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马轻蹄,微笼烟波,溅起尘埃迷月色。玄机侧坐于马上,一路被霍青鱼牵着跛马,慢悠悠地从霍家村回到不荒山上来。立于山前,灯火通明。蜿蜒向上的山路如同在仙女散落凡尘的一条舞练,铺就这片贫瘠荒凉的土地,给了这一路星途长夜一点光。跛马速度慢,玄机干脆趴在鞍上,半阖着眼晃晃悠悠地任凭霍青鱼将她带回。只是,行于山道半路的时候,一阵嘈杂的声响从两山之间响起。鼓点如落雨,嘈杂山野间。闻声,霍青鱼牵着马的脚步也一顿,张眼望去时,前面山上不知何时亮起了火把,火光连绵遍山野,山上的土匪们倾巢而出,站立山岗。这深更半夜,如此架势,霍青鱼不禁狐疑的看了玄机一眼,“你在这山上威望如何?”
玄机望了他一眼,“何出此言?”
霍青鱼又问:“譬如他们有心造反,于是趁着夜半挑灯山道,火并了你,重新推举大当家?”
说实在,玄机也拿不准这帮人又出什么幺蛾子。但听到霍青鱼这么说,玄机却是想也不想的嗤笑了一声,满不在乎,“是吗?推谁?花花肯定没这心思,曹猛葫芦还是崔探花?”
要说在红崖一战之前,玄机倒是会竖起万分的戒备,毕竟都是一帮毫不相干的土匪罢了!但是,在经过红崖一战之后,生死曾相付。玄机在生死之际他们都还愿意奔袭回返,倾巢相救。于玄机而言,要火并就让他们火并了去,也无太大所谓。谁想做大当家,说一句她双手奉上便是。霍青鱼听她这般满不在乎,心里却奇怪了。正当他侧眸有些担心地看向玄机时,却见玄机冲他一笑,说:“你可要小心了,莫要小看了我这帮弟兄。”
此言何意?霍青鱼忽然突生了不怎么好的预感。旋即,玄机从鞍上跳了下来,站在山道正中央,对着上头火光冲天的方向喊:“曹猛,深更半夜的,你们想做什么?”
从火丛处,二当家扛着刀在肩膀上,立于众人前,魁梧的身躯被火光映得不怎么真实,只有那把扛在肩上的大刀明晃晃的。“机姐,余下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曹猛声如洪钟,跨步从人前走来,横在玄机跟前,“我们都商量好了,既然这小子贼心不死,那就按咱们山上的规矩来,过刀山,才有资格入赘。”
入赘!当下连玄机都愕住了,“谁说的?”
“花花啊!”
曹猛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拉着玄机到一旁说话,“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机姐既然要搞一通大的,就按照咱们聚啸的规矩来。”
玄机神色微微沉了下去,她大概是明白怎么回事了。早前从寇占星嘴里撬不出什么东西来,玄机打算让花花一起做个局,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到十分。玄机当时也没多想,只依稀听花花她们说搞一通大的就是。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会拿霍青鱼来开刀。玄机有些不放心,“他娘是霍家村大当家的,真过你们的刀山入伙,不怕啊?”
一想到到时候霍翎提着刀来不荒山要人,玄机便觉得难缠。曹猛却急了,“我们大家可都看出来了,红崖之后,这小子不安分,机姐如果没这意思,那我命兄弟们揍他一顿,扔下去就行了,省得摆这么大的阵仗。”
“咱好歹也称霸一方,这不得考验考验,万一……图咱家业怎么办,不图财,还图色呢。咱们山寨的姑爷,也不是谁都能当的,得问过兄弟们。”
说罢,曹猛就要转身走。“回来。”
玄机轻喝了一句,将曹猛唤了回来。回头乜斜了霍青鱼一眼,继而问曹猛,“谁出的主意?”
曹猛见玄机脸色不好,心里有些怵,“军,军师!”
玄机一拍他的肩,道了句,“赏他。”
然后转身去牵她那匹跛马。曹猛还愣在那里,一时半会没能理会这意思,反应过来时高声笑喝了一声,“得咧!”
拎起大刀,用刀身拍了拍自己浑厚的胸膛,“兄弟们,摆起来。”
回应声冲天起,随着火光摇曳声此起彼伏。霍青鱼看得心惊胆战,却见玄机过来慢悠悠地牵过白马,对霍青鱼说:“他们在考验你呢,闯过刀山丛,日后你与我同坐。”
说罢,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轻拍了霍青鱼的肩,然后就牵着老白自己往前山寨的方向走去。“什么意思?考验我什么?”
霍青鱼正欲上前,却被曹猛横来一刀挡住。眼见着玄机走远,只留下一句,“下手轻些,瘸了或者拐了的,我不要。”
说着,她安抚着身旁不安分哼哼出声的白马,“不是说你!”
曹猛看他们机姐走远了,眉眼间更是堆笑不已,“小子,想勾搭我们大当家,可没那么容易,先问问兄弟们的刀肯不肯?”
说着的时候,盘踞在山道两侧的兄弟们,抽刀出鞘,那锋利的声响在黑夜中格外响亮。“你们想干什么?”
霍青鱼的手顺势往后抓,抓了一空。霍青鱼心里暗呼了一声糟糕,本想着带玄机回来,无需带上武器,却没想到这里早摆好了龙门阵等他。曹猛见他措手不及的模样,更是得意,提刀上前,“想当压寨相公,就得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了。”
压寨相公?!霍青鱼看了一下曹猛这不怀好意的笑,顿时全明白了,他问:“这怎么过?”
“好说,山寨里谁有不服的,都可单挑,过了这一山道,以后不荒山任你来去。”
曹猛说着,将刀一斜,作随时要出手的状态。在曹猛身后的兄弟们,也亮出了刀。这已经不是以多欺少的问题了,霍青鱼自觉这一路打过去,手里还没个趁手的兵器,他们就是存心要卸自己。霍青鱼嘿嘿干笑了两声,豁然后退一步,转身就要往回跑。曹猛的刀比他更快。刀锋一出,整个人亦上前去,截断了霍青鱼的去路,说干就干,曹猛兴奋地连挥了好几刀,朝霍青鱼劈砍了去。霍青鱼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去,只好孤身迎战。见两人开打,山道两旁的呼声则更高了,此起彼伏的声响传遍漫山遍野,就连安顿在山腰的械人也止不住好奇,探头出来看热闹。霍青鱼接连闪躲,在近山道边上的时候,一个手刀打下身后土匪的武器,用脚一踢,将刀踢起接住。长锋在手,霍青鱼多少心里定了下来,他横手在前,将刀架在自己另一只手臂上,作格挡姿势。他瞄了一眼两道的兄弟们,不荒山的兄弟们,几乎都在这里了吧?霍青鱼问曹猛,“怎么打?”
曹猛一指那些弟兄们守住的路,火把的光照得整条山道亮腾腾的,多少人守在那里一目了然。这要想一路打上去,可要费一番功夫呢!“既然跑不了,那就来吧!”
霍青鱼无畏地道。火把红光,照在他的容姿上,英挺修长,如万壑松风,一任刀锋迎来,岿然而上。山下间,斧钺声响交杂着喝彩的声音,远远地还能传到山上来。玄机一路走到山寨里去,将马牵回马厩系好,看关寇占星那间小屋子似乎开了一道门缝,本想推门去看的。但推到一半,葫芦却从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山下怎么回事?”
玄机推倒一半的手收了回来,绕到前面去迎上葫芦,“军师出谋划策,在寨子下面摆刀山,让霍青鱼过!”
葫芦一听来劲了,“这怎么能少得了的我?”
于是,他转头回到屋子里面去搬出自己的弩,一个劲的往山下道跑去。这把弩玄机可见识过它的威力,被葫芦改造过能强劲连发,现在看这样子,这段时间修械,技术参悟得更加精进了,弩箭改为钢珠,在钢珠中间还填满了火药。一弹发出,那力道可想而知。玄机心中一惊,“这可不是打敌人啊!”
她赶紧追了上去。尤葫芦的房屋灯火通透,微风从轩窗吹透进去,灯影摇曳。连接着葫芦房屋的另一头,却是一片通幽的暗,如若不是离得马厩近,时不时还能听到马匹的鼻息哼声传来,都不会有人知道那里面还绑着一个寇占星。漆黑中,寇占星将反绑在身后的绳索不断的摩着背后的墙砖,他费劲了整整一天的劲,一点一点地磨。此刻听到山下一片嘈杂的声音,就连隔壁屋子的尤葫芦都跑了,寇占星心想这是绝好的机会。于是,寇占星加速了摩擦绳子的速度,未几,绳索一断,寇占星捏着被绑得通红的手起来,顺手穿好自己的鞋。然后,寇占星赶紧蹲身在背后的墙面上,不断的刨着土,这里可藏着重要的东西呢!寇占星将那块牌子藏好,然后蹑手蹑脚地摸到尤葫芦的屋里,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钢材零件和木头杂堆里面不断地翻着。最后藏了一些家伙事在怀里,看到尤葫芦的桌面上还摆放着天官上册,寇占星气不过,“什么都不留给你。”
他把那天官上册给收了回去。随后,又捣了一段趁手的钢材当成兵器拿在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摸着走出去。玄机和山里的弟兄们都在山道那边,寇占星下意识地顺着乱石杂草的地方走去,路虽不好走,但胜在漆黑,无人注意到。整个不荒山的兄弟此刻全都聚在山寨口,就连红崖里的械人也纷纷往那边观望,谁都没注意到寇占星趁着夜,悄悄地摸下山。山道那边,葫芦跑到半山的时候,被玄机拦下。玄机想了半天,找了个借口,“我这耳朵总感觉还有哪里不好使,葫芦你重新帮我看看呗!”
尤葫芦看着玄机扭转着脖子,好像真的一副不怎么灵活的样子,有些不舍地看了一下下面的喝彩声,灯火一片绚烂,真真是热闹至极。但,机姐有难,尤葫芦还是将口水咽了下去,转身回山上,“走,帮你修!”
回到修理屋内,葫芦倒腾着自己的工具,然后开始拿出特地打磨的小刀来,那是一把类似于手术刀的小刃,只是比手术刀还轻薄。下刀时候的刀口和仿生皮的硅胶材质更为贴合,痛感也能大大的减少。即便刀刃经过改造,可不代表就没有痛感。在葫芦割开她耳后的一小片肌肤的时候,玄机还是而耐不住皱眉“嘶”的一声,葫芦放慢了手。葫芦在一边检查里面的零件时,一边还是忍不住惊叹,“我们的祖师爷能将木头做得登峰造极,都已经如仙人一样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给了械生命,连下刀都知道痛。”
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到时葫芦更加能够接受械人的存在。它们除了身体各方面是人造的之外,其他的感官触觉,全部和常人是一样的。就像现在,玄机还是能够感受到痛。“葫芦,你相信轮回吗?”
玄机不觉地,将这话问出口来。玄机想,或许和葫芦说有关于械人方面的话题,他可能更加能够懂得一些,也能够更好接受一些。他的祖师爷,不是曾将木人列阵,抵御城池吗?不也曾作出木鸟,毋须电动都能展翅高飞吗?有些事情于他这种手工后代来说,只是天赋与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不是将其视为邪物。葫芦手头一顿,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玄机兀自说:“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是往前走的,每走过的一步都叫做历史。你的祖师之前,没人做出木人列阵,没人让木鸟飞过吧?你的祖师爷做到了。”
玄机说到这,葫芦却听得认真了。原本以为这莴瓜似的糙汉子不会多有兴趣,谁知道他竟然沉思了下去。玄机只微微一顿,并没有停,“但你的祖师爷之后呢?人们又做出什么,你知道吗?”
玄机这句问话让葫芦睁大了双眼,“又走出什么?”
“再往后,历史的车轮依旧往前滚,人前进的轨迹是不会停下来的。会有钢铁、科技,会有人上天、登月,探索宇宙。会有比木鸟高飞更加精良的发明出来,人类一步步的往下走,然后……走了一大圈,发现所有的资源耗完了,一切湮灭了,又回到原点,所有的东西被埋葬掉。大家又从木鸟开始,不,更准确来说,从石器开始,再继续往前走。”
“人类推动历史,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着走着,这期间需要你难以想象的时间来演化,千年,万年乃至亿年。偶尔,还能够挖出之前走过的那些人留下的东西,譬如……械人!”
玄机说完,看向尤葫芦。这下,尤葫芦是真的愣住了。他拿着手里的工具朝着边上一坐,也不急着帮玄机检查耳蜗,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一双不大的眼好久都没眨一下,明显入神了。许久之后,葫芦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我好像听懂了,但好像又没听懂。”
尤葫芦伸出手比划着,不知道该怎么比划,最后只能将手指向玄机,“大当家的意思是,你们是被走着走着的人,挖出来的?”
他这么说,玄机忽然觉得挺好笑,但想想,这么说也没大差。于是玄机点了点头,“大约是如此!”
“如此说来,咱们木鸟和械人,是首尾相逢了!”
葫芦想了良久,发出这么一声感慨。玄机原本还觉得葫芦未必能够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但当听到葫芦说出“首尾相逢”的话来时,轮到她陷入了震惊和沉思当中了。许久之后,她也才叹了一句,“是啊,首尾相逢,就是首尾相逢了。”
真是,神奇的一次相逢!不知道为何,玄机从醒来之后便一直觉得自己被宣姬这只无形中的手在推动,从来没有半刻让她觉得自己是自己的。她更像是一个工具人。唯有此刻,在葫芦的话里,她忽然有种命运相逢的缘分,和这群看上去乌烟瘴气又傻不拉唧的土匪,从人类命运的尽头和重新开始的轨道上相逢。这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命运轨迹,不是宣姬推动的!就在两人都陷入沉思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带动外面的夜风进来,吹得这里面的烛火重重的晃了晃影。“机姐,那家伙真的跑了。”
白花花气喘吁吁地进来。看到玄机正在被葫芦修理的时候,白花花愣了一下。玄机从进来的时候,隔壁就很安静,她料想寇占星也一定会趁乱逃走的,她对花花说:“花花你轻功好,就按照原定计划跟上去,不要让寇占星察觉。等到他到达目的地之后,放信号给我。”
她早就跟花花说了,想撬出寇占星这个人的秘密,靠审问是不行的。对付这人还得来点手段,最好就是放雀出笼,让他飞。白花花得到命令,眼里闪现出异常的兴奋,“放心吧,我白花花还没跟丢过人呢!”
她摩拳擦掌,转身跑开了。玄机看着白花花,不禁一笑,让尤葫芦继续为自己检查着。灯火明晃,人影再如何摇曳,始终是局限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远不如山腰处的火把光亮来得绚烂热闹,伴随着打斗的声音以及男儿喝彩倒彩的声音,霍青鱼这一路打得不怎么顺畅。车轮战,精力快被耗完了。而这半山腰处,热情才到最高涨的时候。远远看去,山腰的灯火阑珊,如似夜不休止,那帮让人嫌恶的人类在那里叫嚷着,彻夜狂欢,真让人心烦。站在不远处的一处山头上,小九心中不禁浮现出一抹鄙夷来。夜色浓重,月影斜斜,在那伫立不动的山头上,一道佝偻着优雅身影的白毛畜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很久了,有大半夜了。许久之后,这白毛畜生似乎不耐烦了。起身来,映衬着背后的圆月弓起身子伸了一个懒腰,懒腰伸出时,尾巴后面几条尾巴不耐烦的甩动着。一甩,一甩!小九,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