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天气渐热,东西容易发馊。祭台上简单的供品已经发出酸馊气味,上面趴着一只绿头苍蝇。看见那个蟾蜍木雕,和石板上画的小人,明白他们设置这祭台的目的。公孙颜不由抬眼环视了一遭。远远避开的人们,掩耳盗铃的躲藏在花木、廊庑的门柱后,好奇的窥看。一个看着两三岁的小男孩穿着开裆裤,含着脏兮兮的手指,拽着花木才能站稳。双眼、双颊凹陷,大大的脑袋顶在芦柴棒一般的身体上,看着晃晃悠悠叫人担心。身上骨瘦如柴,只一个圆圆的肚子突兀的挺着,小腿呈O型,是非常明显的佝偻病症状。公孙颜看着心惊,不由得又将视线转回了祭台之上。崇尚生育,喜好生男。除了历来是男权社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更深层的原因在于经济。封建小农经济中,以家庭为单位,依靠简陋的工具和原始的耕作方式进行生产。这样便需要通过生育男丁来保证、投入劳动力。基于以上原因,生育、男丁便与家族的存活兴衰挂钩。这些道理,公孙颜都懂。理智告诉他,这些都有一定的因由。可是感情上却让她心中发堵。似乎是因为她看祭台的时间久了一些,周敬走来解释道:“娘子,这是刚刚那户人家请来的高禖。”
公孙颜曾对他叮嘱,对这两产妇及其家人客气一些,莫要惊吓,因此周敬对他们都颇为宽容。对高禖祭祀这样的常见求男求子仪式,周敬思虑一会也便答应了。事实上,在这个时代会为求男求子感觉不太舒服的,也只有公孙颜。对旁人来说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公孙颜轻轻叹了口气,绕过祭祀的木台,“产妇呢?”
“分置在两厢。”
周敬介绍道。公孙颜这才了解到,这两家的具体情况。两家都是庄中荫户,一家在东厢,一家在西厢。东厢那家无长者,只有孕妇夫妇和两个幼儿,刚刚公孙颜所见的幼童就是这家的幼子。西厢房的另一家却是人要多些,麻烦也要多些,那个老妇人便是这家的,产妇是她的二儿媳妇。一边听着周敬的介绍,在他的引领下,公孙颜走进堂屋。因知道公孙颜要来,周敬提前命人整理出了堂屋,备下茶果。不过公孙颜并没有坐下喝茶的意思,直接便想去看产妇。周敬面上露出为难神色,“娘子,产房实在腌臢……”以公孙颜未婚女子身份去不妥是其一,另一点便是那处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周敬担心冲煞。周敬的顾虑很有道理,可是公孙颜已经到了此处,又怎么可能退缩不亲自查证。周敬无法,只好亲去命人在房中架设屏风,暂遮蔽一二。在他去安排的时间里,公孙颜将堂屋条案上备下的蜜饯拨进一个空茶碗里,来到院中,冲那个瘦小的男孩招招手示意他过来。那小孩还晃晃悠悠的攀着一支枝条,左右看看,叉着两条小腿,慢慢的挪了过来。只是走到两三步外便不肯再靠近,只是眼巴巴的望着公孙颜手里的漆碗。公孙颜又试了几回,这孩子还是不敢过来,她往前走一步,他便退一步。公孙颜拿他无法,只好把漆碗放在地上,自己退开,再招手让他来拿。见他终于小心的靠近,脏兮兮的小手抓起一枚蜜渍的杏干,舔了一下,便一把抱过漆碗,直接坐到了地上,用米粒大的小牙一点点的磨。“娘子,产房那边收拾停当了。”
就这么一小会,周敬来报到。公孙颜叫阿兰留下,看着这孩子,免得他一口吞了噎到。她自跟着周敬来了东厢。才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女人的呼痛,和一个妇人的沙哑的说话声。“喊什么喊,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
“颜娘子一会要来,你别咋呜,吵了颜娘子的耳朵,把你们全家撵出孤竹去。”
哭泣着的女人,似乎被这沙哑声音一吓,顿时没了声息,只认真听还能听见沉重的喘息。公孙颜叹了口气,轻轻推开没关的房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五月微热天,血腥发酵后的极腥臭味叫公孙颜有一瞬间屏住呼吸。周敬和侍卫此时都不好再进,守卫在门口,闻得这样的气味也是一皱眉。公孙颜进了屋,轻轻掩住房门。这个时代北地房屋为了保暖都不会多开窗户,只在墙一侧有几扇小窗,还都严严实实的关着。屋中点着炭盆,几个仆妇站在一个屏风后,见公孙颜来了向她行礼。一个穿着石青衣衫的微胖妇人从屏风后绕过来,她便是方才威吓产妇的人。见了公孙颜她行了个礼,态度谄媚的要公孙颜落座。屏风后同样摆设了一张席案,上面也有些茶水蜜饯,只是这样的环境任谁来也吃喝不下去。“你便是产婆吗?”
公孙颜对这个脸圆胖的产婆没什么好感,也不想同她客套,单刀直入的问道。“是,是。”
这产婆急应声答道。“产前检查做了吗?”
周敬到底是这个时代的男人,能看得出他很用心的在完成这项工作,可是到底有些细节,他是不好问不能问的。这也是公孙颜为什么看了他的报告,还执意亲自来看的原因。“做了!”
这产婆能被周敬特意挑中除了因为她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是她圆滑机智。她虽不明主家为什么突然想起关注这个问题,可她知道,自己表现好了,定有赏赐,说不得还能有个好出路。产婆心中暗自猜测,或许是颜娘子想预先物色一个产婆,日后陪嫁夫家。大户别说产婆,就是奶娘也要先两年便挑好,配给合适的人家。怀着这样的想法,产婆一直尽心照着周敬所说的做。“把手伸来我看看。”
公孙颜没有先问,而是叫产婆伸出手来。若是她真的用心遵照周敬安排,此时看手就能知道。产婆面色一喜,她庆幸自己认真照做了,一双手伸出来,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甲垢,手上虽有茧子皲裂,却洗得干干净净。公孙颜见状满意的点头,“好。”
“走吧,进来说。”
说着公孙颜绕过屏风就要往里走。产婆却傻眼,急忙伸手拦,“颜娘子,您还未婚,虽您是贵人,百无禁忌,可这妇人产子的样子,怕吓到您。”
比起外头那个老妇人,这圆脸产婆明显更懂说话的艺术。她这情商颇高的话,倒叫公孙颜重新打量了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