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种美,在玄机看来却是致命的!那转动的齿轮带着无情的冰冷,全身百骸由无数的零件组建而成……这分明是一具不应有生命与情感的机械内核,可却能够牵动玄机心与情绪。她甚至在这一刻,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都能感觉到无比的害怕。“哐”的一声,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上面的血迹也沾染在地面上,如果那可以称之为“血”的话。玄机看着铜镜里的映像,已然觉得麻木与空洞。她正在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缓缓的开始蜷下膝盖,蹲了下去。最后她将头埋在双膝间,两只手深深的插在头发之间。发间凌乱,一地的鲜红流淌……她的声音透着苍白无力与痛苦,“我完了,彻底完了!”
这个世界,诛邪司与“邪”不共戴天!如此情形下,她居然还醒过来,成为了一架机械人,这不是天绝于她,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吗?想到这,玄机抬起头来,无神的双目中似乎抓到了什么,“不行,即便是机械,也不能死在诛邪司手里。在这里,他们的飞舆不是失去作用了吗?”
“不错,今夜在红崖底下,叶轻驰也没有认出我?还有转机,还有活路的……”深吸了一口气,玄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怔怔的看着地上流淌的血迹,殷红血色逐渐让她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之后的脑子也开始能清醒的看清眼前的形势。眼前局势,也唯有夹缝中求生了。她无意中扫到腹部边上的伤势,那是之前杀独眼豺的时候留下的伤,这才短短一日不到的时间,竟然全部愈合了,甚至连痕迹都没有留下。“这么快的愈合速度,难道这些肌肤有什么特别之处?”
玄机带着疑惑,慢慢的将自己刚才用匕首划开心口的地方用手捧合起来。那是现代科学纳米技术所合成的仿生肌肤,体内机械运转之下,这仿生肌肤触之生温,看上去与人无大异。可与人的肌肤有所不同的是,她将划开的肌肤合在掌心中,那道剌开的划痕竟然也愈合融洽了。她用手巾将上面的血迹擦干,丝毫看不出刚才被划开那么大的一道口子出来。原来,用这身体的温度为其融合的话,这仿生肌肤愈合的速度竟是比正常人要快。她站起来,重新拾回心绪,看着铜镜径直站立,近乎完美无瑕的躯体,心中逐渐冷却下来。再无法接受也只能接受,并且,还得努力的活下去。“就算当一个邪,也要当一个长命百岁的邪。”
如此想着,玄机重新将自己拾掇好,重新给自己换上一身宴色劲衣。腰缠黑绿带,与头上束带同色。她又将缠手绑好,然后转身时看到那把匕首,顿了顿,也将那匕首带上。她想清楚了,寇占星说得没错。叶轻驰那帮人依赖飞舆寻找机械人,而进入不荒山地界,他们的飞舆就失去了作用,定然是这山中磁场所致。如此的话,红崖底下到处都是那红色的石头,以防万一,她必须取回一些带在身上,以防诛邪司的人。今后,见到那帮人,就算不是你死我活,也得绕着走了。束好衣带,收好匕首,踏出门口的时候,却见不远处一道白色踪影在黑夜中悠悠的甩着尾。是那匹老马,身上雪白,夜色的黯遮不住它原本的神骏。见玄机走出来,老白似是懂事的从旗杆后头绕了过来,马头挨着玄机的手臂蹭了蹭,仿佛从来都是她的伙伴那种亲昵。玄机伸出手摸了摸老白的鬃毛,手心处滑过的触感这般真实,但是却让玄机从心底凭添一股悲凉。与这种真真切切的活物相比,自己哪怕仿人类仿得再真,依旧内在是冰冷冷的齿轮运转出来的虚假温度。不是与生俱来的。她翻身跨上马背去,轻踢马肚,催马下山。老马的速度不快,但稳,玄机催着它照着原路回到红崖那里去。这次去而复返,没有了虎啸声催。周围的一切除了冷得沁骨,就是静得如死,赤秃的群峦间她正驻马在山腰处犹豫,踯躅不前。“这里难道没有下红崖的路了吗?”
玄机带着马,既不想从山壁爬下去,也不想再次从那个地洞摔下去。正当她踌躇之时,却见老白前蹄踏踏几下,鼻息间哼哼之后径自转头,玄机催促不下,仿佛白马有自己想去的方向,踏蹄前去。玄机刚开始还想拉缰驻马,可见老白似乎有自己主见的时候,玄机也不管了,信步由缰,任凭白马带着她从山腰处绕到山后头。红崖后头有一大片芥地草,针叶密密麻麻的铺满了地,难以根除。这种草似乎有毒,霍青鱼他们都忌讳得紧。但此刻看白马左右蹄配合着前后而行,以着不快不慢的速度缓缓朝着一片矮坡行去,登上矮坡的时候,前面也逐渐没了芥地草的踪影。玄机不知老白到底想带自己去哪里,转头正想开口的时候,却愣住了。老马识途!朝着这边山坡下面极目所望去,竟然又是那熟悉的地方,红崖崖底!此时月色澄澄的,当头而立。低矮的山坡倚着这红崖而生,崖底就像是被上苍圈起来的天然之地。玄机骑着老白站在山坡顶上,身影被月色所倚,迎风驻马的身形被拉得长长的,往红崖崖底的方向而去。往崖底看去,原本静逸无声,冷风似乎凝固在这片山壁间,一切仿佛被封印住的痕迹。可此刻借着月色放眼望去,却有一道微弱的身影,在崖底艰难的穿梭其间。玄机见此刻夜半,崖底居然还有人影的时候,不禁眉心一蹙,戒备也多了几分。可当她真看清了那人影的时候,紧攥住缰绳的手却慢慢的松开了。此刻,红崖的崖底,霍青鱼一身臧青色的身影,跨过那些堆乱的山石间,在山后头避开烈日风头的地方挖了个大坑。此刻他正将那些一同死在诛邪司手里的人拖着往那个大坑走去。霍青鱼不忍他们暴尸荒野,此刻正将那些尸体一具具的拖往坑里,并排而列,准备埋葬。玄机坐在马上,挺直了身躯,眼中划过一丝饶有意味的深思。这家伙,一个晚上都在这里挖坑收尸了?也在此时,霍青鱼将一具尸体拖到坑里去,正满头大汗的站直身。但有风来,吹着卷起崖底的沙土,迷得霍青鱼侧首去躲,不敢直面尘沙。却在侧首时一眼看去,远远的,只望得前方山坡上定着一人一马。如此遥遥相望,两人目光触及的那一瞬间,仿佛天地就此定住。只余风声,吹着崖底的尘埃飞扬满天,吹往坡上的白马鬃毛凌乱,吹动马上的玄机衣发翩飞。她就驻马立于月下,仿佛趁着夜色踏月而来,身后万千星子,皆是帷幕。风沙敛眼迷离,霍青鱼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玄机翻身下了马,牵着老白下了山坡来到崖底。松开了缰绳任凭白马在这下头闲逛,玄机径自朝霍青鱼这边走过来。霍青鱼还站在坑里,挖得较深,上去不容易,和玄机对上的那一刻略显窘迫。玄机则已经到了坑边了,她蹲下身来,双指捏了一小搓细沙摩挲着,略带疑惑,“你一个晚上,都没离开?”
说着,目光落到了霍青鱼的身上。霍青鱼头发略微凌乱,点头的时候散了一缕在额前。他看了看这些并排在坑里面的尸体,之前那种悬浮于表的浮华此刻尽沉淀在眼底,道:“不荒山土地贫瘠,生来便不容易。落到邪的手中如此死去已经是不幸,再暴尸荒野,未免太可怜了些。”
听着霍青鱼这话,换做今夜之前玄机或许没那么大的抵触,但现在她却眉心一拧,不悦的纠正他的话,道:“杀他们的,是诛邪司!”
霍青鱼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从她话语中听出了不善的意味来。玄机话不多说,拍拍手上的沙尘站了起来,环视着这周围的景况,此刻再看的心情,不免也跟着苍凉。霍青鱼从坑里面爬了起来,“天子下令普天之下诛邪,自然无人敢违抗。但生而为人,看到诛邪司的人如此手段,不免兔死狐悲,心中难受。最后替他们收一收尸,也算我们身为守墓人做了该做的事!”
“兔死狐悲!”
玄机喃喃着这句话,心里也油然升起一股同样的感受来。只不过,这感受与霍青鱼不同,不是为人,而是为那九尾。玄机说着的时候,已然转身朝着旁边走开去,霍青鱼则拿起铁锹开始将沙子往那个坑里填埋了。玄机穿着墨色靴,踏足在沙尘上的时候沾染上了些许尘埃,当靴子停住在小九的那具钢铁架边上的时候,她蹲下了身去。借着天上月色泠泠,照映在金属上泛出夺目的光。饶是再精密的零件,饶是再惟妙惟肖的外表,没有了芯片也是枉然,此刻被稀稀拉拉的堆放在一旁,玄机心中那股兔死狐悲的苍凉更甚了。她伸出手去触摸那冰凉,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这架机械人曾经被赋予过什么样的灵魂。那软糯销魂的笑,那走动时万千风情的踪影,那变回本身坐在桌角上,身影细小却嚣张跋扈的九尾猫……这得是多么先进的科技,才能赋予一架机械人产生自己的灵魂?!这些疑问,伴随着诛邪司那些人的到来,已经没法解答了。玄机此刻能做的,就是将九尾这具钢铁骨架给拿起来,顺带着连山壁下鼠妖被身首异处的骨架也一并拎上,她走到霍青鱼挖的那个坑旁边,将骨架扔进去。“哗啦啦”一堆钢铁忽然从上面掉下来,霍青鱼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去,玄机站在上头,面无表情的道:“帮我把小九也埋了吧!”
兔死狐悲,人之常情!霍青鱼埋到一半,呆了一下,抬起头冲着玄机道:“这是邪!”
玄机的顿住了,低垂下了头,而后乜斜霍青鱼,问:“有区别吗?”
霍青鱼想张嘴说什么的时候,玄机打断了他,“你没见过九尾,我不知如何向你形容。可就算是叶轻驰,我想他也无法说清楚,这邪会不会比人还要有温度。最起码,这些人不是她杀的,替她收尸不过分。”
言之凿凿!霍青鱼半将信疑。但看玄机如此不容置喙的模样,霍青鱼侧首看了那些钢铁架,叹了口气将她们挪到另一边的坑,埋首继续埋了。的确,最起码……今晚这些人,不是九尾杀的!霍青鱼奋力的埋着坑,玄机则是用脚丈量了这的崖底的每一寸地方。最后她找了一处山石红如血色,山壁又横亘了出来的地方跳了上去。她从上面敲下了一块两指大的石头,坐在那山壁处,一脚蜷着,一脚则平放下去,拿着那块血红色的石头一直端倪着。这就是她今夜去而复返的目的。有了这石头,即便是出了这不荒山地界,应当也不容易被诛邪司的人查探到。只是,暂时隐蔽了安全的问题,那接下来她何去何从呢?这是玄机目前最大的苦恼,总不至于,一直躲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吧?还有,自己记忆中浮现出来,用生命救下自己的女子,到底是谁?玄机有个大胆的猜测,如果她是机械人的话,那么自己记忆中这个女子,不出意外的话也应该是个机械人,她用生命保护了自己……所以,她在醒过来之前,她们两人应该是被诛杀了才对。玄机被钉死在祭祀台底下,那这个女子呢,去哪了?“要是被诛杀了,可就麻烦了。”
玄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什么麻烦?”
霍青鱼不知道什么时候填埋好了那个大坑爬了上来,正好没头没尾的听到玄机这句话。玄机登时戒备,将手按在靴子里藏着的匕首,转头却看到霍青鱼爬上来,在她身侧不远处坐下。他的头上身上皆沾染了沙尘,轻轻一拍,周围便烟尘四起。玄机松开了手,稍嫌的伸出手挥了挥眼前的沙尘,问道:“埋好了?”
“嗯啊!”
霍青鱼调整了个姿势,抬眸看她脸色,讷讷的不说话。“怎么了?玄机触及到他的目光,心里不觉又沉了下去,暗中不着痕迹将手再度按在匕首上,准备随时动手。可是,霍青鱼却赔笑了一声,“别生气了吧!我当时也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人还是邪,诛邪司那家伙太小题大做了,下次我保证无论如何不去怀疑你。”
原来说的这事!玄机松了一口气。她瞥着霍青鱼,此人朗目如星,心思澄明,本来也没多少坏心思。早先是为了晾他一晾,这会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没有怒意,反倒是多了一许惆怅。她问:“那如果,我要是邪的话,你是不是也会和诛邪司一样,杀了我?”
霍青鱼被问愣了,看着玄机此时正儿八经的模样反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嘿了一声,“别开玩笑了,我连你都打不过,更别说你要是邪怎么办了。”
听着,她笑了笑,“不是说的,普天之下,诛邪吗!”
反倒是霍青鱼,在听到玄机这话的时候,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外面世界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说得轻松,却也沉重,“我们世世代代固守不荒山,说是守陵,其实就是被困住了,想走也走不出去。只要邪别招惹我,我也不招惹它,我又不是诛邪司的人,何必誓死诛邪!”
“我这辈子只想安安稳稳过好这一生,等我娘退了之后,接过她的刀,守护好村子就行。”
“你们是守陵的?”
玄机记得刚才霍青鱼在填坑的时候有提过一嘴,“守谁的陵墓?”
霍青鱼干笑了一声,双手枕在脑后,整个人朝着山壁靠去,“听说这里有龙脉,可谁知道呢,又没有人见过,只听老一辈的人这么说。”
“为什么走不出这里?”
玄机发现,这个村子的人看似平平无奇,身上神神秘秘的地方还挺多。“诅咒。”
霍青鱼简单回答,但是深信不疑的样子,“不荒山的人都身负诅咒,这辈子离不开这片地界。”
“诅咒!”
玄机但觉得好笑,“这种东西,你们也信?”
身为现代人,只信科学,诅咒这么神乎其神的东西只不过是封建社会为了蛊惑人心而说的。“自然是信!”
霍青鱼见玄机这副好笑的模样,一着急坐了起来,“不然世世代代这么多人,为什么没人能成功离开?”
霍青鱼说着的同时,刚好瞥见了玄机手里的红石,他将头一歪,“你拿这红石做什么?”
“呃……”玄机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告诉他自己想拿块石头放在身上躲避诛邪司的人?不待玄机开口,霍青鱼已经率先伸过手去取过那块石头了,“这么大的石头,不嫌硌得慌?”
玄机但想阻止的时候,霍青鱼已经从腰间取了个水壶,给红石沾了水,开始在石壁上打磨了起来,玄机这才作罢。这次换她靠在石壁上小憩了。霍青鱼这人安静不下来,仔细的打磨着那块红石的时候,还一边问道:“你说诛邪司的人千里迢迢跑这里来诛邪,是不是这里真的有问题?”
“可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邪啊,今晚算是长见识了。”
“诶,你说邪到底和人,有多大区别?我以前见过一次木偶戏,但木偶的眼睛是点上去的,它们是死的。我今夜见那九尾的眼睛里,她就像是活的,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情感,还有喜怒悲哀。”
霍青鱼磨着磨着,陷入了沉思。再回头看去的时候,玄机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闭着眼睛睡着了,霍青鱼怕吵着她,这才闭上嘴,终于肯安安静静的磨他的石头了。冷风吹下,周围尘沙也落了地,周遭又一片清明。玄机其实没睡着,只是心里烦闷,不想继续和他瞎讨论下去。但霍青鱼有一句话玄机却是听在耳里的,他看到小九的眼中有情。邪……也有情吗?那叶轻驰呢?那尊杀神一样的男人,他呢?玄机想要在这个世界安稳的活下去,就必须知己知彼,就不得不去在意这个世界人与邪之间的微妙关系,她不禁开始琢磨起叶轻驰这个人!叶轻驰!叶轻驰!夜色凝成冷霜,落在叶轻驰的肩头上。他伸出手去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从那上头有微不可见的一根白色毛发掉落下去,挥挥洒洒的,最后安定在尘埃中。抬起头望去,夜色寂寂凉薄如水。这片土地的贫瘠超乎叶轻驰的想象,从小在上阳京畿长大,在这之前几乎难以想象,居然还有地方能贫瘠到寸草不生的地步。放眼望去,千里一片荒凉。唯独他此刻带着手下的人驻扎的地方,一棵苍天的大树意外的繁茂,树冠之大覆盖方圆几里,他让手下的人隐匿藏身,自己则在这棵树干上休息。靠在这斑驳的树干上,借着树叶稀稀拉拉投下的月色,他唯独此刻才敢将眼眸里的波动给展现出来。没有人知道,在斩杀九尾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去直视小九的双眸。他从小在诛邪司里长大,接受最大的训练就是固守本心,不为邪所迷惑。可……他却在踏入不荒山,飞舆失灵了之后,彻底沦陷了。上阳京畿物宝天华,什么样的绝色美女没有见过,他几曾放在眼里?叶轻驰从来没有想到过,那冰冷冷的钢铁架,那仿生人的身体诱惑自己的时候,她的唇、她的身与自己的炙热贴合的那一刻,竟然是会销魂蚀骨,万劫不复的。那时候,他已浑然分不清到底小九是人还是邪了。所以,他必须杀了小九,保证自己的本心。那只是妖邪之术罢了!叶轻驰低下头,看了一眼掌心中一直攥着的那小块芯片。红崖客栈一役,其他邪的芯片全部焚毁,唯独这一块……叶轻驰眼中有痛苦,有犹豫。最终他将腰间挂着的棱形镜取出来,将飞舆上设置的小巧机关一按,飞舆便打开了。他将那块芯片放进飞舆里面,再将机关关上。将自己,将所有,全部藏匿在这茂密的树冠下,不教苍天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