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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士别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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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茹薇头戴幕篱,立在沐剑山庄门外,思忖良久,方走上前去,停在看守的护卫跟前。“且慢,”其中一名身量颀长,眉清目秀的少年护卫上前几步,拦在她跟前,道,“敢问姑娘从何处来,到我沐剑山庄,所为何事?”

“烦请通报叶庄主,有故人到访。”

沈茹薇见站在这少年人身后之人人脸孔似曾相识,便掀起幕篱一角,嫣然一笑。那人见到她的脸,不由呆立了片刻,随即惊恐地向后跳了起来,推开那扇朱漆大门,朝院内狂奔而去:“不得了啦!庄主!岳长老!闹鬼啦!”

“什么闹鬼?”

起先拦阻沈茹薇的那名少年不由蹙起眉头,又将目光转向沈茹薇,不解问道,“姑娘你是……”“我说过了,故人。”

沈茹薇放下幕篱的帘子,静静立于原地,目光穿过敞开的大门,安然落于前院之中。然而,片刻之后,却有许多人从门内有序奔出,将沈茹薇团团围在当中。“这是为何?”

那守门的少年人瞧见之前那狂喊着“闹鬼”二字的青年跟在这些人身后走出大门,便忙拉着他问道,“裴大哥,到底怎么了?”

“这女人……这女人明明死了!”

裴磊骇得面如土色。“江湖中人,都是以这种方式对待客人的吗?”

沈茹薇唇角微扬,仍旧气定神闲立在原处。“姑娘此言差矣,”说这话的是岳鸣渊,他双手负后,缓步跨出大门门槛,走向沈茹薇,道,“既是故人,何不以真容相见?”

沈茹薇不言,单手摘下了头顶幕篱。周围一干人等见此,有的上前,有的却不自觉开始后退。退后的,皆是多年以前见过她的人,而上前的,则是因着美人难得,不自觉便想要看个清楚。“拿下!”

岳鸣渊低喝一声。沈茹薇佩刀已失,并未携兵刃在身,看起来又像个模样端庄的闺门千金,围在她近旁的几人只当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便径自伸手擒她,却见她向旁一个伶俐的旋身,轻而易举闪避开去。“什么?你……”岳鸣渊大惊,他虽早从岳盈香的话中得知沈茹薇可能尚在人间的消息,却万万料想不到,这个读书人家的女儿,竟也身怀武艺。“咦?”

那几个认出沈茹薇的年轻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似的上前几步,向她挥出手中兵刃,沈茹薇瞧见这四面八方过来的兵器,只微微一笑,随即向后仰身,只见那密密麻麻的刀剑交叠一处,离她面门只差寸许。刀剑虽未伤及她,却已在她眼前结成密网,沈茹薇不慌不忙,保持着仰面躲避的姿态,双足蹬离地面,旋身转过一半,落地之后,右足向外划出一个半圆,无比精准地踢中每一个围困者腿上阳陵泉穴与膝眼穴。处在这半圆中的几人被她这么一踢,一个个都向后仰倒栽地,抱着双腿膝盖,发出痛苦的呼叫,而剩下的一半人等,也都十分自觉向后退开。“真是女鬼!”

裴磊直接跳起来,指着沈茹薇道,“你怎么能会武功?”

“你见过我?”

沈茹薇恢复最初的站姿,双手负后,略一歪头,有些俏皮地笑问。“你……你不就是那个……那个……”裴磊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急得抓耳挠腮。“你是沈家的二娘子,还是三娘子?”

岳鸣渊对她们姐妹二人的相貌还记得清楚,但却与名字对不上号。“时隔八年,小女子前来拜会,诸位竟不以礼相待,反动刀兵,”沈茹薇唇角微扬,眉眼间隐有不屑之意,“岳长老如此,未免有失大派威仪。”

岳鸣渊听罢,随即仰天哈哈大笑:“小姑娘说话避重就轻,竟还向老夫问罪,倒的确像是出自腹中有些墨水的人家。”

“岳长老过奖。”

沈茹薇莞尔。岳鸣渊笑完之后,忽然便板起了脸孔,他变脸变得快,身形挪腾比这更快,顷刻间便已欺身到了沈茹薇跟前,阴沉着脸道:“我还真想看看,沈肇峰能教出怎样的女儿——”言罢,登时拍出一掌,根本不打算给她反应的机会。可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沈茹薇的身形却动了。岳鸣渊的风,从她耳际扫过,带起一抹细碎的长发,在风中隐约发出颤鸣。岳鸣渊陡然色变,下一掌便索性用上全力,竟不想这丫头不闪也不躲,直接翻掌迎上,正面接下他这一掌。双掌相迎,激得掌侧劲风四散,沈茹薇身怀荆夜兰多年内功,虽尚未达到游刃有余的境地,却已能以微渺的优势,稍稍压过岳鸣渊一头。岳鸣渊感到她这掌力压迫,身形向后被推出约莫半寸之剧,足下尘土飞扬,心下也如这尘土一番,泛起惊天波澜。“看来,是茹薇误会岳长老了,”沈茹薇见好就收,即刻收势对岳鸣渊拱手施礼道,“岳长老爱惜晚辈,未尽全力,反让我这后生出尽了风头,当真失敬。”

她说这话,一是在沐剑山庄门人面前保住了岳鸣渊的脸面,二来则是明摆着说,自己能耐不够,也断了岳鸣渊用她“武功高强”这种说辞来否决她的身份的念头。“当年你们姐妹二人足不出户,岳某还以为,是同那些达官贵人的女儿一般,循规蹈矩,只等来日嫁人,相夫教子,”岳鸣渊皮笑肉不笑道,“却不想不到,那老狐狸存的竟是这种心思。”

“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岳长老过奖了。”

沈茹薇说起这种奉承的场面话,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始终泰然自若,仿佛只是与老友交谈叙旧。“鸿煊,”岳鸣渊对那个一开始将沈茹薇拦住问话的守在门口的少年一挥手,道,“去知会庄主一声,就说老朋友来了。”

“是。”

尹鸿煊拱手答应,便即转身进了院里。那裴磊盯着沈茹薇看了许久,忽然见她扭头看过来,当下便骇得面如土色,便一溜烟窜到了门柱之后,探出一个头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岳鸣渊,道:“岳长老,她到底是人是鬼?”

“她手心虽凉,却还是双活人的手。”

岳鸣渊淡淡道。沈茹薇不言,只扭头冲那裴磊一笑。“不……不是……不是鬼就好。”

裴磊只觉舌头也打结,话也说不利索,身子更是哆嗦得厉害,说完这一句话,后头再想张口,却只能发出混沌的声音,显然已不能自主了。“窝囊废。”

岳鸣渊冷哼一声。又过了一会儿,尹鸿煊走了出来,对岳鸣渊一拱手,道:“庄主有请这位姑娘进去。”

岳鸣渊略一颔首,随即向沈茹薇眼神示意,并抬手指向门内,示意她先行。沈茹薇向他点头一笑,便即抬足跨上石阶。躲在门柱后的裴磊本能缩成了一团。“裴大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尹鸿煊扭头望他,蹙眉问道。“女——鬼——”裴磊拖长了尾音,轻声说道,“八年她的尸首就已经入土啦!”

“什么?”

尹鸿煊一愣。然而等他望向沈茹薇时,瞧见的却只是她亭亭玉立的倩丽背影。如此佳人,若真是死了,那才叫可惜呢。等在大堂之内的叶枫夫妇,见到沈茹薇时,均露出了诧异之色。叶枫倒是早就知道她还活着,只是在岳鸣渊面前,还是假装不知的好。孙婉柔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茹薇跟前,将她仔细打量好几遍,显是对此感到难以置信。适才尹鸿煊入内,说是有个女子自称是叶枫故人,前来拜访,姿容绝代,又被裴磊唤作是女鬼,她心下便有了模糊的猜想,可如今见到本尊,还是压抑不住心里的诧异。“想不到,沈三娘子尚在人间,竟还有了如此了得的身手。”

叶枫站起身来,“只是不知,既然沈娘子性命无虞,为何等了八年多才肯现身?”

“我似乎没有必要向叶庄主交代清楚我的事,”沈茹薇双手环胸而立,“倒是叶庄主您欠我一个交代,为何当年老庄主之死尚未查清之时,便对我一家老小痛下杀手,莫不是担心什么,所以才要斩草除根?”

“沈姑娘此话怎讲?”

孙婉柔道,“且不说沈肇峰当年是自尽,你家人之事,我们至今也不知其中缘由啊!”

“那好,”沈茹薇微笑道,“沐剑山庄,是可以让外人随意出入的地方吗?”

“当然不是。”

叶枫平静道。孙婉柔本想帮他说话,却被他摇着手指制止。“那当初那些杀手,又是什么来历?”

沈茹薇又问。“就是不入流的乌合之众,”叶枫笑呵呵道,“他们连雇主是谁都不清楚,早就捉来审问过一遍,都已杀了。”

“这么看来,”沈茹薇直视叶枫双眸,道,“已是死无对证了?”

“也不能这么说,”叶枫说道,“那些人逃得快,总有漏网之鱼。”

“叶庄主还真是奇怪,”沈茹薇摇头笑道,“老庄主的死您不查,远房表妹的失踪也不查,还有庄里请来的贵客全家惨死,依旧不查。如此忙碌,日理万机,等等——那么叶庄主是怎么抽出的空闲,去的西岭雪山,还有闲心到泰山游山玩水呢?”

“你这……”孙婉柔过去与沈家母女有些往来,只觉得当时的沈茹薇虽然调皮,但对她大体的印象,还是个懵懂少女。怎的今日重逢,就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叫人心生恐惧?“沈姑娘教训的是。”

叶枫抬手示意几人一同坐下,入座之后,便立即命侍女端上了茶水,随即屏退手下,只余夫妇二人与方才一同进门的沈茹薇、岳鸣渊在内。“说起来,当年的事情,大多线索都掌握在秦阁主手里,”叶枫推脱起责任来,当真是面不改色,“如今秦阁主下落依旧未明,此事耽搁多年,也未曾有个结果,若是沈姑娘要兴师问罪,叶某也的确是难辞其咎。”

“我听说,杀老庄主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沈茹薇扬眉,略一歪头,问道。“沈姑娘还真是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叶枫虽还维持着淡定的仪态,心下却已是波涛汹涌,他只觉得萧璧凌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却想不通他为何要一直隐瞒下来,“那是叶某的家事,沈姑娘就不要过问了吧。”

“这可不行,我父亲当年含冤受屈,因而身死牢中,你们叶家,总该给我一个说法。”

沈茹薇平静道,“你何必咄咄逼人呢?”

孙婉柔终于忍不住道,“此事与你父亲无关,可我夫君也绝不会是那等对老弱妇孺痛下杀手的小人!”

“叶夫人这会儿开始维护庄主了?”

沈茹薇面不改色,道,“当年被他的女人追杀到蜀中时,可还恨不得把他剥皮拆骨,一口口生吃下去呢。”

“你说什么?”

孙婉柔“蹭”地一声站了起来,身在蜀中受困时的往事伴随着那个从天而降的女侠客身影落在脑海之中,双唇便也因着诧异,发出剧烈的颤抖。沈茹薇回以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孙婉柔也僵着身子直直坐了下去,仅仅闭上了嘴。“夫人你这是……”叶枫有些困惑,不明就里问道。那回孙婉柔母子三人遭遇追杀之后,人是由冷君弥带回来的,可冷君弥却绝口不提遇到旁人之事,以至于眼下见到孙婉柔这般反常举动,叶枫与岳鸣渊二人都只觉得置身云里雾里。“其实,这已是我等与扶风阁的恩怨了,”叶枫将话题回溯至方才沈茹薇提出的疑问,道,“方铮旭今已身死,叶家大仇,已然报了。”

“原来是这样,”沈茹薇展颜,“既然如此,当可昭告天下,我父亲无罪了罢?”

“如此说来,沈姑娘今日来此,所求便是……”“一是我父亲无罪,当告知一众门派,二来,则是我家人的死,想请叶庄主给个交代。”

沈茹薇说着,微微蹙起眉来,道,“这些,我来时便已说了,叶庄主便如此目中无人的吗?”

“不得无礼!”

沉默已久的岳鸣渊忽然开口。“沈姑娘来到金陵,可有下榻之处?”

叶枫问道,“不如叶某这就去叫下人收拾出一间客房来,让沈姑娘。”

“不必麻烦,我在城西的客舍住得很舒服。”

沈茹薇笑答,“还有一事。”

“请说。”

“我家人的事,叶庄主无心追查,那就让我亲自来查,”沈茹薇道,“我能否去当年的住处看看?”

沐剑山庄的南面,正是沈茹薇一家人旧时的居所。她还记得,那个时候,这南苑种植了很多花花草草,到了盛放的时节,满园都是沁人的花香。可如今再看,都已萧条了。空置许久的院落如同山野里破败的荒屋,夜里来瞧,定是阴森一片,让人疑心是否还会闹鬼。叶枫等人在门洞外便停了下来,为求避嫌,只让她一人入内。沈茹薇踏过满地杂乱无章的枯枝残叶,走到一间房前。只见门框之上,蛛网层叠,灰尘厚得几乎遮盖了本来的颜色。屋子里遍布着各种刀劈斧砍的痕迹,看得她心下震颤,不自觉闭上了双目。而那雨夜的种种遭遇,却再度浮上眼前。她在沈轩房中找到了萧璧凌所说的暗格,又小心把那暗格推了回去,最后,回到了自己当年所住的房中。地上,是破碎的琴几与断弦的瑶琴,以及凌乱不堪的残破铜镜与妆奁。这个院子,在她初回金陵时已来过一遍,而今日非要进来,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沐剑山庄的人看。只是,每一回都避免不了回忆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每一回,都避免不了为惨死他乡的亲人痛心一次。卧榻边沿的几处凹痕旁,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就这么放了八年,也无人清理,沈茹薇还记得当日受辱之后,她拼了命地砸碎一只瓷瓶,想要割断吴少钧的喉咙,然而结果除了弄得自己满手是血,根本一无所获。她真想立刻就动手杀了那个混蛋,可眼下时机未到,还不宜动手。沈茹薇想了想,便即上前几步,端起了那方断了弦的瑶琴。随即转身大步走出了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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