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沽寨北面,从武清到漷阴、通州一带,有许多工程随着郭宁的到来不断铺开,越来越似一个巨大的工地。 冬天里土地冻结,很难施工,但中都周边的百姓们闲着也是闲着,所以能响应招募的人手规模极大。都元帅府给的月饷是足额的铜钱五百文,还包三餐、管住、发给衣服、工具,衣服还能带回家去。 金国的铜价昂贵,铜钱的价值非常之高,中都城普通百姓,拿着二十文钱就够过日子了。都元帅府开出这样的条件,许多中都城里的贫民日常想都不敢想,人人雀跃异常,大家干起活儿来也都精神十足。 当然也有百姓私下议论,怪不得郭元帅又在海上生发,又开了大金的府库,明明手上有金山银海,结果麾下文臣天天都哭穷,到处都说钱财粮食支应艰难。 眼下的大金国都一分为二了,南京路那边冒出了一个伪朝皇帝,郭元帅都没有余力去讨伐。转而再看,原来钱财都被大手大脚用掉了,明明可以一声令下强迫百姓去做的事情,元帅非要给钱来雇佣,简直大方的有点傻。 有人甚至拿着郭宁做例子,告诉自家孩儿,这明摆着是边疆军人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作派。咱们正经人家,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着用。 但更多的人,因此对都元帅府感恩戴德。毕竟这几年来,中都城里不断地饿死了,每到深冬,饿死冻死的人更多,若非郭元帅以工代赈的善举,起码又是几千条人命要没了! 十一月末的时候,都元帅府传令说,要赶工期,月饷再加三成。百姓们里头,甚至有些憨实的,特地相约到元帅临时驻扎之处禀报,说大家感念元帅恩德,自然会努力干活,元帅其实不必加饷。 郭宁好声好气地接待了他们,还请了自家妻子出面,陪着众人吃了饭。 饭后众人辞行,还都得了些铜钱和衣料,问过才知,原来这一日元帅所在的府邸里头正有个小小仪式,是亲近部属们凑了分子,为元帅的嫡子郭靖祈福。 百姓们愈发感念,路上和回到营地以后,都在传说元帅的恩惠。 又有年高德劭的宿老说,郭元帅单名一个“宁”,郭元帅的长子单名一个“靖”,这两个字意头都很好,可见天下太平不远,大家都能轮上几年安生日子了。尤其郭小郎君,这名字里透着一股正气,必定是有后福的,但大家以后有暇,也得经常念几句佛经或者道经,为元帅一家尽些心意才好。 百姓们随即也发现,加出的三成饷不是凭空掉下的好处,真不好拿。钱虽然多了,但工程的进度、工程质量上的要求也严格了许多。 那么多百姓里头,自然混着好吃懒做的人物,难免又串联起来抱怨,暗中传些怪话混话,甚至消极怠工,和定海军的官吏对抗。 结果这苗头刚一出现,相关之人立即就遭严惩。带头的罪加一等,有好几个被当场用大棍子打死,特别积极参予的一批人,也全没落着好。 百姓们私下里打听过才知道,因为各种工程规模浩大的缘故,如今郭元帅麾下,有一位负责政务的大员亲自在管控。而这位大员的名字,就算普通百姓也很熟悉,属于出了名的狠角色,经常背后遭骂的。 他便是当朝的尚书右丞兼大兴府尹胥鼎。 此前中都城里新皇登基、改元,以周国公为辅政武臣的一系列事情,都是移剌楚材在操办。这位一向手段偏软的治政之臣经历了这一趟以后,声望反倒大大地跃升了,就在上个月,移剌楚材干脆恢复了耶律旧姓,从今以后以耶律楚材的名字示人,也彻彻底底和大金朝廷的旧规矩做了切割。 有新人崛起,自然也有旧人抓住站队的最后机会。 比如胥鼎,就很及时地把自己的身份从盟友彻底变成了下属。他这样的能臣,正是郭宁所急需,所以郭宁回到中都就任周国公、平章政事以后,便再度以胥鼎知大兴府尹,要他把中都周边的举凡道路、仓库、军营、堡垒、码头等诸多工程建设都管起来。 这可不是贬谪,而是极大的信任和重用。 皆因有工程就有巨额钱财粮食开销,就有大量壮丁聚集。考虑到壮丁还都脱离了土地,按照部伍进行管理。这种工程队伍与可以打仗的军队,只差军事训练和装备罢了,当年大金国在野狐岭、在密谷口动辄聚集数十万大军,其中倒有半数都是临时纠合的壮丁。 胥鼎当然不会造反,他也压根不会去做收买人心的事情。 他从中都出发南下,到通州的时候,视察当地拓宽道路的营地,正撞见地痞闹事,还有些懒汉响应。他当场一声令下,就将参予闹事的人全数革退。有些泼皮居然敢在胥鼎面前耍狠,结果罪加一等处置,当场被胥吏用大棍子活活打死。 定海军的将士们倒不觉得此举过于苛严,只担心都元帅府的善政变成了恶政,剩下其他的百姓不愿尽力。结果两三天后发现,有那些倒霉蛋作为反面教材,百姓们个个积极,用七成的人力干出了十二成的成果,而军府的月饷开销反比原来少些。 唯一有点麻烦的,大概是胥鼎的名声又变得差了些。 好在胥鼎父子二人,在大金朝里一向是做实事的。做实事就难免得罪人,得罪人就要挨骂,就要顶奸臣的名头,胥鼎早就习惯了。 此时胥鼎带着自家的随行队伍,即将抵达直沽寨。今日的天气愈发寒冷,哪怕头顶着大太阳,也没多少暖和的感觉。胥鼎早晨出发前,特地给下属们安排了热汤,他自己也喝了一大碗。可到这时候,肚子里的热气已经散尽,近海的寒风就显得格外凛冽了。 一行人经过的道路,是已经拓宽的一段,旧有路面上深达手肘的车轮印痕也都用碎石、黄土和石灰混合的材料填平了,车辆走起来很轻快。 路上此时犹有行人成群结队。有的一看就知是商贾,也有附近种地的百姓,还有些人明显地带着沮丧和不满,明显是前头工地被提前赶走的民伕。 胥鼎一路走一路对所经的工地严加管制,这会儿还没够得着直沽寨周边,这些人可能是管理民伕的官吏听说胥鼎要来,藉着胥鼎的名头先赶走的。 民伕们走着走着,也看到了胥鼎一行人。他们的眼神很复杂,情绪更是五味杂陈,原本一个月有五百钱乃至六百五十钱的进账,还吃穿不愁,一口气干到开春,能攒出家里一张嘴一整年的吃用来。 这样的好事,结果被他们自己闹没了。 有些人情绪沮丧,低头走着,不说话,也有人不觉得自己是偷懒或者做错了什么,把责任都推到上头,他们不敢指责郭宁,也不敢指责管理他们的那些官吏,明摆着,那些官吏都是从定海军中退伍下来的老卒,一翻脸就真敢杀人的。 于是最后挨骂的又成了胥鼎,有些人一路走一路哔哔赖赖,说是奸臣胥鼎在郭元帅面前进了谗言,陷害忠良云云。 可怜胥鼎这会儿距离直沽寨还有十几里地,压根没有向各处工地伸手啊?就算到了直沽寨,他也得赶紧去拜见郭宁,一两天里哪有对付这些货色的余暇? 当下就有傔从梗着脖子叫道:“他们在骂你呢!老爷,俺们实在听不下去!”
他们催马过去喝骂,冲着几个吃相难看的民伕乱挥鞭子,当场把他们打得哭爹叫娘。 胥鼎倒是真不在乎,他忍着笑把傔从叫回来。 这些人心里有怨言,或者对或者不对,都得等到胥鼎抵达后慢慢地查问,眼下倒还真不知道其中曲折如何。 在胥鼎看来,定海军从军队里抽调组建出的吏员队伍优点很明显,那就是干劲十足,也大体忠诚可靠。不过,政务和军务不一样,很多事情放在军队里头,只要一声令下,办得成升官发财,办不成提头来见;对着招募来的百姓,却得细细地梳理章程,明确各个环节的职责,做出详细的规定,否则难免事倍功半。 这些事情正好是胥鼎的擅长,也正是胥鼎打算展现给郭宁看的看家本领。 一行人又走了数里,便看到道路旁边有蚁群般的民夫和阿里喜、辎兵队伍在开工。一整片工地里人影奔忙,还有人赶着驴车,沿着道路分发松明火把,看样子准备抢一点傍晚的时间。 胥鼎勒停马匹,在道旁凝神观看了许久。 边上一个幕僚问道:“丞相,这地方规模极大,看来甚是要紧?”
胥鼎点了点头:“这地方,以后会是国子监。”
“什么?”
幕僚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