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知道,这很冒昧。似乎也有些不合情理,但是小生还是想问一问,阁下叫做什么名字?”
丹山之上,战况的确惨烈。虽然玄离山弟子在一把开天斧和一柄圣人之剑下,取得了惊人的战果,伤亡比例更是达到了可怕的近百比一,可是在志在必得的联军面前,玄离山弟子依旧是节节败退,阵势变得残破不堪。这一切都预示着玄离一脉即将失守,这片战场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可是再多的人也不能代表所有,这一切并不妨碍一位书生行进在战场之上,用一种不同的目光审视这一场旷世大战。燕文墨仿佛被人遗忘了,自从跟君临上了丹山之后,君临便留下了他一人。这一切当然不是对方的错,而是书生自己坚持要留在此处,用自己的双眼来见证事情的发生。也许这场战争不管结果如何,后世都会以史诗来传扬或者歌颂。也许失败的一方会称为恶魔,在传言里遗臭万年。可是那些东西,都会被人说成的是天意,说成是人间大势所趋。只有燕文墨认为不是这样,至少他觉得如果每个人都用同样的眼光去看待一件事情,那一切都真像或许都将有被尘封,只露出大多数人愿意看到的一角。所以书生行走丹山,拿着从灵渊阁还有君临手上那些捉襟见肘的防御宝物,双手执笔和书册,脑袋悬在了腰间。他想问问,究竟每个人是怎么看待这所谓的天意。燕文墨想问问众至尊,众圣人,想问问龙人翼妖,牛鬼蛇神。他也想问问,联军的统帅,神国里的将军,还有玄离山的门人。然而战斗的人没有时间和书生废话,有些见过他跟随君临的家伙甚至还想要直接将他置于死地。书生无可奈何,只能去找那些快要死去,却又还能说话的对象。就比如现在眼前,一个应当是人族的战士,他的胸膛被直接捅穿了碗口大的口子,上边残留着敌人的灵力和他虚弱的力量互相侵蚀,想来用不了多久,就将彻底枯竭而死去。“你来自人族哪里?”
燕文墨说完一堆话后,那人并没有反应。书生并不气馁,蹲在了他的身旁问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帮你给家人寄一封书信,告诉他你为人皇战死,获得了荣耀。”
或许是一封家书的承诺,打动了那一名修士。他努力侧过头看向了这个奇怪的书生,虚弱的开口道:“我…我不是该死的人族。”
“不是人族?”
燕文墨见多识广,可以说涉猎天下万物。听到面前人的话,他觉得对方或许已经迷糊了。天下万族人族算是最好辨认的一种,他自己生而为人,怎么可能认错。“我是翼族人…”那一名修士忽然有气无力的苦笑,用尽全力翻过了身躯。燕文墨这才见到他鲜血淋漓的背后,有着两处近乎空洞的伤痕。“方才…我去偷袭了那玄离山的剑圣。根本没看清那剑光从何而来,就被穿透了胸膛…断了双翼…”苦笑过后,血从那人族…不,翼族修士的嘴唇流淌下来。燕文墨沉默一瞬,喃喃道:“的确是…该死的人族…”“你也是人族…”那翼族修士眼中并没有太多的仇恨,反而像是被书生的这句话给逗笑了。不过如今他连笑也极为的吃力,伤势让他咳嗽了起来。“该死的,并不一定会死。不是么?”
翼族人对着燕文墨问道,后者微微点了点头,话题不想留在这个死字上面。“你后悔么?”
燕文墨问道:“这么多年来,翼族人的敌人一直都不是玄离山。可你却不得不因为上位者的一句话,而在这里战斗。”
“我没有资格后悔。我是翼族生于通天谷,能够为翼族皇而战斗,便是我的荣耀。”
“荣耀真的很重要?”
燕文墨不解,他看过太多的古籍上面写英雄为了荣耀而活,为了荣耀而死。可是面前之时一个普通的翼族修士,并不是英雄。“荣耀…是唯一的安慰。”
翼族人目光有些涣散,剧烈的咳嗽带走了他最后的生机。他朝着燕文墨伸出了手,书生连忙凑近。“你刚才说…能帮我写家书?”
“请讲。”
书生拿起了笔,不再多问。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说话的顺序大错特错,浪费了最宝贵的机会。“告诉我家…娘子…我…藏了一些私房钱…在…”“在?”
燕文墨手颤抖着,想让翼族人说大点声。可是话到了此处戛然而止,那一双举起来手,最终垂落在了冰冷的土地上。私房钱在哪里,燕文墨不知道。这位翼族人叫什么,他也不知道。书生只知道他为了荣誉死了,却更不知道他的娘子是否能在听到哪怕一句关于夫君的故事。燕文墨给翼族人合上了双目,沉默的起身。他目光落在了十丈之外的一个拖着半截身子苟延残喘的神族人,朝着他走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有家书要寄么?”
这一次他没有浪费时间介绍自己,直接先说了最重要的话。那神族人已经失去了下半身,躺在尸堆中冷冷看了书生一眼。“我没有…家人…名字,叫百里硕。神国昊天城里护卫军战士。我刚看到你和那边那个翼族说话了,杀了他的那一剑几乎同时也落在了我的身上,于是一切就成了这样。”
“那百里硕,你后悔么?”
燕文墨问道。“我说过,我没有家人…自然也后悔没有娶妻生子…”“那你觉得这场战争,值得么?”
“我没有资格计较。”
神族人看着自己空荡荡的下半身,目光迷离。“事实上我曾经准备叛逃…可是有几个弟兄比我先走了一步,然后被临阵处死了。”
“所以来自神国昊天城的百里硕并不想来讨伐玄离山。”
燕文墨提笔记下,然后沉默一瞬道:“这些事情,如果能流传后世,可能神族人会唾骂你。”
“唾骂?”
百里硕笑了笑:“我说过,我没有家人…而我快死了,唾骂对我有什么意义?”
“明白了。”
燕文墨说道。“那为什么不想来?”
“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我们神族人的对手…应该是东域的沧澜皇朝,而不是也有神族弟子的玄离山…”“我不懂什么天意…但是我不相信北方雪妖的入侵,是玄离山做的…而且…如果我是神皇陛下的话…应该倾力而为把北方的入侵者先赶出去…”“可你不是神皇。”
燕文墨认真记录他每一句话,将死之言,不需要去伪存真。百里硕笑得更加痴迷,转头把目光看向了很远的地方。燕文墨知道,他是在看他一生效忠的皇者。“不管是谁,大概都有一死吧。”
百里硕吐出一口满含血水的痰,然后又看向了书生:“你有酒么?”
他问道。“没有。”
燕文墨摇了摇头。将死的神族眼中失去了希冀的色彩,垂头说道:“没有酒,我也不想说故事了。”
“你走吧,我猜你要写的东西很多。我一个人的话,终究还是没什么意思。而且,我也不想别人盯着我死,这样死起来很不舒服。”
“多谢。”
燕文墨点了点头,朝着神族人鞠躬致谢。他转过了身,看向战场。的确,还有很多人他可以去问。书生迈步,躲避着处处危机。没走出多远,他便看到一道被击飞的法宝轰击中了刚才位置。百里硕死了,他又侥幸的活下来。只是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次这样的侥幸。或者,只不过是死亡的必然,恰好在那一刻没有到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