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风沙!吹袭过两架定在其中的械人,衣鬓在动,火焰在动,唯独械人不动。当风沙怒吼过眼际时,李瑶之幽幽转身,将目光放在杀戮者的身上。他抬起手来,想要将杀戮者那在脑袋里凸出来的零件给按回去,但手伸到一半,看到从骨缝处出来的火焰将熄不熄的模样,则又嫌弃地停在半空,懒得触碰。李瑶之收了收五指,凌空虚幻间,五指像是有一根挑动拨弄的绳索,他就像是个牵丝的人,而杀戮者则像是一架傀儡。他的指跳动一下,杀戮者便动一下。挑动拇指,杀戮者的手抬起。按压中指,杀戮者又抬起了腿,放下,腿则又放下。李瑶之如似挑弄,如似戏耍,不耐其烦地连弹着五指,杀戮者则动作利索地开始前后行动、做攻击状。李瑶之一停顿,唇际的笑意停止,杀戮者也再次静止于前。“看到没,遣动杀戮者的,从来都不是宣姬,要灭红崖的,从来也都不是她。”
李瑶之抬起头,眯着眼像是在回忆,“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她在离开红崖的时候,留了后手吗?说是彻底休眠了红崖里的械人,可她到底没有做绝。”
“同理,她没有彻底沉睡红崖的械人,自然也没有彻底沉睡杀戮者,它们的指令,可是在我这里。”
说罢,李瑶之那股云淡风轻之意随着风沙抹上了阴霾。“宣姬以为,她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了?当初,我能杀她一次,自然能再杀她第二次。”
话语如风,落在玄机的耳里。玄机没法动弹,没法震惊,但内心在这一刻却骤然凛冽,直面而去的,是李瑶之的眼。他的眼里,有着当初一模一样的毁灭之意。李瑶之将身一转,抬起步伐朝身后走去,扬起身后披风之时,一声指令自他转身的这一刻发下,“既然无用,就杀了吧!”
“龙脉的钥匙,我自己找。”
话语飘起,随着扬起的沙垛尘埃,杀戮者得了令继而奋起,原本就紧捏着的拳锋一挥过去,直将玄机一把打飞。人与寒枪皆落地。沙尘湮没寒枪,覆盖过眼睑,玄机依旧难以动弹,甚至连颈部后面的伤都多了几分牵扯,连接着颈椎骨架处的零件,明显停顿了一下,继而又快速运转。细小的齿轮挨着齿轮,轴承轮转之间,开始以自毁似的速度运转,骨骼在灼热,几欲燃烧,甚至就连连接在耳蜗处的听声器,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呲呲,呲呲地,散发着声音,这是一种外人听不见的声音,唯有玄机的耳蜗内不断的回旋着这些预示着损坏的声音。时而起伏,时而尖锐,以穿透耳膜与灵魂的声响在玄机的机械体内不断充斥着,穿刺着,声响越发的尖锐。在这尖锐声中,玄机只能直着目光,落在自己苍白如死的手上,指尖被黄沙轻覆,更添了颓唐无力。只是,在这耳蜗里不断传来的尖锐声响之中,那败落的零件似乎影响到全身的骨骼。她倒下的目光所触及之处,是细小的沙堆没过眼际,好似沙丘连绵在眼前。顺着目光所去,垂覆的拇指以着玄机自己能感受得到的幅度,轻微一跳。可,也仅仅如此。尖锐的声音被隔绝在体内。尘风之外,倒地的械人唯有倒在地上,侧着目,眼睁睁地看着杀戮者浑身钢刃张开,以必杀之势朝她冲来。这一击,玄机怕是自己也知道,难以招架的,她根本就挣脱不开李瑶之的指令,这是身为械人最为致命的死穴。只能迎接命运,迎接即将彻底销毁的自己。呵呵,甚至她连闭眼的动作,都做不到了。眼前,闪过杀戮者飞奔而来的脚踝骨架,烧得晶黑的骨骼给人森然的错觉,她能感受到来自仿生皮上的凛然凌厉,那种割裂感的袭来。是钢刃破风而来,先是冷锋的杀意荡来,接下来,就该是钢刃割破血肉了吧!凌厉的刀锋没有预期而来,在杀意落下的那一刻,她看到了闪亮干净的刀锋自眼前斜斜地挡来,恰好抵住了杀戮者黝黑并冒着热浪的刀锋。玄机斜倚的目光,清楚的看到横在自己眼前的那柄刀锋,上镌“雄狮”二字!雄狮!雄狮啊!在这一刻,看到这把长刀,竟让她受死的心忽然波澜壮阔、热泪盈眶了起来。霍青鱼横刀在玄机跟前,抵住杀戮者需要颇费心力,他甚至没能低头去看玄机伤得怎么样了,唯有在挥开杀戮者的同时,用刀柄一挑。玄机被挑得翻出老远,侧卧沙间。身子侧卧在沙间,玄机只觉得身体里的零件又松动了许多,在耳蜗里传荡的声音越发的令人难耐了,已然开始听不见外头风沙怒吼的声音了。睨着沙丘连绵,侧卧间只看到霍青鱼的身影来回,手里的雄狮刀挑一线,横扫千军,死死的护在了玄机跟前,不让杀戮者再前进一步。这一刻的安全,玄机竟不曾质疑。望将霍青鱼的身影,她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似的,竟有种刹那蜕变的错觉。不再是霍家村游走的无忧少年,也不再是人与械泾渭分明的人类,在这一刻他像是在红崖里将灵魂刻在那里了,沉重且厚实。才一夜,一场风沙吹未尽,他竟这般顶天立地。可是,被霍青鱼这么一挑动,耳蜗里零件鼓噪的膜片像是随时要鼓破似的,尖锐刺耳的声响不绝,刺痛得几欲贯穿整个头颅。玄机在这声音之下的苦苦挣扎着,开始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逼落。她知道,这是零件大幅度受损导致。玄机屏住呼吸想要尽力的平抚下这穿刺力强透的声音,深觉眼眶几乎要撕裂了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目光能够转移了。手指一动。玄机的心几乎要漏了半拍,在此声音就要刺破耳膜,自己即将忍受不住这股穿刺的痛时,压覆在沙间的手忽然搐了一下,又一下……最终,她像是从冰雪洪流中将自己这只手抽回来似的,一下子崩得太紧,一下子又忽然断了,她整个人忽然翻倒了一圈。“啊!”
撕心裂肺的痛楚声,伴随着的是右手能动了,玄机整个人趴在地上,唯有能动的右手不断的撑着,想要起身。刺裂的声音,不断的在体内干扰着,在一寸寸的试着尝试挣脱这道指令的钳制。可前方,李瑶之的身影却尤然在前,“他居然来了。”
玄机知道他在说霍青鱼。李瑶之又轻笑了一声,“和我真像啊,当年,我也曾如此拼过命。”
玄机用力屏息,想要继续突破,可是耳畔边上却似乎能够在尖锐穿刺的声音中,听到李瑶之的指令声音。那是一种自心底传达过来的命令,机械与芯片的契合度,高度配合着指令行事。可是,玄机到最后,也只能勉强吐出字句,“不一样。”
她的声音几近狰狞,就像是濒临死亡的野兽从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呐喊,“他和你,不一样。”
她曾经也以为,记忆碎片中的那个身影是霍青鱼。可是,现在看来,记忆中的李瑶之和眼前肯为她拼了命而战斗的霍青鱼,不一样,从底子就不一样。霍青鱼,纯粹得一如不荒山的天。李瑶之却又低低的笑了起来,“是,不一样,我会杀了宣姬,他却肯为你豁出性命。”
李瑶之说着,言语间难掩失望神色,“优柔寡断,不堪重任,到底是不荒山这片地,局限了男儿眼界。”
说着,李瑶之又看向玄机,他知道玄机在咬着牙想要挣脱指令。李瑶之说:“你,启动自毁吧!”
这是李瑶之对她下达的最后指令。玄机浑身像是忽然又重了下去,好不容易撑起来的身子,在这一刻又似泰山压顶,被重重一压,她开始能够感受到体内零件运转的声音,在加速,在不规律,在发烫……从心脏处开始快速运转,直至全身开始发红,开始滚烫。不,不该如此!玄机好不容易撑起来的身子被重重压下的那一刻,她撑开双唇用力嘶喊出声,声音如同她身体耳蜗内传荡的声音那样,尖锐,撕裂。眼前的画面,逐渐在晃动着黑白,她再难以撑得了几时了。到了最后,她用迟钝又缓慢,带着机械性的动作,将还能动弹的右手撑起,手势极其艰难,她往自己的后肩处挪去。李瑶之眉心一拧,一时间不知道玄机意欲何为。然而,玄机依旧咬牙,即便手势怪异,即便她的手探不到,无所谓,她仍旧是拽裂了自己的骨骼,往身后探去。身后,是被杀戮者五指的指刀割裂的伤口,五道伤痕被墨发覆盖,但此刻又被玄机自己的手给撑开。撑开的仿生皮下,金属骨架委实滚烫着,开始自我燃烧着。然而,在那骨缝里面,却卡着一截手指,手指锋利如刀,被打磨得面面棱形,就这么穿刺着卡在玄机的骨骼里面。那是杀戮者断在里面的一只手指。而这一刻,玄机就是抽出这把指刀。指刀被拔,玄机眼里忽然有了笑意,在自己承受不住的那一刻,她朝着自己颈后耳蜗处裂开的仿生皮下刺去,狠狠地拉开。露出里面的耳蜗。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李瑶之微微蹙眉,神情不悦且微愠着,“你觉得,你能挣脱得了我的指令?可笑!”
在玄机指刀刺入耳膜的那一刻,声波震动,通过耳蜗骨链到达卵圆窗膜时,耳蜗内的液体底膜震动,原本躁动尖锐的声音,这一刻像是刀锋划过刀锋。那种锋利到了极致的声响,在到了巅峰那一刻,玄机只觉得声音穿透了自己,她也随之怒吼,“可不可笑,挣脱了才知道!”
随之将刀锋在自己的骨骼中用力一挖,一声刺痛与尖叫嘶鸣而出。紧接着,是那把指刀掉落在地,随着一同掉落的,是从耳蜗里挖出来的一块声波接收的细小零件,比指甲盖还小的一块零件。上面有细密的网膜鼓噪点,在接受到指令之时,会鼓动,会朝芯片发送指令。指令会牵制她所有。而现在,玄机再也听不到这东西鼓动的声音了,接收指令的零件挖出来了,耳朵也一半失聪,耳膜液沾湿了墨发黏腻在她的脸颊边上。可这无所谓。玄机再没能像这一刻这么畅快过了,她抬头对上李瑶之。刺痛与噪音已经分不清在身体里面哪个部位盘旋了,可玄机仍旧双唇勾起,止不住的笑,仰天笑。即便是墨发黏腻的模样,她此刻笑起来极致的疯魔,也止不住这一刻的酣畅淋漓。玄机双手撑地,站了起来。哪怕浑身狼藉,哪怕伤痕累累,可在这一刻她只身屹于天地间,眉目凛然,身姿挺拔,风甫吹起衣角墨发,隐隐有某种企及天地的魄力在。横眉视向前方的李瑶之,大声呼喝而出:“李瑶之,你困不住我!”
“你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天空,你又何尝见识过真正的天大地大。一块小小的零件,就妄想掣肘我,痴心妄想。”
玄机唾话而出的时候,取鳞紧攥在手。她凝视着前方李瑶之凝重的脸色,挥动手里的取鳞,朝天抡了一圈,冲他刺去。风声与话语疾疾,带着寒枪杀意,冲杀将去,“我从哪里来,我所在的世界,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爆发与辉煌,你至死难窥万一……”她从地球上一个轮回来,来自于人类科技爆发的时代,岂是他们这种生于闭塞封建皇庭的人所能理解。他们以为,得了械人,便得一切。有生以来,世人称械为邪,谈邪色变,自他登基后更是下令诛邪,他自持掌控。从来都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械人,居然能够自己挖出接受指令的零件。竟然能够反客为主,挥枪朝他杀来。“你真,不愧是她唤醒的。”
李瑶之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可最终也只能吐出这一句,忽然开始明白为何宣姬要留她了。“受死吧!”
玄机的声音穿越风沙而来,她举枪刺来的那一刻,从李瑶之震惊过后的神情里看到了轻蔑之意。怎么回事?已然来不及多想,玄机一枪刺去,李瑶之直直的站在那里,不躲不移,偏生任凭玄机寒枪穿过他的心脏。天幕狂沙,在这一刻就像是一道铺好的背景墙。在枪头刺过李瑶之的那一刻,这眼前的一切陡然一晃,她没有感受到血肉被穿刺过的手感,整个人顺着寒枪所去的方向一扑。踉跄了几步,站定在那里。震惊地看着李瑶之,站在那里,双手负于身后,慢慢转身过来的那一刻,天幕有沙落下,李瑶之的身影竟开始虚幻,开始像沙漏一样快速散落。落影成沙,他就像是虚幻投影在狂沙之间的海市蜃楼,顿时消散,被风吹去。天地间,只剩风吹着狂沙,呼啸而过。刚才还在眼前站立的李瑶之,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与此同时,在李瑶之消失的那一刻,雄狮刀锋刺入杀戮者的中枢零件,霍青鱼奋力往前推去时,杀戮者竟也连连后退,双脚离地飞起,凭空掠过一道长长的火痕之后,重重地掉落在地。杀戮者顿时轰然倒地的那一刻,几欲挣扎着,可随着身上的火焰慢慢的微弱,微弱,再微弱,最后被风吹过时再也升腾不起来。彼时,火焰彻底熄灭,杀戮者被燃得斑驳裂痕的身躯也开始一块块地肢解,散落,整架钢铁再难起来。不远处,和杀戮者对战的霍青鱼也惊呆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这空荡荡被风吹得几欲掀起的天与地,仿佛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虚空幻影。而此刻,踏出茅草屋的李瑶之,他的沙幕投影居然被玄机给破了,身后的云仆将投影的械人遣出去,想上前却被李瑶之伸手止住。至始至终,李瑶之根本就没有去到外边,从头到尾他都在这里,远在千里,运筹一切。可此刻,帷幄被破了,甚至玄机连他设置的指令都能破。天子的眼里有恼怒,有不悦,也有对玄机表现的震惊,最后竟笑出声来,“有意思,宣姬你留下的械人,可真有意思。”
此时此刻,风沙之中。玄机站在原地,原本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却忽然松懈了下来。原来,从头到尾就没这么多的厮杀危机,全部都是假的。她忽然笑了起来,带着对自己的嘲讽,“玄机啊玄机,原来,真正闭塞的人,是你自己!”
霍青鱼跑了过来,看着玄机一身残破与狼藉,想伸手去扶,却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抵住狂风站在那里。“玄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青鱼询问出声,玄机侧首看着他,比起玄机一身残破与狼狈,霍青鱼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到处是伤。风沙掠过耳畔,她的一边耳蜗又受损,其实根本没听清楚霍青鱼的话。可是,玄机知道霍青鱼在问什么,所以她还是开口了。“全息……”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整个人再也撑不住地倒了下去,隐约间,只觉得自己落入了眼前男子的怀抱里。昏迷之前,她撑开眼睑,只看到他不断的呼喊着什么,容颜其上烙着着急万分的神色。却没想到,竟是这般俊俏模样好男儿。竟就,这样落在她心坎上。她在这一刻,竟有种冲动,想伸手去抚摸他的容颜。可她的手才伸到一半,便懈了下去,整个人彻底昏了过去。“玄机,玄机!”
霍青鱼侧首低喊着,不让风沙吹入口中,眼见着风沙将吞天地,再不找个地方躲起来,怕是也得死在这里。霍青鱼低头将衣领扯起来罩住口鼻,又将自己的外衫解开,让玄机贴着自己的胸膛,用外衫为她遮挡尘沙。横抱起玄机,霍青鱼就这样迤逦过黄沙的身影。身后拖着取鳞,身侧拽着雄狮,一枪一刀随身走,逆风艰难前行。那具倒下的杀戮者,巨大的身躯被风吹得翻身,零件散开一地。零件小的被风吹上半空,剩下这架钢铁身躯,却在黄沙的吹没之下,逐渐被风沙埋葬,最后永殁于这片沙暴之中。渐渐地,沙幕间只见霍青鱼的身影走得远了,孑然孤寂,萧瑟无边。只有身后,迤逦了漫天遍地的碎金流沙,方见足迹才留下又瞬间被乱风迷卷。乱了方向,也乱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