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苏洵如此干净利落的出剑,一剑便让天罚之威化为云淡风轻。“你果然还是来了。”
玄离众强者之中,唯有一人面色不改。天武握着天罚尺和无念剑相对,并未落入下风。这一对师兄弟都是天地间最强的人物,即便来人是苏洵,也没有一剑分胜负的可能。可苏洵并不是来与天武分胜负,也不是来和天武讲道理。他握着无念剑,在虚空之中往前踏了一步,天武神色微凝,天罚尺上一股巨力伴随着火星朝着天武涌来。剑尖与尺端相对之处,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开始破碎,周遭的空气突然疯狂扭曲,平静的炼丹谷忽然有恐怖的狂风从四面八方朝两个对峙的人涌去。山谷震颤不已,无数裂痕在炼丹谷四处蔓延,有花草灵药被连根拔起,随后飞沙走石随之而动。它们都顺着狂风湮灭在天武和苏洵对峙的那一点上,消失在被割裂的空间里。两人僵持一瞬,便让人恍如过了一度春秋,玄离门众强者面色极为沉重,任谁都看得出,若场中两人都坚持不退,恐怕整个炼丹谷乃至丹山都将化成一片废墟。最终天武震怒的看着苏洵,在空中往后退却了一步,勃然大怒道:“苏洵!你真的想毁了玄离?”
苏洵面对天武的怒吼,收回了无念剑。他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天武,反而侧过身找到了明依首座的身影,对着她略显歉疚的看了一眼。这里是丹山,若毁了,苏洵便欠她一座山。明依隔空看懂了他眼中道歉的意思,默然低下了头。苏洵致完了歉意,才把目光转向天武。他和天武之间有飞沙走石和花草化成的齑粉簌簌落下,如拉上了一层烟尘的帘幕。“天武师兄若是时时都肯退这一步,又怎会如此?”
“退步?”
天武如同听到一个玩笑,他看着这位总是骄傲得过分的师弟,轻蔑地道:“自你决意收徒以来,我这个做师兄的已经退了很多步。一切只是为了玄离门的安危而计。可苏师弟你却把师兄退的步得寸进尺的当成了你的骄傲。别人敬你洒脱,可我天武,只会觉得师弟你是个自私自利肆意妄为的小人。”
天武的话中尽是讥讽的锋芒,同为师兄弟的各脉首座听闻此言无人说话,其实除了夏劫之外,他们眼中的天武和苏洵曾经那么相似。都带着让人七分敬重三分惧意的高人气质。只是如今,师兄弟二人行事和主张截然相反,更多的人选择站在了天武一边。“这么多年,师兄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若不在此处,这便不是我的心里话。”
天武沉默一瞬,随后说道。苏洵明白他口中的意思,目光忽然落在了地上正望着师父发呆的君临身上。正如天武所言,自己既然这一年没有选择到此处,没有在君临于混元鼎中遇险就前来相救,那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要来?若天罚落下,玄离未来的隐患就此消失。天武又何必和苏洵说这些让二人都不想听的话?可惜说过的话便不能再收回,来到此间的人便不能再回去。苏洵淡淡地笑了笑道:“我若不来,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师父?”
天武闻言,本就阴沉的眉头更沉郁了几分。“哪怕你这个徒弟身怀诡秘?连历代祖师都因其异动?”
“历代祖师也因苏洵异动。”
“那不是一回事。”
天武怒道,再度将天罚尺举起。一瞬之间,头顶天穹骤然昏暗,电闪雷鸣源源不绝。这一尺所向,既是对着苏洵也是对着君临,这一次不再是雷云那般简单,而是真正的天雷大劫。“这把尺子不是这么用的。”
苏洵感受着那天顶狂暴的雷劫,并指再祭无念剑,寒水般的剑身在身前轻颤一下,映着雷光化出有无数剑意封锁虚空。两人都准备真正交手,只是起手之式便让天地与之共鸣。场中众强者齐齐色变,终有人担忧的开口劝说。不论是诸脉首座还是七位神守,任谁出言都被天武与苏洵置若罔闻。而明依看着几乎要被震塌的炼丹谷,神色一片惘然。“都给我住手!”
就在天罚和剑意积蓄圆满之时,一声怒喝盖过了滚滚天雷震响。昏暗闪烁的天空中,一道身影携白色神光闯进了天武和苏洵的选定的战场。那人一身仙风飘逸的道袍,发须花白。他略显老迈的身躯并不高大,可一步踏进天雷和剑意之中时,身边的四散的光华把他衬得飘渺如仙。能站在此时的天武和苏洵中间,整个玄离山也唯有一人。来人正是玄离掌门清虚。清虚踏空,敛尽光华朝着天地出手。他道袍的衣袖迎风暴涨,朝着雷云和剑意揽了过去。刹那间白色的衣袖如同烈日的光芒直破云层,那天穹滚滚酝酿的雷霆轰然炸出一声声闷响,竟被包裹在那遮天衣袖之中。而苏洵的剑横空来去,那一念千里的剑意被道袍的衣袖所笼罩,似被困在了无尽星空之中,便是再快也不过游走咫尺之地。然后清虚长啸一声,极为缓慢的卷了卷衣袖。雷霆剑意同时被仙光缠绕,极为不甘的平息了下来。半晌之后,衣袖变成了原来的大小。清虚干净庄严的道袍不知何时破了十几个洞,穿在他老迈的身躯上显得颇让人心酸。衣冠如此,他的脸色更有些疲惫,这位面向足以称为老人的掌门左右相顾,叹息一声对着天武和苏洵道:“接二位师弟一招,足以让师兄老去十年。”
正如清虚所言,他花白的发须有一缕变得雪白。眼角的皱纹深了几许,仿佛一瞬间从花甲步入了耄耋之年。可清虚的身影在众人眼里仍旧高大,他如一座山一般横亘在两位师弟之间,身影依旧如仙。苏洵和天武临空于清虚前后,两人皆是皱眉。在过往的百年里,清虚从未如此强硬的插手过他二人的大小争斗,而此时出现,无疑让玄离门每一个强者心头打上一个问号。“师兄前来,也是为了救人?”
众人疑惑,天武却不疑惑。这数百年来清虚一直与他同道,很多人也忘了其实他与苏洵曾经也是情同手足的师兄弟。在苦守混元鼎等待的一年中,天武曾上过一次清心殿。他知道苏洵与清虚对坐了一年。心头便已有些不安。所以当清虚来到炼丹谷,两袖平息了他和苏洵的对峙时,天武便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他仍有些不相信,不知苏洵究竟和师兄一年里谈了什么,让两个人原本坐视的态度忽然有了转变。清虚听得所问,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戒律首座,轻咳一声道:“若师兄我不来,怕是两位师弟要把明依师妹的丹山拆了。”
他这话有责备之意,脸上却没有责备的表情。天武终于确认了掌门师兄心中所想,他看着清虚和他后边表情平静的苏洵,沉默一瞬后问道:“掌门师兄可知此举有可能毁了玄离?”
“师弟此言或许有些过了。”
清虚低头看着地上的少年,伸手摸了摸胡须道:“历代祖师既然显圣,那便代表着玄离依旧牢不可破。”
“想不到掌门师兄也会说这种牵强之言。”
天武冷哼一声。直到这时众师兄弟才明白掌教师兄竟是已经站在了苏洵一边。这一刻,便是夏劫首座也按捺不住,飞至了虚空之中看着清虚道:“夏劫也不明白掌门师兄所言,这一年来你虽未下玄离峰,可此间的事情想必了如指掌,苏洵师兄究竟和掌门说了什么?便可以让你不顾玄离安危做此荒唐之举?”
数百年来,自清虚接任掌门开始。便极少有师兄弟质疑他任何举措和决定。夏劫本就性情有些阴沉,此时怒从心起,便是连一向为其敬重的掌门师兄也丝毫不给面子。面对夏劫师弟的质问,清虚面色平静,指了指在地上发呆的君临,轻叹一声道:“他不过是个孩子……”“这便是师兄的理由?”
夏劫闻言面色一滞,而天武却是来到了清虚面前,略有些失望的看着掌门师兄。他身处那握着天罚尺的手,将手中掌管玄离戒律的重器递向了清虚。“若是如此,还请师兄收回天武手中的戒尺。”
“师弟这是何意?”
清虚看着那把墨玉戒尺,语气一瞬之间有些动摇。可这一年里苏洵和他论道之言犹在耳边。这位慈眉善目的掌门神色微凝,目光从天武夏劫身上掠过,又望向了地上各有心思的师弟妹们。随后他开口,威严的声音响彻炼丹谷。“我清虚乃玄离门第九代掌门,若念玄离安危,清虚的责任更甚于诸位师弟妹。”
“若真有一天危难降临玄离。我清虚必然第一个立于危墙之下。我相信诸位对此亦不不会犹豫。可今日之局面,以我堂堂六脉首座之威压于一个二代弟子,数千年来,玄离门从未发生过如此之事。”
“即便是祖师显圣,我玄离历代祖师又何曾恃强凌弱,何曾因为些许阴暗的征兆而扼杀他人?”
清虚环顾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了天武身上。“君临师侄入山门一日,今生便是玄离弟子。他从未犯错,又何来受罚的道理?”
清虚质问着,拂袖将天武握着的戒尺卷入手中,随后在天武平静的愤怒里摇头继续道:“这把尺,不是这般用的。”
一句话,让众人皆惊。天武手中天罚尺被清虚收起,其中意义自然让人心惊。从今日起,玄离再无戒律首座。天武依旧平静,可脸上的怒意却骤然平息。他看着自己最敬爱的掌门师兄,表情略显失望:“天武只愿自己真的做错,也只愿师兄来日不会后悔。”
随后天武目光略过了清虚,又落在苏洵身上开口道:“不过日后若是掌门师兄和苏师弟发现是自己错了,那危墙之下,也不会独缺天武的身影。”
留下此言,不等心急如焚的夏劫开口,天武转身便从虚空离去。后者见状冷哼一声,亦是负气而去。清虚看着天武师弟那第一次显出萧索的身影,耳畔还在响着他方才让人怀抱敬意的话,眉目上浮现一丝愁郁。这缕愁意没有持续很久,他转过了身。看着一直静默无言的苏洵,见到了他脸上致谢之意。他并不准备接受苏洵的谢意,他是玄离掌门,从不以关系亲属论事。今日在此,不过是认同了苏洵一年里讲过的道理。所以清虚只看了苏洵一眼,目光便落在了君临的身上。逃过一劫的少年仍旧在想着今日关于自己的一切话题,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身处这种局面。为何……他成了玄离山众人忌惮的隐患。感受到清虚的目光,他微微抬头,有万分不解。清虚第一次仔细看清这少年的脸庞,忽然觉得他和少年时候的苏洵很像。于是他飘然落下,伸手扶起地上的少年。才发现他之所以没有站起来,是因为天罚之威已经把他的腿骨压断。玄离掌门挥了挥手,仙光从君临头顶笼罩下去。瞬息间让君临的伤势回复了大半。随后,清虚看了一眼师弟妹们,又朝着凌空的苏洵望去。他伸手抓起了君临的手,开口说了一句话,作为此间乱事的收场。便是苏洵,也因这句话而身躯微震。因为那句话不曾解释,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带着掌门的威严,说着掌门之命。“从今往后,君临师侄随我清心殿静修,直至云开大典之日。”
话音未落,仙光冲天而起,清虚和君临的身影在原地消失,随一道流光没入云端而去。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匹大黑马和散落一地的红色盔甲。只余沉默的玄离几位首座和七神守面面相觑。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声叹息从空中传来,抬眼看时,苏洵亦是无言而去。炼丹谷中终于又响起了鸟叫和虫鸣,留在场间的众人先后沉思离开,一场莫名乱局,结束得如此突然。最终炼丹谷中滞留明依一人,她看着相继离去的师兄们,又看了看遥远的时空之墟。疲惫的目光最终又落回了碎石狼藉的炼丹谷。她苦恼的笑了笑,然后轻轻自语道:“我的师兄们,真是各有各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