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妍下榻的这家客舍,有个很俗气的名字,叫万福客舍。雅间之内,萧璧凌坐在离角落最远的那张椅子上,低头泡茶,许玉兰自顾自地坐在一边吃蜜饯,至于昏迷的苏易,则被五花大绑扔在了角落里。许是已经见惯了打打杀杀,许玉兰不但没有害怕,反而还有些因好奇而促生出的兴奋感,每吃几口蜜饯,便朝角落里瞧上两眼,见人还未醒,又转回头去,继续在眼前那几盘蜜饯里挑挑拣拣。宋云锡已出门去往飞云居向周素妍报信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萧璧凌本不想留下的,可想到宋云锡的耿直,直觉便联想出了他被骗苏易戏耍的画面,于是只能坐在这里,权当不认得这厮,一句话也不说。许玉兰吃了大半盘蜜饯,忽然觉得腻了,可这大冬天的,想吃新鲜水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百般聊赖下,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萧璧凌的胳膊,问道:“这人谁啊?”
“苏易。”
萧璧凌淡淡答道。“好像……哎!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他?就那个……那个益州的什么雪山上。”
遥想那回在益州的遭遇,当时的许玉兰还没怎么见过这些江湖纷争,加之场面庞大,直叫她心惊肉跳,哪还顾得上看周围的人?所以直到听了这厮的名字,才隐约想起些事来。萧璧凌点头,将桌正中的蜜饯往她眼前一推。“这个太腻了,”许玉兰感叹道,“还是以前我爹在的时候好,冬天也能吃上新鲜水果。”
萧璧凌听完,一声不吭给她倒了杯茶。“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没这么讨厌他?”
许玉兰一手托腮,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上,“好像……好像他也是扶风阁的人罢?”
“从前是,现在不是了。”
萧璧凌道。“为何?”
许玉兰好奇问道。萧璧凌摇头,没有回答。“你们这些人说话,要么只说一半,要么干脆不说,”许玉兰无奈叹了口气,道,“我就像是去戏园里听戏,听到一半就被人叫出来,看得没头没尾,难受得很。”
萧璧凌摇头一笑,安慰得十分敷衍:“难为你了。”
苏易之事,看似件件桩桩都与他有所牵连,可实际上,所有的伤害,都不过缘起于这厮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与强求。只是这种话,在他人听来,当中纠葛甚深,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跟你们待在一起,一点意思也没有。”
许玉兰只觉无聊透顶,便又瞥了苏易一眼,见他修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立刻又扯了一把萧璧凌的衣袖,道,“你看你看,他醒了!”
萧璧凌眼皮微抬,只淡淡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苏易,只见他悠悠睁开双眼,大略扫了一眼雅间内的陈设,冷哼一声道:“看这阵仗,又打算把我关起来?”
“那得看你自己,打不打算交代了。”
萧璧凌淡淡回道。“交代?我还欠着你不成?”
苏易冷眼瞟他,假装不经意,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同你说话怎么这么费事?”
萧璧凌摇头,道,“不说也罢。”
许玉兰左看看,右看看,只觉自己像是坠入一团云雾间,半个字也听不明白。苏易垂眸,不自觉咬着唇,似乎有话想说,却扭捏着半天也不开口。不必与他搭话,萧璧凌更是乐得自在。他端起泡好的茶送到嘴边,茶水才碰到嘴唇,眉便已蹙起,将茶盏放了下来。这是烫着了。“你是不是想问我柳华音的事?”
苏易大概也察觉不出在自己萧璧凌面前的卑微姿态,每次想要高高在上耍横,却又因他的冷漠,而主动找话搭讪。“既然知道,为何不说?”
萧璧凌道。“他原就是跟着我的,你怎么还好意思向我讨要?”
苏易将脸别到一旁,神色颇为轻蔑。“我就知道。”
萧璧凌见他又是这般喜怒无常之态,也懒得多问,只摇头道,“不想说就别开口,废话那么多,没一个字有用。”
苏易被他这话噎住,一时无言反驳,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许玉兰只觉得这人看起来越发古怪,本能开口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你又是谁?”
苏易冷眼瞥她,道,“多管闲事。”
“你这人说话还真是有点阴阳怪气,”许玉兰若有所思道,“看样子,你们是有仇啊……是和柳华音有关吗?”
“当然有关,若不是他多管闲事,这姓萧的又怎会如此恨我?”
苏易说着,目光遂转向萧璧凌,眸底似有幽怨。“说实话,”萧璧凌轻轻摇了摇手里的茶盏,似是想将茶水晃凉,他长长舒了口气,摇头说道,“你这人的确是挺自作多情的。”
“谁自作多情?我吗?”
许玉兰不解道。“和你没关系,”萧璧凌目光从苏易身上淡淡扫过,道,“我也从没把你当过回事,怎么就突然成了恨你?”
“你说什么?”
苏易脸色陡变。“我说,你对我而言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哪来这‘恨’字一说?”
萧璧凌说着,只越发觉着此人可笑。“无关紧要……”苏易怔怔念叨着这四个字,来回咀嚼几遍,脸色渐渐转为煞白。萧璧凌只觉厌倦不已,从知晓他心意起,便无时无刻不在受他纠缠,仿佛挥不去的梦魇,总是在他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之时,阴魂不散出现在他眼前。“柳华音……你说他原是跟着你的……”许玉兰盯着苏易看了很久,忽而恍然道,“你长这么漂亮,难道是个女孩子?”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女人?”
苏易勃然大怒。“噢……你不是女人……声音也不像,”许玉兰这才明白过来,连连摆手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着,你怎么都像个被抛弃的……等等!”
她有些诧异地捂住了嘴,露出震惊的眼神,转向萧璧凌:“这种事我只在戏里听过,没想到,还真的有啊?”
“你别这么看他,”萧璧凌镇定如常,“只会让他更把自己当做异类。”
“你还挺关心他的,”许玉兰撇撇嘴道,“阿薇知道吗?”
“我不是关心他,”萧璧凌摇头,平静解释道,“我同你一样,至今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只是长久以来,见怪不怪了。”
这话他只说了一半,后半句并不方便当着苏易的面说出口——柳华音如今下落不明,加之听苏易所说,对他似有怨恨,为了柳华音的安全,冷静交涉总比激怒这厮来得好。可许玉兰的好奇心却被激了起来,又问道:“那你们又是……”“只是同僚,而且这也是过去的事了。”
萧璧凌始终波澜不惊,只如一湖静水,不止表面,内心也全无波澜。苏易为情所困,的确有些可怜,可这也并非他迁怒旁人的理由。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却在这时,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三人不约而同扭头,只见周素妍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上前便问:“什么都不肯说吗?”
萧、许二人不约而同摇头。“那好。”
周素妍二话不说,忽然将被搁在桌角的玄苍抽出剑鞘,架上萧璧凌脖颈。“干嘛?”
萧璧凌一脸诧异抬眼望她,只觉不可思议。此举过于惊世骇俗,不止萧璧凌,连许玉兰都愣了。“柳华音在哪?”
周素妍冷眼瞥向苏易,道,“不说,我杀了他。”
“你当我傻吗?”
苏易冷笑,“你们才是一伙的,谁又能威胁谁呢?”
“这可不一定,”周素妍道,“如今情况危急,只有柳华音能救我所爱之人性命,权衡之下,我当然只能舍弃眼前这位了。”
“你不是那种人,”苏易冷静道,“更何况,你心有所属,从前怎么没听说过?”
“很有道理。”
周素妍说完,将玄苍从萧璧凌颈边移开,大力推回鞘内,“看来这招行不通。”
萧璧凌仍旧难以置信望着她,只觉得她像是被人施了法术一般,突然便蠢得叫人难以直视。“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换,”周素妍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直直盯着苏易,道,“你交出柳华音,我让他跟你走。”
“你把我当什么?”
萧璧凌望了她一眼,更加觉得她是疯了。苏易亦别过脸去,冷笑道:“无稽之谈,你当这姓萧的自己没有脚吗?就算我现下允了你,他也一样会走。”
“那没辙了,你不肯说,我们总不能这么一直僵持下去。”
周素妍再度拔剑,指向苏易所在的角落,道,“再不然,我就只能杀了你陪葬。”
“动手便是。”
苏易漠然。“好罢,放人。”
周素妍冲着门外一招手,示意宋云锡进屋给他松绑,道,“既然谈不拢,那就有多远滚多远。”
“你放了我,是打算跟踪我找到柳华音罢?”
苏易扭头狠狠瞪着她道。“对,你怎么知道的?”
周素妍展颜。她话一出口,萧璧凌立刻就明白过来,她从进屋开始所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并不是犯蠢,而是把苏易眼下能够做的所有选择,都列出给他看,告诉他除了这些之外,已无投机取巧余地。留也不得,走也不得,宋云锡给苏易松了绑,亦将穴道解开,而苏易也仍是呆呆坐在原地,心乱如麻,却不知当何去何从。萧璧凌向周素妍递出一个赞许的眼神。“可我……我不能说。”
迟疑许久,苏易终于开口,“我现在需要他……”“哦?”
周素妍眉梢微扬。“我本来,是想让他永远离开你们的视线……”苏易垂眸,眼底尽是失落,“可他已经不再听我的。”
“你想说什么?”
周素妍道。苏易正欲开口,却在目光瞥见许玉兰的一瞬,冷哼出声:“这个女人又是谁?”
“许姑娘,能麻烦你出去一会儿吗?”
“我……我吗?”
许玉兰一愣。“不必,”苏易垂眸,道,“华音答应帮我做一件事,在那之后,我保证他会平安归来。”
“可你又如何解释,今日跟踪之事?”
宋云锡不解道。“我只是想知道……”“行,你别说了,”萧璧凌忽然明白过来,当下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道,“你走吧。”
“你不会就这么信了他吧?”
周素妍蹙眉。“我不想再看见他了。”
萧璧凌道。听到这句话,苏易的眼角略微抽动了一下,他不敢抬头去看,话音如此冷漠的他,此时此刻又会是怎样的神情。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内心无处依傍的卑微霍然蔓延,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几乎令他窒息。夜里的山脊好似一条即将腾身而起的巨龙,茂密的树丛如鳞片一般,时而幽暗,时而闪动着月光折射出的惨白光泽。在深林的掩盖下,这间荒芜许久的破庙,显得毫不起眼。苏易托着疲惫的步伐走进这座荒庙,却惊愕地看见十数名黑衣守卫横七竖八倒在了地上,而本该由他们看守着的柳华音,却已不知所踪。他心下一紧,当即便要转身出门去寻,然而才走到门槛处,便看见了一步步迈上门前石阶的柳华音。“你……”见柳华音一步步靠近,苏易本能向后退了一步,“你竟没有逃?”
“我想知道,”柳华音走到他跟前站定,道,“你要我去医治的,究竟是谁?”
“自然是……”“是你往后的依靠?”
柳华音神色冷峻,他缓缓伸出手,指着那些倒在地上的黑衣守卫道,“要不是他们说漏了嘴,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你是瞎了还是疯了?最后所选择的人,就是那个如今已成丧家之犬的镜渊尊主吗?”
苏易背过身去,并不回答。“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帮你……”柳华音深吸一口气道,“我为了你,下毒,伤人……不惜背上一切罪名,可你竟还不知爱惜自己,选来选去,竟……竟是……”他气愤已极,到了最后,还是没能忍心说下去。“至少,是他让我看清的真相。”
“什么真相?”
柳华音哭笑不得,“那姓萧的只喜欢女人你一早看不出来吗?就算不能……那也不该是玄澈!”
“他有什么不好?”
苏易轻笑,“不是他,难道还会是你吗?”
“你能不能学会停止作践自己!”
柳华音心痛不已,颓然坐在了荒庙里的一地稻草间,“我不救他,也绝不会让你沦为他的玩物。”
“你不愿出手,我便只好去请你祖父了。”
苏易道。“你想做甚?”
柳华音慌了神,连忙站起身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疯了?一个老人家……我何处对不住你,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可你别这么疯狂下去,好吗?阿易……”“别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苏易一把甩开他的手,道,“在鬼枯村里,你已做了决定不是么?”
“可那时不是你自己要……”“你已经舍弃了我,”苏易回头望他,惨然笑道,“只有玄澈……他是唯一不曾舍弃过我的人。”
柳华音踉跄着退后,他曾以为自己已放下了眼前这个男人,可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心软,沉吟良久,方开口道:“我可以陪你走,去哪里都行,只要你……”“不必了,”苏易凄然笑道,“我既已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再改变。”
“那即便我答应你去救人,你便不怕我使手段让他死吗?”
柳华音睁大双眼,直视他目光。“那么,就只好让你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了。”
苏易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回道。“你真的疯了……”“是你变了!变得再也不向着我,变得和他们一样自以为是,是你先舍弃了我!”
苏易抬高语调,变得激动起来。柳华音听着这话,神情忽然变得冷漠。他反复想着在鬼枯村所经历的一切,想着沈茹薇曾试图说服苏易,却说服了他的那些话,心忽然便冷了下去。捂不暖的人心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爱护至深之人,回过头来怨恨自己,甚至施加伤害。“我不救他,”柳华音漠然摇头,“就算是为了那些恨透他的江湖人也好,至少,他们不会将我视作仇敌。”
苏易喉头一梗,沉默良久,方喃喃问道:“为什么?”
“你……太可怕了……”柳华音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被苏易扼住了脖颈,几乎窒息的他,从苏易眼底看到的,却是透骨的寒凉。他凄然闭目,却忽然听到一声闷哼,紧跟着,那只扼在他咽喉的手忽然便松了,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脾肺,呼吸也渐渐和缓过来。柳华音诧异睁眼,却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问候。“没事吧?”
这声音有些耳熟,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便见一道黑影晃过,正中苏易胸口,将他击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苏易落地之后,当下蜷身,向旁呕出一口鲜血。“想不到,你比以前还要疯。”
萧璧凌一手支着荒庙残败的门框,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当自己是条狗吗?丢了主子便迫不及待要找个新的,多大岁数了就这么点骨气?”
苏易两眼充血,直勾勾盯紧萧璧凌双眸,眼中俱是恨意。“你怎么找来这的?”
柳华音揉揉被掐疼的脖子,疑惑问道。“他自以为摆脱了跟踪,谁知道呢?”
萧璧凌连看都不看苏易一眼,指了指一地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对柳华音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分明有机会脱身,不逃却要回来送死?”
“我只是以为……”“以为他还有良知是吗?”
萧璧凌瞥了苏易一眼,摇头叹道,“你想错了。”
柳华音眉心一紧,望向苏易,却见他踉跄着站起身来,两眼含恨,望向萧璧凌道:“你骗我?”
“那又如何?”
萧璧凌冷哼一声,眼中俱是不屑,“我想要你的命已经很久,若非为找寻柳华音下落,早已将你千刀万剐。”
苏易的身子蓦地僵在原地:“你……如此恨我。”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萧璧凌抽出玄苍,直指向他所摔倒的方位,“你根本不配让我恨,你跟了夜罗刹太多年,恶欲贪念都刻在骨子里,从你为一己私欲伤人开始,便已注定做不了人,只能做个恶鬼。”
柳华音听到这话,恍惚间想起在鬼枯村里,他初次瞧见苏易脸上伤疤,并听到他与沈茹薇之间那些莫名其妙的对话时的情景,忽地明白过来,他不在苏易身边的那些时日里,一定发生过一些大事。苏易面色从僵硬转为凄凉,又从凄凉转为盛怒,他定定望着萧璧凌那决绝的眼神,心中哀怨愈盛,当下从地上拾起一把断刀,纵步跃起,径自朝他头顶劈了下去。“阿易你……”柳华音已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却见萧璧凌翻转手中玄苍,以剑格扣上刀锋,向前一推,苏易整个身子便连同那把刀,再一次飞了出去。苏易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萧璧凌,身手早已是今非昔比,自己想要取胜,分明是天方夜谭。他缓缓摇头,喃喃问道:“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说出来。”
萧璧凌大步走到苏易跟前,一把拎起他前襟衣衫,冲他低声呵道,“好好看看,这些年你都做过些什么?像根墙头草一样,哪里吹风便往哪里倒。连野狗都知道不该乱认主人,你可真是连条狗都不如!”
萧璧凌从小受陈少玄温文儒雅的性子熏陶,对君子之道颇为看重,是以从不会爆粗口,这般言语,已是他所能骂出的极限。“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柳华音眉头紧锁,此前他为了苏易,也对萧、沈二人用过诸多极为不堪的手段,却从未招致他们如此怨愤。所以,萧璧凌如此对待苏易,究竟所为何事?“你问他啊!”
苏易喊声凄厉,“凭什么?承受这些的永远都是我!”
听到此言,萧璧凌眼中杀意陡増,柳华音见状不妙,连忙抢上前去,一把扣在他脉门,急道:“你等等!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何事?”
萧璧凌听罢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色稍有缓和。苏易也被吓得不行,连着大喘了好几口气,方颤抖说道:“我……我……”“我管不了了,”柳华音不住摇头,若有所悟,当下起身,不住退后,道,“阿易……你们之间的事,我已插不了手。”
他对萧璧凌虽不算熟识,但见他缄默不言,猜也猜得出必是有何难以启齿之事,才会令他对苏易憎恶至此。这种愤怒,想必压抑已久。苏易错愕抬眼,恰好望见柳华音背过身去,紧跟着,不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萧璧凌一手拎起,重重扔上后方墙面,只听得墙体碎裂声起,身子几乎要嵌入其中,却又重重滚落在地。萧璧凌不再看他,只是背靠庙内梁柱,伸手扶额,似乎颇为头疼。“我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你要如何,不用过问我。”
柳华音赶忙解释道。他早已决定放手,加之苏易多番胡搅蛮缠,也让他颇感无力,加上适才见萧璧凌几次出手,令苏易重伤,心下竟丝毫未有疼痛之意,只是略微同情,便已明了自己对这厮已不再有情,未免自己干过的那些破事被想起来一同算账,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你刚才问我……还有何事让我不明白……”苏易躺在地上,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断了,“不是你告诉我,想要什么,便要尽全力争取的吗?”
柳华音愕然,随即转身望向萧璧凌,眼中尽是困惑。“我几时……”萧璧凌话到一半,这才想起,初遇苏易之时自己所说的话来。“轻言绝望,不过是让自己更加消沉而已。”
“背水一战也未必是输局,不做丝毫抗争便束手将一切交付天意……”“你不争取,怎就知道一定没有生机?”
……他当初想告诉这厮的,分明是说在夜罗刹的威逼面前不要束手认命,却被生生曲解成了这般,反倒缠上了自己,以致诸多困扰。如今看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早该想到,你被夜罗刹养大,从未有人教过是非善恶,”萧璧凌仰天长叹,“的确,该怨我自己当年说错了话,让你误以为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无论对错,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得到。”
柳华音听着,眉头越发紧蹙。“你到现在才来告诉我,是你说错了?”
苏易一手支在地面,艰难爬起身,道,“还是说,你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自己?”
“别的我可以不管,但对她的承诺,一定要做到。”
萧璧凌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错在不该伤她,不该让我一想起那些事,便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当年的我若能知道你听不懂人话,就会把话说得浅显些。”
“听不懂人话”这种形容,分明就是在骂人,苏易听得额头青筋暴起,眼中纵横的血丝也越发鲜明。“我当初想教会你去争取的,是你的活路,而不是我,”萧璧凌说完,顿了顿又道,“你该知道,她是我最后的底线。”
“可你现在的愤怒,究竟是来自于我刺她的那几剑,还是那天我用她胁迫你所做的事?”
听到这话,萧璧凌眼中杀意陡増,可这些杀意,在他看见柳华音那恍然大悟的眼神后,又立刻消退下去。“不是你想的那样,”萧璧凌说完,却又无奈摇头,“罢了,解释也无用。”
他忽然意识到,对于自己尊严的维护,似乎已超出了对沈茹薇的感情,而这样难以启齿的痛恨,反倒让他无法名正言顺出手,面对如此矛盾,他只能闭上双目,靠着身后木柱冥想。“别的事都与我无关,可是我很奇怪,”柳华音忽然开口,他仍旧背对着苏易,道,“你做了这么多,也就是为了换个人来掌控你,而你的要求也实在太低,只要不会丢掉性命就可以。”
“连你也开始对我说这些道理……”“玄澈或许不会要了你的命,但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柳华音道,“鬼枯村之事,你都忘了吗?”
“别再提起鬼枯村!”
苏易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你最好闭嘴,”萧璧凌调整着自己的语调,极力平复着心绪,“再听你说话,我恐怕会忍不住动手杀了你。”
“那你便出手啊!”
不知怎的,迟迟未见萧璧凌动杀招的苏易,竟有了对方似是不忍心杀自己的错觉。可他又岂会知道,在萧璧凌冥想中,都是思考着用怎样的方式把他从这个世上彻底抹杀毁灭,最好连灰都不剩,然后彻底遗忘那段过去的耻辱。就好像沈茹薇对待吴少钧的方式一样,内心深处的厌恶,只会多,不会少。“阿易,”柳华音摇头道,“我已不知该如何劝你,你总怪他伤了你的心,可你待我呢?又是如何?”
苏易身子蓦地僵住。“我不会把你送给鬼烛做药引,也不会拿你去试药,你却想用我的命去换取玄澈。”
柳华音道,“你这不也是自私吗?你怨我弃你不顾,可你又何曾给过我好脸色?”
苏易听罢,只缄默不言。可就在这时,周围发出了异样的响动,那些倒在地上的黑衣人,手足渐渐开始动弹,竟一个个都站了起来。萧璧凌蓦地睁眼,不由转向柳华音,蹙眉问道:“你没杀他们?”
“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并没想过要……”柳华音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瞧见一名黑衣人举刀朝他劈头盖脸砍了过来,当下连忙纵步闪避,退到一旁。“真是麻烦。”
萧璧凌眼中流露出不耐烦,当下横剑抹过身后那名正要偷袭的黑衣人腰间,只见血光喷涌,登时便溅满他衣摆,将一袭白衣染得通红。“抱歉,我也……”柳华音帮不上多大的忙,此前下药伤人也只是趁人不备,何况如今萧璧凌也身处庙内,用毒极易误伤,便只能施展出星罗步的身法,尽力躲闪。不过说来这些黑衣人醒得也不是时候,前一刻的萧璧凌心里都还盘算着怎么杀了苏易才能名正言顺,这会儿便都撞在了刀口上,一个接着一个排队上前送死。此时的萧璧凌,手底尽是杀招,几乎都是一剑封喉,连惨呼的时间都不给这帮人留下。然而这个时候,苏易却趁乱溜了。柳华音见状,想也不想便提气追了上去。夜色凄迷,穿行在幽暗的密林中,柳华音凭借着卓绝的身法,很快便追上了苏易。“连你也不肯放过我?”
苏易一双乌黑的瞳仁被幽怨浸染,在月光下逐渐变得黯淡。“不是我不肯放过你,”柳华音道,“只是眼下,你还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为何?”
苏易冷笑,“他们也对你有恩?”
“此事牵涉甚广,我不想因为一时心软而铸成大错。”
柳华音正色答道,“阿易,你别再执迷不悟了,玄澈必已是命不久矣,才需我出手救治,加之夜罗刹亦丧命多时,对你最大的威胁,皆不复在,你又怎会活不下去?”
“你还是不明白……”苏易无法反驳,心中悲怨却越发深重,低头沉默良久,却幽幽道,“是啊……我当然活得下去……可只有我自己,又有何意义?”
“你就非他不可吗?”
柳华音抬高嗓音,道,“曾经我也这样问过你,也曾做过诸多努力,可我现在明白了,不属于你的,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既是如此,我为何不能选择玄澈?”
苏易反问他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想要的既然你们给不了,那就只能让别人来了。”
柳华音不擅辩驳,自知到了这般地步,已是他无能为力,于是转身欲走,后心却突然挨了一记重击,身子立刻斜飞出去,跌在乱石中间,激起一片尘沙。他一时愕然,只觉喉间暖流翻涌,于是抬头去看,却瞧见苏易身旁多出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用沙哑的话音说道:“星海派答应合作,有鬼烛在,此人已无用。”
“那……”苏易眼角余光瞥向柳华音,道,“是不是说……”“杀了他。”
那戴着面具的男人说完,便翻掌拍下,却在这时,一道寒刃却已到了眼前。男子立时退后,避开这一剑,小腹却挨了重击,向后接连退开数步,方看清来人面貌,正是从庙内追上来的萧璧凌。“看来萧公子上回被困雪山的传闻是假的,”戴面具的男人冷哼一声,道,“否则,怎么能如此快便找到出路?”
萧璧凌摊开左手,其中安安稳稳躺着一枚磁针,正是此物,替他在这地形复杂的山中,指明了方向,“如何,瞿掌门可是受惊了?”
果不其然,这戴着面具的男子,正是幽冥谷主瞿扈,他听完这话,眼神随之色变,当下便冲苏易大喝一声:“走!”
言罢,纵步跃上树顶,一溜烟便消失了踪迹,苏易亦不敢多留,紧随其身后,踏过一地乱尘,飞也似的逃了。萧璧凌本能提气欲追,然想及柳华音已负伤在身,在这暗夜里的莲台山中,也不是对方是否还有别的埋伏,便只摇了摇头,回身扶起倒在地上的柳华音。“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知道人在哪便好办了,”萧璧凌双手环胸倚树,沉思良久,方蹙眉道,“这玄澈到底有什么本事?已沦落至此,竟还能让星海派和幽冥谷与他合作?”
“我不明白,”柳华音摇头道,“还是早些回去吧,刚才那一掌,我也伤得不轻。”
萧璧凌听罢点头,于是上前搀扶着他,一步步朝着下山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