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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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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贱年村里的道路,晴天是人的路,雨天是水的道。家家户户怕水泡塌石头院墙,用土培高墙根,中间低两侧高的街道有雨就成条条的泥水沟,雨小是溪,雨大成河。大街上都是人,“南头高万田家的房子塌了。”

“伤到人没有?”

“没伤到人,瞧见状况不妙,一家人都躲进小队仓库了。”

“江宏河家的小棚塌了,闷死一窝小鸡。”

“我家的房子漏得稀里哗啦的,晴天以后房顶得翻盖。”

“最吓人的是黑影儿的羊圈,西山坡脱裤子埋了五只羊。”

“大田里烂泥塘一样,人一进去,泥就没过脚面子。”

东队队长杨明仁蔫头耷拉脑袋的,不用听也知道,两天来,每一块农田他看过不只一次,状况使他吃嘛饭都不香。他对年轻人说:“你们几个人勤快点,哪块地能下去脚,立刻报告我。”

“杨老爷子,菜地怎么样?”

爷爷嘴里叼着烟袋,烟袋锅里是空的,他把烟斗捏在手里,空出嘴来说:“我们几个人垫着石头进去,菜还好。只是茄子、豆角、柿子都该摘了,最急人的是黄瓜。”

“那就组织人摘吧!”

“摘,过不了河,去不了南票矿,周围的十里八村换不出一分钱来。”

“那就摘了堆到地头,谁家要自己拿吧。”

我爷爷说:“家家有,没人要。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黄瓜腌成咸菜,把茄子晒成茄子干,豆角子蒸一蒸荫干,辣椒留红干椒,冬天一定能卖上俩钱。一旦能过河去南票,抓紧摘抓紧卖,说不定能有个好价钱。”

杨明仁摸摸自己衣兜,空的,伸手把爷爷手中的烟袋抢过来,放进嘴里就吸,察觉没有烟叶,恼得差点把烟袋摔地上。上唇的八字胡长了该修剪,上衣兜里装着一块怀表,银色表链露出一段,平时看时间,抻链子拿出怀表一摁,“啪”的一声表盖子就开了,现在,这一整套的潇洒动作他都忘了。他愁哇,今年小队出产的粮食不够口粮,注定要吃返销粮,不用秋后算帐,成手庄稼人是估计不错的。他在想办法,说:“地里能进去人以后,妇女到近处的田里扶庄稼,男劳力都顶水过河,把损失降到最低。”

因为河西黑影儿的学生被河水拦住无法上学,所以学校放假。个个哑嘛悄静的,大人面对的困境,孩子们能感觉到。一群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来到高粱地边,几天前,小红尖的高粱站成排排队队,眼前地里的高粱全部趴下,一条一道的庄稼像被磙子碾过。杨明仁打着嗨声说:“人有前后眼就好了,他妈的都种苞米,就它扛倒伏。儿媳妇生孩子,老母猪降崽子,越忙越添乱,大队还要安排人手开山炸石,准备修大坝。”

二天后,庄稼地里能进去人了,人们一声不吭,一手掐住四五棵高粱,一寸一寸地顺着高粱秆倍儿脆的性子慢慢地扶起来,高粱秸秆倾斜着就用脚试探着去踩实根部的泥土,另一只手把高粱秆上部的叶子相互缠绕。这样高粱彼此支撑住不再倒下,勉强抬起贴地的头,有的高粱穗粘了半脸的泥,要尽快晒干,不然,高粱粒还没离穗子就发了芽。田里干活的人,根本无法穿鞋,鞋底粘连的厚泥太沉,脚根本穿不住鞋,人们卷起裤腿光脚在泥淖里踹。高万田家要建新房,老两口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来到狄支书家里,像树桩子戳一屋地,他嘴里吐苦水,家人眼里流泪水。弄得狄支书不得不说:“啊——,别急,能帮一定帮,说说有什么要求。”

听了狄支书的话一家人方才止住哭声,支书老婆杨婆子用长杆烟袋敲着炕沿说:“哼哼唧唧跟牙疼似的,阚快点有话就说,别新媳妇放屁——零揪。”

这话壮胆,高万田一口气提完所有的要求。狄支书说:“啊——,大队批给你五棵柳树,好歹做个价,欠着慢慢还。用人的事我召集五个队长,求人要靠你自己,大队部简单弄几个菜,酒一定要有的。啊——,你明白我的意思?”

高万田哈腰点头地说:“明白,明白,谢谢支书!我带来两瓶好酒,就是一点点意思,您别嫌少。”

“啊——,我说的是给队长喝。”

“家里还有,还有。”

“明天,队里出一辆大车,帮塌房子的高家运石头,就赵老板儿的车去吧。会垒石头墙的杨老爷子去,五弟你是瓦匠带五个力工去,要干活顶个的。”

队长杨明仁说话的底气最近全不足:“去帮帮工,有木匠帮木匠,有瓦匠帮瓦匠,个人有人情来往的自己去,队里给工分。大队都给了五棵柳树,高万田还是咱们小队的人,队里应该出几个人工,不帮帮忙,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放学后,姜宏伟说:“看盖房子去。”

于是,一群人夹着书包,出校门,向南跑。后面的王守军喊:“去南头干嘛?新房子在北头。”

我头都没回,嘴里喊着:“去老房场看看。”

村子最南头,高家老房场满是半米深的沟,地基的石头被挖走。原来齐胸高的院墙不见,猪圈鸭子架不见,房前屋后的树一棵没剩,满院子都是车辙。村子的最北端,大队果园的东侧,小山坡根,房子地基已经挖好,砌墙的白线绳已经挂好。姜木匠带着徒弟边给檩子开榫边教徒弟,“杨柳木檩子要湿着上房,底下干得快上面干得慢向上拱,不然檩子塌拉腰。”

现场足有上百人,狄支书和五个队长都在,高万田不住地给人递烟,临时搭起的露天锅灶烧着红茶水,女主人钟凤用水瓢把地面饭桌上成排的瓷碗注满红茶水。空地上,被褥、柜子、大缸、锅碗瓢盆、口袋一大堆。几个人正在搭窝铺,就要完工了。外面跑到快过晚饭饭点的时候,我才进家。进屋就问:“爷爷,高万田没在老房场盖新房呀,从最低处挪到最高处。”

“嗨!”

爷爷发一声感叹道:“他住在南头,本来应该是南队的,可是他是东队的人。他们家,折腾好几辈子啦,他太爷遭水灾,把房子搬到北头,临死嘱咐儿子不许搬。他爷爷遭旱灾,把房子搬到南头,临死告诉儿子临水好。这轮到他,遭了水灾又上山。六十年花甲子,六十年一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以后,谁保证他儿子孙子跑哪去,人是最没记性的动物。”

这类嗑,田老叟和我爷能唠到一块儿,他说:“这人哪,都两头跑。炕头跑炕梢,从好到坏,从香到臭。自古都嚷嚷中间好,没一个老老实实待在中间的。邻里、朋友、亲兄热弟都是一个理儿,最臭的都曾经是最香的。肉要是臭了,臭不可闻。好的时候和一个人儿似的,穿一条裤子都嫌不近乎;掰的时候似乎有过深仇大恨,灭了八辈祖宗都不解恨。”

爷爷说:“个人和个人,家庭和家庭,集体和集体都一个妈味。月无三日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就说南队和腰队,老爷们打,老娘们打,一帮孩子还滚到一块。原来俩队长最好,现在见面一句话不说,从天上‘吧唧’掉到地上,精铁的感情都摔得稀碎稀碎的。”

“对,对!王八瞅绿豆对眼的时候,哥哥弟弟都喊得嘴丫子泛白沫。崩了的时候,顶着冬天的大北风臭十里地。都把自己看成人物,其实就那么回事吧。有时候干的事,都不如个小孩子,没有泥盘泥碗摆家家玩的时间长久。没准儿哪天又结成儿女亲家了,没个准腚眼子。”

这类话,我爸不爱听,说田宝坤:“老疙瘩,快回家吧你,越说越不上道儿。”

高家的房子盖得真快,第一天放学看,地基全码好了墙砌到人腰的高度;第二天放学看,墙和柱子站起来了;第三天放学看,门框立起来;第四天放学再看,房子墙封顶,小院墙也垒起半人高。“爷爷,高家新房一天上梁坨勒房笆、上顶土、抹大泥。一天抹墙面、搭炕。再栈框、打窗户。冬天可以住人了,人多力量大。”

我兴奋地对爷爷说。爷爷不紧不慢地说:“那有那么容易的事。房笆勒不上,其它的都要等这活完成之后才能再干。”

“为什么勒不上房笆?”

爷爷说:“没有高杆的高粱秫秸。他家里的肯定不够,再说今年新的潮湿,要用也得晒干。”

我爸说:“办法只有一个,每家捐一捆出来。”

大叟说:“只能靠这法子了,可是各家的存货也不多。”

秫秸,家家户户的房子都用,覆盖在檩子上面厚达一尺,上面覆土夯实,表层抹大泥防水,这种房子俗称秫秸垛。高万田挨家挨户借秫秸,弯腰鞠躬地说:“我先用着,今年新的下来我还你。”

“不用还,我家也不多,你都抱走吧。”

社员帮衬的、小队施予的、还是不够五间房房笆的用料。集市上有卖的,高家还缺钱。北山坡顶长有一种草,深秋,整株草变成暗红色,叶子窄长稀疏,坚硬的茎秆有高粱粒粗,种子像麦子,也有麦芒一样的尖,丰水年长势旺,有一米高。冬天,白雪覆地,只有羊啃食它的叶子,名字叫羊草。羊草水分少,一天的好太阳就能晒得响干响干的,底层是秫秸的房笆,房笆之上就用羊草,用它代替秫秸。高家人上山割草,生产队里的农活不能耽误,就是队长准几天假,全家人也不会要,请假耽误工分。高万田说:“工分儿工分儿,老百姓的命根儿。”

割羊草,高家人起早贪黑的。高万田新房加紧施工,冬天来临之前一定要完工。为感谢大家的帮助宴请村中老少,由东队妇女队长张红琴传达:“明天老高家新房上大梁,东家准备午饭,欢迎全大队有脑袋的能爬动的都来吃啊。”

中午提前放学,不回家,学生们一起跑到新房场。新房上大梁最壮观,梁头沾着红纸黑字“吉”,粱柁的腰部用红布系成大花朵,梁头用粗缆绳绑定,绳头攥在骑跨在墙头的人手中,梁的两侧站满人,全是一顶一的棒劳力。宝庆忠喊道:“一,二,三——,起!”

随着口令,人们发力梁柁起到腰间,“走!”

抬着梁柁就像一条多脚的大蜈蚣来到柱子下,“嗨——起!”

随着声音梁柁过头,有人用四组夹棍夹住梁柁,所有人集中在八根夹棍下,缆绳被上面的人拉紧,“嗨——起!”

随着口令梁柁被稳稳地举过墙头,一点一点接近柱子的公榫,在姜木匠的口令中下降落实,一根梁坨被凌空架起。四根大梁柁、两根压山梁、前檩中檩上好,鞭炮齐鸣,喊好声恭喜声满院子。檩子排满、椽子钉好,房子终于有了点模样。随后秫秸的房笆用线麻的经绳勒好,房笆上交叉覆盖一层秫秸后厚厚地铺上羊草,羊草上面抹上一层纯黄土的大泥,大泥上面压上有点湿的黄土。午饭后,增加黄土厚度并夯实。顶层抹上厚厚的防水大泥,大泥中二份黄土一份沙土,纯黄土的晒干后开裂,下雨漏房。高家新房大灶上八印的铁锅已经安好,东屋火炕的炕墙土坯活已经完工,炕面没有棚盖,因为缺少干透的土坯,西屋的整铺炕没有动工。瓦匠杨明才在抹烟囱,山墙上石头砌就的凹槽的内里用大泥密封,表层用秫秸段和大泥一根挨一根沾牢后外面遍抹大泥,这是火炕的烟道。炕头火眼和炕梢的烟囱底部的狗洞都是技术活,火眼处土坯的摆放得讲究过火要热满铺,忌讳只热火眼,狗洞要求任由八面来风,不往灶膛里返烟。大灶分三层,上层是灶膛柴禾生火的地方有铸铁的篦子通往中层,中层是通气层侧面连接木质风匣,有一个圆洞石板的漏斗通到下层,漏斗口堵上一个用青砖打磨成的圆球,砖球下层是灰坑,球体的作用是堵住下面让风匣鼓来的气单向上吹,来助燃铁篦子上的柴草。与大灶配套使用的有三件工具:火铲,火钩,掏灰耙。铁火铲是送燃料的,铁筋的大火钩从上层灶膛勾动草木灰落到中间层,火钩从下层顶起砖球灰落底坑,木质掏灰耙把灰从灰坑中掏上地面。灰坑很深,人们形象地称为灶火坑,坑深肚大口小,个把月的才掏一次灰,有句话:王八钻灶火坑——憋气带窝火。刘老师说:“大灶很伟大,铸铁的大锅既耐用还实用,做一个人的饭菜不浪费,做几十人的饭菜也能胜任。饭菜少的时候,尖顶的铁锅上面省油下面省火,数量多的时候,添加燃料增加食材仍然不用愁,容量还是够用,剩下的余热又被储进大炕中,炕热屋子暖、被窝热。北方的大灶土炕好!人啊穷到致极的伟大发明。”

午宴是土豆块炖大萝卜块,白菜、大豆腐、粉条炖猪肉片,肉片很少,高粱米干饭敞开肚皮使劲造。刘云飞是应主人的邀请来写对联的,他在房前屋后转完一圈后,说:“山上长石头,河里滚石头,房子石头建,院墙石头砌,菜园子石头垛,水井壁石头垒,石磨石碾石槽石头磙子石头墩,修大坝用石头,压酸菜缸用石头,孩子们打架扔石头,这村子是石头村。”

村子人垒石头墙算得上一绝,石头墙讲究石头压缝,小空隙全靠碎石填馅儿,纯石头的墙,绝不能放泥土。杨凤岐说:“不用石头你用啥,红砖洋灰你用起了吗?”

段海水高声嚷道:“你真操蛋,自家的短处要捂着盖着。”

“你的屁蛋儿捂不住了!段大嚷,你的后补丁挣开了,露腚了。”

“不可能,我自己知道,半年没洗过澡,里面还有白底黑花的裤衩子。”

“哈哈哈!”

地瓜地边,人山人海。队长拦着人们,不让性子急的人提前入地,喊着:“人都到齐了吗?”

人们乱哄哄地回应:“家家都来了,开始吧!”

杨队长喊一声,“开始!”

人流像大堤决口的洪水,瞬间铺满地瓜地。一家占据一块地盘,拿不动锹和镐的孩子也有用,站定一块地就生根,手拿一根长木棍在身前身后不停地挥,口中高喊:“这块地儿,我占下了,都滚远点不许翻!”

地里铁锹镐头狂飞,这是在翻地瓜,本队的地瓜地是不允许外队人进入的。三姑使镐头刨,大叟用铁锹扎,我拎个大荆条筐,在翻起的土里找地瓜。天擦黑儿,整块地就像被猪群拱过,大坑里套着小坑。我看看筐里,镐头刨破、铁锹扎坏、缺胳膊少腿的地瓜刚刚盖住筐底,失望地说:“就这么一丁点,不够好汉子塞牙缝的。”

回到家里,大叟说:“往年,能翻一筐。煳地瓜,弄盆小米粥,肚子里溜溜缝,一家人能吃顿饱饭。”

爷爷说:“往年,收地瓜用牛犁杖一挑,妇女一捡,土里还有不少,故意留给人们翻秋。今年,是男劳力用镐头刨的,没剩下啥东西,赶上这贱年,蚂蚱都是肉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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