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君主!任谁都想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皇庭高位上的那个人,当朝的皇帝,唐国的天子,此刻竟然会如此暗沉的出现在这个不毛之地。而在霍翎的眼中,竟也隐隐闪烁着久别暌违的激动,一别当初。君主虽鱼服,可单只坐在这里,便足以威压四方。这可是从龙脉里被放逐的一脉,凭借个人力量,从不荒山一步步走到上阳京畿最高位置的那个人啊!李瑶之。“起来吧!”
霍翎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沉吟一瞬后,才站起来,开口:“不荒山近来先是诛邪司前来,后又有人在寻宣姬,我猜定是君主到来,全不荒山能找到瑶少主的地方,唯有此处了。”
李瑶之似是有所感触,听这话的时候抬起头四下环了一眼,“毕竟,这里是我与她的唯一立身之处。”
“宣姬当年,不是死了吗?”
霍翎便是想不通这一点,说着时双拳攥紧了起来,“为何君主还要废这周折?”
“当年她留了后手,没法杀她。当年上阳京畿留下的隐患,日渐坐大,必须找回她了。”
李瑶之说着陷入了沉思当中,“玄机,是找到她最好的契机。”
只是,李瑶之说起玄机的时候,眼里却略有失望之色,“只是玄机至今都未曾真正觉醒,她不该如此平平无奇。”
霍翎神色却一直沉重无比,“君主若只为找宣姬,何必出动诛邪司,现在红崖里……”“红崖里那群械人,也不应再留了。”
李瑶之打断了她的话,眸光清冷,人到中年,历经了权利的巅峰之后,再没有了霍翎记忆中少年时期的那种温和模样。反倒是这样一眼,却足以让霍翎全身发抖,而更让霍翎心寒的,是李瑶之的话,“君主是什么意思?”
毋须李瑶之开口,霍翎情绪激动无比,“君主,红崖里的械人,他们忠心耿耿,从不曾……”“他们是宣姬造出来的,他们设定的程序,只忠于宣姬。”
李瑶之打断了霍翎的话,“这样的忠诚,换做是你,不会如芒在背吗?不荒山的械人,不彻底清杀,我李瑶之此生难安!”
霍翎登时哑口无言,她有些慌张无措,“可我在不荒山多年,与它们共同生活至今,他们一直守着规矩而活。君主,看在它们曾为您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能否留条活路?”
“汗马功劳!”
李瑶之咀嚼着这四个字,带着玩味,似笑非笑,只看向身旁烛火。霍翎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君王现在如何高高在上,就多么避忌当初多么卑微如尘,一个站在权利巅峰的人,如何会留着自己当年的污点。“可少主,瑶少主,他们已然也有生命,并无逾越,他们甚至活得不敢见天日,如此诛杀会不会,太狠了?”
霍翎一激动,甚至叫出了当年的称呼。李瑶之眯起了眼,审量着霍翎,“你同情它们?”
霍翎目光有一刻呆滞了起来,言语带着无奈,“在这地方这么多年,是人是邪对我来说,早没什么区别了,它们亦是……有血有肉!”
李瑶之闻言,却是笑了起来,“他们要怪,就怪他们为何要重新觉醒,宣姬不是将它们永久休眠了吗?”
当初,宣姬信誓旦旦的将所有不荒山的械人全部休眠了,答应自己一同离开不荒山的,可最终,这些本该休眠的械人,却全部又复活了,生活在这片地方这么多年。“是宣姬,动了手脚?”
霍翎没想到中间竟然还有这一段插曲。李瑶之没有答话,而是话锋一转,“这些年在不荒山,倒是辛苦你了,青鱼怎么样,该是长成大好男儿了吧!”
听他说起霍青鱼,霍翎脸色瞬间惨白,她忽然朝着李瑶之跪了下去,浑身颤抖,“君主,不荒山的秘密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多年我什么都都没对他说过。”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李瑶之徐徐走来将霍翎给搀扶起来,“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一出,霍翎更是显得绝望,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霍青鱼,她的孩子,亦是……他的孩子!外头,天色已经彻底亮了,李瑶之转过身去将桌上的烛火一吹,道:“你回去吧,诛邪一事不用你插手了。”
烛火灭,外头的光亮被风沙所掩,这紧闭的屋子里却依旧幽幽暗暗,只有外头呼呼狂风,拼了命的啸!当风从天上来的时候,整个不荒山似乎都被这种深不见底的阴沉给笼罩住,就连平时那种焦灼滚烫感都无了,只余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搜刮感。霍青鱼带领着村民们往村子方向走去,但风沙越大,又多人行驶,当中老弱都有,故而行路缓慢了许多。夫子跟随玄机而去,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但是霍青鱼的心中始终哽着酸楚,吐不出又咽不下,十分的难受,他自觉做了恶人,自觉没有脸面面见恩师。可……村子里那么多人,他无暇顾及,而且直到现在,霍青鱼甚至都无法彻底的从人和械之间的区分跨越。好端端的,身旁原本熟悉的人,怎么就成了械人呢?正当霍青鱼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后有人声喧吵传了过来,霍青鱼转头喊着问:“怎么回事?”
甫一张嘴,便迎了一嘴风沙。后头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霍青鱼没听清楚,干脆转身朝他们走去。“有人受伤了。”
霍青鱼去到后头的时候有村民凑过来说,他往前一看,是个头上蒙着巾遮挡风沙的少年,蹲在那里害怕的说:“我,我刚才从悬崖上来的时候被石头撞到,我流血了。”
“我看看。”
霍青鱼闻言,赶紧蹲下身去查看,他让少年躲开,帮着掰开他捂在胸前的双手,“不要紧张,我先帮你简单处理一下,等回到村里的时候再让大夫……”霍青鱼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去探查少年的伤口。可当他的手触摸到少年的胸膛的时候,忽然愣住了,这触觉怎么不对啊?怎么油腻腻的?霍青鱼有些迟疑和难以置信的将触碰到少年伤口的手给拿出来,一看,当即愣住了。这算什么?只见沾在他手上的是发黑的油污,沾染了他的指掌。尤然听得那少年痛苦和害怕的声音传来,“我我好害怕,好痛,我会不会死啊?”
霍青鱼屏住了呼吸,头没有抬起来,目光却已经挪移到少年的头上来,在少年还在喊该怎么办的时候,霍青鱼豁然出手将他头顶的布巾一掀。“果然是你!”
霍青鱼站了起来,大喊出声。那个在红崖世界里,带着帽子的少年,霍青鱼记得没错的话,他的名字叫做“阿诺”。阿诺没有料到布巾会被突然掀开,当即吓得捂住自己的脸,“看不到我。”
布巾被掀开的时候,他胸膛前面的伤口也裸露了出来。那是因为表面的仿生皮和里头的驱动管道被崖石割破了,驱动着他身体电能持续的一种类似于机油的液体替代人类的血液,此刻从他胸口处渲染了出来。村民们见到这的时候吓得纷纷避开。霍青鱼的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还跟了这么久,他有些头疼,“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回红崖去啊!”
阿诺闻言,拼命的摇头,“我不,我就是个人,为什么要回到那个地方,我必须回到我应该生活的地方去。”
少年眼里的目光是那样的纯真与无邪,对他自身的情况似乎下意识的忽略,哪怕此刻他身体里流出来的东西是机油,他都觉得自己是人。霍青鱼想起冼雄狮曾说过的话,这家伙设置的程序就是“人”,他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人,此刻哪怕把他的义体拆出来放他跟前,他的程序认知也不会改变。这是芯片赋予他们的人生,而就是这样的东西,却能够依照着自己的“人设”而发展延伸下去。不可思议!霍青鱼收回了心绪,认真的对他说道:“阿诺,你且听我说,你就是个械人,我知道你不会承认,但是你看看自己的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现在,你该趁着风沙还没起,赶紧回你的红崖。”
霍青鱼说着,径自站起身来往前走。可脚才提出一步,阿诺却死死的抓住了霍青鱼的衣角,“你不要抛下我,我真的不是邪,我想跟你们走。”
阿诺可怜巴巴的,脸上这神情配着他的伤口,对比起来真让霍青鱼难以自欺欺人,只得狠心掰开他的手,强调道:“你就是邪!”
“我不!”
阿诺这一声倔强声落,忽然一团沙从侧边飞了过来,砸在他的脸上。少年白净的一张脸沾了污,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滚,信不信我们杀了你?”
村民叫嚣着,此刻远离红崖,自然没有了害怕和忌讳。“你们做什么?”
霍青鱼怒斥了他们一声,村民们才讷讷的低下头去。霍青鱼看着阿诺望将自己的眼神,这如晨曦初生朝阳般和熏的少年,有那么一瞬让霍青鱼差点动摇。阿诺让霍青鱼想起了夫子,沉重忽上心头,他指了指红崖那边的方向,说:“回去吧!”
说着,留着阿诺一人在那里,孤零零的目送着霍青鱼带着人离开。风吹过少年的发,脸上尤然有沙团打在脸上的污渍,少年沮丧的低着头,又有恋恋不舍的目光追随着前面的人群,直到看不见他们了,阿诺才起身来,拍拍自己身上的沙尘往回走。他至今都不能明白,自己为何不能到人群中去生活。就在阿诺失神的走着的时候,还未到红崖边上呢,忽然感觉脚下被人一抓,他整个人失了重心的倒了下去,在倒地的时候,甚至还有个粗重的身体朝他压了过来。“走走开啊,你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可不是邪啊……你不要欺负我哦。”
阿诺吓得口不择言,伸出手就要朝着压在自己身上那个人拍去。“别出声。”
寇占星干脆伸出手去捂住他的嘴巴,“不想死就安静。”
阿诺惊魂未定,讷讷的睁着一双大眼睛,轻薄的身体承受着寇占星整个人的重量。此刻两人倒在路边,就这么一上一下,寇占星正聚精会神的观望着前方,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少年巴巴的看着自己呢!阿诺也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敌是友,只觉得他一只手掌捂在自己脸上,虽然十分的用力,甚至咯得喉咙有些不舒服,但他下意识里觉得他,应当不会是坏人吧,坏人……也没长得这般白净模样的吧!“你看那边山壁上,到处都是叶轻驰的人啊,难怪昨晚上那么大动静呢,这是要剿人家老巢呢!”
寇占星观察着前面红崖,异常认真的道。阿诺闻言,挣了一下朝那边看去,“我怎么看不到?”
“傻啊,你要是能看到,我寇占星岂不是吃干饭的了。”
寇占星白了他一眼。“原来你叫寇占星啊,真好听呢!”
阿诺难得见到一个肯跟他亲近的人,他内心有止不住的狂喜,“我叫阿诺,诺言的诺!”
他侧了侧身,坐了起来,一张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为了防止寇占星误会,阿诺尤然加了一嘴,“你不用害怕,我是人,不是邪!”
“不是……邪?”
寇占星有些我头上写着傻子的模样看着阿诺,“你这一身家伙,你告诉我,你不是邪?”
阿诺此刻裸露出来的胸腔,里面暗黑的金属转动着的时候,甚至还有黑色的油正在悄无声息的渗露出来。寇占星怎么看,眼前这个少年都和人靠不到一块去。阿诺依然煞有其事的点着头,跟着寇占星在这里认真的研究着周边情况,然后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提起这事,寇占星就满肚子火,“我正睡着觉呢,那帮毫无良心的家伙就把我丢下,自己跑了,我要不是半夜被那火焰的声音吓醒,我这会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呢!”
阿诺听完,神情并不那么兴奋了,“原来,你和我一样呀,也都是个苦命人!”
“苦?苦命人?”
寇占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寇占星转头看着阿诺,心里略微盘算,“你这家伙,这会下去肯定被叶轻驰大卸八块,你便往那边去,不荒山那帮土匪刚离开不久,你跟着他们上山,或许会安全一点。”
寇占星说着,自己绕道悬崖另一边去,阿诺抓住了他,“那你呢?”
“诛邪司诛邪啊,我自然是得下去,这红崖大有玄机,说不定能找着打开龙脉的线索呢!”
寇占星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阿诺不放心他,可又听说能跟着土匪一起上山,“那当个土匪,且逍遥自在,也是不错的。”
阿诺如此想着,便顺着寇占星的指引,朝着玄机他们一行人离去的方向追去。偶尔回头,阿诺看到寇占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悬崖边上挖了一条地道,他闭着眼睛就像是要去赴死似的,咚的一下整个人从那条道滚了下去,全程只传来寇占星“啊啊啊”的嚎叫声,惨绝人寰。阿诺打了个抖,转身朝着不荒山那边的方向追去。赶着跑了好久,阿诺只觉得自己喘得厉害,就连胸口的温度都逐渐的升高了起来,正当他趴跪在沙地上粗喘着气的时候,前面绰绰约约的只见白马踪影,矫健前来,而白马的后面,则是为刚从红崖世界离开的那群土匪引着路。“怎,怎么回事啊?”
阿诺狐疑着。下一刻,从白马的后方有一道弯月弧度的光影,光影如刀一斩,斩开了这无边沙幕,但只见从天边飞来一道蓝色的身影。只见是玄机,像是被什么打飞了过来,落在沙地上的时候,她一手拿着取鳞,一手捂着胸口,“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鲜血落在沙地上,很快就被吸干了。“你们先走!”
玄机握起武器,站了起来,孤身一人横枪在身后那些人跟前,她朝着后面的曹猛吩咐,“二当家,无论如何,带着大家先回到山上,全寨戒严。”
阿诺呆住了,看着玄机一人之姿抵挡在前,护住身后的人,这种有伙伴,被保护的感觉,可真好呢!阿诺想着,赶紧冲入他们一群人中,就这么跟着上山罢!阿诺胸腔裸露,一半是人的模样,一半是械的模样,冲进人群里顿时将他们给吓得够呛,阿诺无法,只见在冲散的人群中,有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四下打着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是夫子!夫子老迈,腿脚不及他们灵便,又老眼昏花,一时之间不知冲将何处。在四处乱转的那会,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对他说:“夫子不怕,你跟我来。”
迷蒙之中,风沙敛眼,夫子对来人的身影看不真切,但这声音却恍恍惚惚,“青鱼?”
夫子疑惑的唤了声,可当他看清楚是阿诺的时候,略显失望的“哦”了一声。跟着阿诺走的时候,时不时的回过头去看着玄机那边。“她可怎么办是好?”
夫子担忧。阿诺看去。从前方处,叶丹霄的身影缓缓走来。奇的是,周边风沙越发的狂妄了起来,恨不能将整个不荒山都吹上天的架势,可这叶丹霄走在这片土地上,却像是千斤重石一般,仿佛就连一走动,脚下的地都要被颤得裂开似的。这还不打紧,叶丹霄那一张脸上,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开始斑驳出大理石的纹路,看上去坚硬如铁,而那纹路又如同被打磨过的一般,支棱起了那石头一样的混沌锋芒。玄机此时的惊讶,不遑于阿诺,她也不清楚,之前还被自己重伤的叶丹霄,何以忽然之间,变得像是怪物一般,浑身钢刃,无懈可击。而此时,叶丹霄立于玄机跟前,目光毫无温度,宛若一座大山,顷刻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