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拒绝了他的搀扶。“爷……”“我想自己走走。”

固执如楚渊，他所做的任何决定，基本没人能够改变得了。秦征不敢再上前，只得不远不近的跟在楚渊的身边，时刻准备着出手相助，默默地帮楚渊扫清可能存在的一切障碍、危险。说他坚毅不服输也好，说他自尊心作怪也罢，楚渊就是忽然打定了主意，他想要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一个人，不需旁人从旁协助的，走上这一遭。“不许跟过来，不许妄图先一步清理掉一切障碍，更不许出言提醒。”

命令式的肯定句，不容质疑，不容反驳，必须无条件服从，并且坚决执行到底。秦征果然立于原地，既不敢随便移动半步，更不敢发出一星半点儿的声音，只能努力的瞪着一双不算太大的大眼睛，眼睁睁的看着楚渊独自一人在自己面前摸索前行。眼睁睁的看着楚渊迈出每一步，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儿的不只秦征一人，还有掩唇立于门外的荀珃。当楚渊在面前缓步行过的一瞬，荀珃积蓄在眼底的湿意再也控制不住，却又不敢惊扰了眼前人，只敢无声悲戚，任泪水汹涌而下。楚渊凭着记忆摸索前行，步子迈得虽不似原来那么大步流星，却也远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往前一步一蹭。即使雕花的屏风撞到了他的手臂，即使紫檀木的圆凳磕到了他的膝盖，即使半寸高的门槛绊了他的脚，即使汉白玉的石阶差点乱了他的步调，即使……一路行来毫无依仗，注定不平顺，注定遭遇诸多磕磕绊绊。虽新添了诸多伤痕，虽有片刻的狼狈趔趄，却不足以让他呼痛半句，更不曾让他就此止步不前。楚渊的每一步仍旧走的很稳。终于，楚渊稳稳的在庭院里满树繁花的梧桐树下站定，身边是遮天蔽日的梧桐树，身前是满园珍奇烂漫的夏花。清风裹挟着馥郁芬芳拂过他面颊，带起两鬓的碎发随风轻扬；挺阔立体的脸部线条，被枝叶间漏下的细碎阳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月白色的宽袖衣袍，除去了多余的配饰，被清风一并撩起，轻飘飘无所依的在半空中翻飞。长身玉立，万花丛中，若是孤寂落寞的神情可以忽略不计，端是一派“公子世无双，遗世而独立”的肆意风流。事已至此，饶是呆板木讷如秦征，似乎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些什么。为什么有好几次，楚渊陪着荀珃时，会突然惊恐失措的落荒而逃，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弄得自己满身是伤，精准的错过了每一次荀珃难得的苏醒时机。为什么楚渊千挑万选一定要在荀珃昏睡的时候去看他，陪着他，守着他，而当荀珃彻底清醒了，楚渊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为什么楚渊明明比谁都要关心荀珃，却从不肯让荀珃知道，甚至还亲自下了这样一道近乎不近人情，迫使亲近之人黯然离去的命令。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双目失去光彩的楚渊，看似云淡风轻，浑不在意。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有所介怀的。只不过，楚渊介怀的并不是自己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了，而是这样的自己，今后再也不能给予荀珃全方位的保护了。一个连自己都顾不好的废人，谈何保护别人呢？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楚渊不想，天真快活的荀珃因此背上愧疚的重担，闷闷不乐，愧悔终身的活着。楚渊舍不得让荀珃背负一丁点儿的负面情绪，便只能自己默默地承担下一切。他的光，应该是向阳而生，永远赤诚、热烈、鲜活的。即便，那束光未来照拂的不再是他。他也要拼尽一切为他的光创造一个无忧无虑，肆意生长的未来。荀珃一步步朝着梧桐树下，轻启薄唇，吐字清晰，有条不紊，事无巨细的为她安排着往后余生的俊美男子。“爷……”楚渊背身而立，抬手止住了秦征的话头。“我知你对凌悦有情，我便成全于你，今后你便和她一块留在小珃的身边侍候吧。”

楚渊丝毫没打算让秦征有反驳的机会，严肃叮嘱道：“只一点，凌悦是个藏不住话的，有些事儿，能瞒着，就连她一块瞒着吧，免得平白的多生事端。”

“爷，您这是何苦呢？”

八尺有余的铁血壮汉，望着梧桐树下比肩而立，一高一矮两兄弟，眼底染上了湿意。“秦征。”

楚渊铿锵有力的为此事画上了休止符，“不必多言，一切就按照我交代的，仔细着吩咐下去吧，不得有误。”

“别人的路都安排好了，那你自己的呢？”

很轻很轻的一声探问，稍不留意，可能就会散在风中，了无踪迹。秦征领命离开了，偌大的庭院只余自己一人。楚渊以为自己幻听了，忍不住嗤笑一声，似回问，又似自问：“我吗？”

周遭的空气毫无波动，回应他的只有无限的寂静。“就当是在问我吧。”

坚毅如楚渊，此时此刻，其实也是需要有人能够做他的听众，安静的听他倾诉。“像我这种人，生来便是两方势力用来争权夺利，相互制约抗衡的傀儡人。原来是两方争先恐后，千方百计地想要削弱我的势力，慢性毒药，明枪暗箭，阴谋阳谋不胜枚举。而今，我彻底成了废人一个，他们不必再费心劳神。左不过就是换种方式，让我继续做一个听话的，睁眼瞎的提线木偶。”

这是第一次，楚渊剖白自己的内心想法。虽温声软语，语带笑音，却透着股子挣不脱的自我厌弃的轻嘲。直揪得荀珃的心几欲撕裂。“楚渊，你个彻头彻尾，自以为是，自说自话的大尾巴狼，谁允许你自作主张替我定制人生啦？”

听了楚渊的话，荀珃又急又气，简直被楚渊三言两语的自白折磨得快要发疯了。楚渊：“……”楚渊没想到荀珃会出现在这里，彻底慌了神儿。听着她哽咽的控诉，五脏六腑纠痛成一团。明明很想回过身去给荀珃一个温暖的拥抱，抚慰她悲戚的情绪。却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唯恐遮在双眼上的那条突兀的白纱吓到她。“你以为你让所有人合起伙来编一个漏洞百出的瞎话来诓骗我，我就会真的傻到信以为真的认为你为了京都的大好前程，而弃我于不顾。然后，乖乖的按照你的计划，从此恨上你，负气出走，到一个远离你的地方，在你的精心策划下，展开全新的舒适生活吗？”

善意的谎言被荀珃毫不留情的戳穿，饶是沉稳如楚渊，此时也找不出任何能够与之辩驳的词句来，只能颤声唤了声，“小珃。”

“凭什么？楚渊你究竟凭什么问都不曾闻过我的意见，就自顾自地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啊？”

“小珃……我……”楚渊不知该如何对荀珃解释这一切。身处权力的漩涡，或明或暗的尔虞我诈，剖开来，摊开去，都太过肮脏，他一千个一万个，不忍荀珃沾染分毫。“你这里究竟有没有心啊？”

荀珃泄愤似的戳着楚渊的心窝，“你知不知道，若我真的笨到无可救药，被你骗到了……将来有一天，当我得知真相，我绝不会苟且偷生的。”

是对楚渊的恐吓，更是荀珃的肺腑之言。诚然，楚渊真的是被荀珃吓到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匆忙地转过身来，紧紧地将荀珃拥在怀里，掌心轻抚着她的后背，极是耐心的安抚着荀珃的小情绪。楚渊怕了，他是真的非常后怕，他怕荀珃所说的“将来有一天”，荀珃真的会走那条不归路。荀珃窝在楚渊的怀里，仍旧出离愤怒，她在心里憋了一股劲儿，一股势要骂醒楚渊的劲头；“楚渊，我现在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从你让我叫你哥那天起，这辈子咱们俩就绑在一起了。别说你只是暂时看不到了，即便你是真的瞎了，瘸了，残了，大不了我当你的眼睛，你的腿，带你一块儿去看世界。”

听到这般直白的郑重的承诺，说不感动过于虚假。“小珃，你……”楚渊的坚持，逐渐被瓦解。“这辈子你休想甩掉我这个半路捡来的便宜弟弟，不只门都没有，连窗户都没有。我郑重的告诉你，你这辈子想都不要想，绝！无！可！能！”

荀珃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仍不放弃再接再厉，又对着楚渊放了一串狠话。“小珃，哥哥和你保证，以后无论再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再生出送你离开的念头来了。”

楚渊的坚持，在荀珃的抽抽噎噎中，彻底瓦解崩盘。“真的吗？”

“真的。”

小东西糯糯的叫了一声“哥哥”，回抱住了楚渊的腰际。与此同时，楚渊抱得更紧了，温声安抚着怀里颤抖不安的小东西。殊不知，他怀里的小东西，鼻尖虽然还在一耸一耸的抽抽噎噎，殷红的眸子里却闪着奸计得逞的狡黠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