渐获得提拔,麾下为了满足他的虚荣,便常常以太师称他,他也欣然受之,因此成为军中习惯。 此时哱拜闻言,轻哼一声,答道:“梁问孟此贼,我早晚必杀之!不过,如今时机未至,不可贸然行动,且权寄此贼人头于项上。”
土文秀问道:“听闻梁问孟再度克扣军饷,如今正值开春,各营士卒都指着这笔钱与家中春耕所用,因此都很愤慨,足见梁问孟已犯众怒。”
哱拜继续饮食一番,丝毫不理会土文秀询问,土文秀再三请问之下,哱拜这才答道:“你有所不知,这明军制度繁杂苛刻,等级森严,互相制衡之处极多,若非实在忍无可忍,绝不能轻易铤而走险。我也一样,只想自在逍遥,出征伐寇,收缴财货,安身立命而已。”
土文秀皱眉道:“怕只怕现在连这点心愿都已经难成了。”
哱拜抓着一块熟肉不言不语,良久之后,目光里露出一抹杀机,冷冷地道:“欲成此般大事,便如伏猎一般,总得沉得住气,等到好的时机才能行动。”
土文秀便追问什么样的时候才算好的时机,但哱拜却只是摇头,不肯多说。 少时,哱拜之子,现在只剩卫指挥使一职在身的哱承恩差人送信前来,哱拜取信览毕,冷笑道:“时机将至。”
土文秀大喜,众将也都目光炯炯。 又次日,哱拜父子密邀宁夏镇四营军官刘东旸、许朝、刘川白、张文学等人共商大计。哱承恩率先说道:“诸位皆是军营兄弟代表,自知众兄弟受苦以久。实不相瞒,家父自归宁夏已数十年,早已视宁夏为家。因此诸位受难以来,我父子无一刻不心系宁夏军民。 诸位,我哱家父子受人欺侮也便罢了,但各位兄弟虽身在军籍,实则与家畜无异。王府、官府、地方士绅侵占军田,逼军户为奴,废征战而以苦力为生,粮饷克扣反而催逼屯田赋税!此实天人公愤,忍无可忍!”
众人果然鼓噪,刘东旸拜道:“卑职听闻指挥日前无过而被夺职中军坐营,愤慨万千,又知指挥连日来为兄弟们东奔西走,实为辛苦,但指挥究竟因何受人欺侮?”
哱承恩尚未开口,哱拜却摆了摆手,起身说道:“众位皆知,我哱拜原是蒙古一酋长,率众投奔,多蒙不弃得以留居宁夏,此情哱拜终身难忘。因此每战更身先士卒,同甘共苦,以求立功为报!渐由把总升至守备、游击、参将、乃至如今世袭卫都指挥使。 或因出身蒙古,平时作为未尽礼数,便总有人认为其心必异,欲杀之而后快。尤其自新任巡抚梁问孟就任以来,先是不允我部出关寻那松山火落赤、著力兔晦气,致使二贼竟有余力偷袭西宁得手。后又屡屡鼓动部下检举污蔑,栽赃陷害,列举我父子所谓不法情事达十数次,甚至诬告我儿承恩强抢民女,将堂堂卫指挥使不由分说当众鞭责二十军棍。 这还不算,听闻其前日又上奏我等冒领军饷等七项罪状,我料不久之后,朝廷闻报定会准奏,届时我父子二人人头落地已成定局。我父子死不足惜,但家中多少还有些余财,与其便宜了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朝廷,倒不如在此之前对众兄弟则便多尽义心——我哱拜今日向诸位兄弟言誓:愿散尽家财,保众兄弟渡过此番削饷扣饷之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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