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新队长我爸反对我妈当妇女队长,“消停儿地挣几个工分,少蹚浑水。”
可是妈妈愿意当这个官儿,田宝坤对爸爸说:“大哥,嫂子愿意当就当,以后东队队长的脚下是一马平川。”
爷爷点头说:“老疙瘩说得对,咋干咋好了,能折腾的不能折腾的都老实了。”
坐在教室里,我偷偷找杨立和,连续三天没有见到他。我问杨立春,“杨立和呢?”
他回答:“自从我四叟没了以后他就没来上学。”
“你知道不?有人反对你妈当妇女队长。”
杨立春趴在我左耳边小声说:“是李天骄他妈,说你妈和姜队长的老婆是亲戚。”
我没有吱声。他说:“我觉得你妈当非常合适。”
我说:“当不当队长,我咸吃萝卜,用你个淡操个心。”
我眼皮都没瞭一下,杨立春立刻换话题,“今天晚上咱村放电影。”
坐在哪里都一样,能看就行,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我自己都很奇怪。杨立和不在,他大哥杨立成、二哥杨立柱、三哥杨立宏、五弟杨立功都不在。杨虎的老妈、老婆、儿子、女儿全不在。姜队长找到狄支书,说:“狄支书,这大队的干部、加工厂的人挣小队的工分却不干小队里的活。”
“啊——,咋啦?”
姜队长说:“我想变变。”
“啊——,咋变?”
姜队长说:“大队也不在乎那仨瓜两枣的,这些人就别在小队掺和了。”
“啊——,你还成精了,要变,东队先变队长,你瞒产私分的事上级还没忘。”
姜队长说:“变吧。”
狄支书大怒,指着姜队长说:“东队的队长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就由大队指派。”
宝常财要干,一个小队的人全反对。姜俊堂原来是民办老师,缺粮那年,辞教师当了东队的队长。我爷爷找到姜俊堂,对他说:“俊堂,你少梗儿梗儿,惹不起的就少惹,小打小闹地鼓捣鼓捣就行了。你在东队跟任何人都没有个人恩怨,你处事自然就公正一点,队里能消停消停。”
这一年,东队非常平静。59、割尾巴小年过完的次日,晚饭后,家人各忙个的,被褥已经铺好,忽然屋子窗户噼啪作响,爷爷喊到:“地动!快跑!”
我被大叟拽着手跑出屋子,站在院子中,惊魂不定,前后定睛一看,就爷爷没有出屋,大叟跑到窗前,看见炕头的油灯亮着,烟斗里的火红着,大叟喊道:“大爷,快出来呀!”
屋里笑声连连,爷爷说:“地动山摇,花子扔瓢。”
1975年2月4日,辽宁海城发生7.4级地震,我村距地震震中有三百里。在院子东面菜园子的空地上,爷爷搂的柴草上面铺上厚厚的秫秸,大叟拿出能拿的被褥,我同弟弟妹妹和衣钻进被窝,头用大衣圈住,只留一个出气口,上面再用秫秸搭个简单的棚子。早晨被笑声唤醒,爷爷看着我们说:“没冻着,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寒假结束,杨立和来上学,他三哥退学,姜队长看他太小,分配他与我大叟一同放牛。放学的时候,我追上杨立和,说:“明天赶大集你去吗?”
“去。”
我说:“小队的大车去,一同坐车去吧。”
“好。”
公社学习哈尔套的经验,赶大集。东队出动两台大车,一台大车拉着破锅烂布,卖到公社收购站。另一台大车上挤满了妇女和孩子,我怀里抱个筐,筐里绑着一只老母鸡。奶奶怕老母鸡挨饿,用小布袋装了几把土粮食,嘱咐我不要忘了喂鸡。大集上的管理非常严,自行车一排一排的站成直溜溜的,车头都朝向西南方,大马车停在集市外的小树林里,骡马卸了套,大车排的整整齐齐,车辕杆、马头全朝向西南方,遥远的西南方是首都。集市的地上用白灰粉画出横竖的直线,地面上形成一排排的格子,格子都有编号。进入指定的格子,我用脚夹住筐把布袋敞开口,放在鸡嘴边,母鸡不管一切见了高粱就开啄。妈妈是妇女队长,我家必须来人赶集,这鸡不是真的要卖,只是摆出卖的样子。四个小时后,快到中午了,口口相传可以走了,人们分散到两台大车上。在散集的路上,大马车一辆接一辆,这些大车不都是本公社的,有附近公社的,公路上的大车队一眼望不到首看不到尾。下公路拐往村子的岔路口,平房子大车上的锣鼓突然响起,牲口受惊,赵老板儿控制不住,搂死闸的大车车轮不转,地上擦出两道拖痕斜撞向路边的树干,大车翻车,轮子朝天,人被扣在下面,呼救声顿起。人们跑过来卸下牲口,抬起大车,一车孩子和妇女堆在沟里,哭声一片。我从另一辆车上跳下来,挎着筐就往家跑。人们把不能动的赵老板儿和杨立和抬上另一辆大车,拉去公社的医院。我一口气跑回家,气喘嘘嘘地说:“妈,妈,出事了,翻车了,砸人了。”
大车到公社的医院打个站儿去就了锦州,杨立和的右小腿骨折,赵老板儿的小肚子被挤破。一个月后,杨立和出院,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坚持着上学。又过半个月,赵老板儿出院,右腿落下残疾,不能赶大车了,当了饲养员,三个饲养员轮流值班。赵饲养员住在小队部,两个儿子住在家里,一家三口的生活非常不方便。以前去白灰厂拉脚也是这样,如今不同了,工伤在身,小队的屋子暖和,逢爸爸值班,两个儿子也住进小队部。姜队长把另两个饲养员取消,伺候牲口的活全给了赵饲养员一个人,给他加了半天的工分。赵家的房子空置起来,父子三人吃住在小队部。因为春旱,今年的农忙假放得比往年晚,前五天被占用,一个小队占用一天。给苞米追肥,前面的同学用手锄距秧苗三指宽度处勾出一个小坑,后面的同学一手端着小搪瓷盆,一手拿着铝羹匙,一棵秧苗放一平勺刺鼻熏眼又湿又黏的化肥,然后立刻用脚踢土盖严。人们把这种化肥叫尿包,这是好的化肥。大人们施的是氨水,几口大缸半埋进土中,大车上的水箱出口连接着的胶管往缸中注氨水,把持胶管的人坚持不了多久就会鼻涕眼泪满面,被呛进去一口,气都喘不上不来。用围巾捂着嘴歪着身子扭着头,那模样比掏大粪还狼狈。一水箱的氨水放干净,持管子的人不知换过几个,然后把缸口用牛皮纸封住。大车拉来沙土,把缸中氨水舀出来快速拌进土中,拌氨水的土量要配合好半天的工作量,这“氨水土”要尽快埋进秧苗的根部,坑要深又不能挨靠苗根,否则会烧死小苗,这活计小学生干不好,所以把追尿包的活派给学生。晚放农忙假是在等雨,追上化肥用犁杖封垄,最后一天顶着雨干。真正放假就一天,这天还下着雾似的小雨。我在家整理记工簿,自从妈妈当上妇女队长,每天的工分表都由我来记。爸爸说妈妈:“上学会的几个字都就着高粱米饭吃进肚子里。”
段兴国跑进屋子对我说:“帮我掏老鹰雏子去。”
他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你侦查清楚没有?”
他说:“杨老大,我一天跑一趟。三个鹰蛋孵出两只鹰崽,现在就剩下一只,羽毛都长全了,老鹰不在的时候,小鹰已经亮翅,再晚就来不及啦。”
半个小时的时间,人手到齐了。鹰窝在鹰窝砬接近崖顶的位置,崖壁中间有个大平台,石缝中有一颗白樱桃树,上到这个位置容易,男孩子年年来摘樱桃,再往上都是直立的峭壁,有一条北斜的岩缝可以攀爬。平台上布置三个人,砬子顶布置三个人,人手一只弹弓。段兴国后背上背个背篓,准备用来装小鹰。从平台开始他爬了二丈多,老鹰察觉到威胁,贴近砬子顶盘旋。他又爬上去一丈多,两只老鹰犀利地尖叫着从南方高空向北俯冲,平台上的人迎着日光,视线不佳,只能一通乱射,小小的弹丸对空中的老鹰不起一丁点的作用。砬子顶的人也是一样,弹弓还不敢射,害怕误伤崖底下的人。待老鹰掠过平台只见一道黑影,箭一般迅疾,弹丸又追不上,还担心伤到爬崖的段老二。每一次俯冲都吓得段老二缩脖子贴紧崖壁,这次失败了,段兴国退回到平台上。午饭后,出太阳了,鹰窝隐在阴影里。六个人集中在砬子顶,或趴伏或盘坐,身边是准备好的一大堆小石子。我手中拿着小鞭儿,这是过年没舍得放的,估计有一半是哑炮,三个一捆用细线捆绑成一束,引信拧成一股,嘴里叼根烟卷。段兴国穿着长袖衣裤,头上戴着柳条的矿工帽,眼睛罩着他爸爸打石头用的防风镜,他在平台上高喊:“嗨——。”
这是约定的爬崖信号。这次行动的细节,是七个人呛呛一个多小时的结果。办法十分有效,小鞭儿在空中炸响,老鹰的俯冲立刻转向,另外几个人抓起整把的碎石子扬向空中,鹰窝上空石雨纷纷。老鹰在空中徘徊,尖叫着不敢靠近崖壁。趴在崖边的杨立春报告:“爬进鹰窝了,把小鹰装进背篓里,盖上了。”
一会又报告:“下到平台了。”
随后,崖底传来段老二发出长长的“嗨——!”
声。笼子里的小鹰惊恐万分,看什么都害怕。“如果它会说话,那么会骂你什么?”
我问段兴国,他笑嘻嘻地说:“无赖,一个正宗的无赖。”
段无赖有事干了,天天去河里抓活鱼,用瓦盆养着喂小鹰。小鹰会飞了,段老二把它扔起来,它就从这个树尖扑棱到那个树尖,天上的鹰成了家雀子,最愿意停在房檐上,整天和鸡混在一起,活耗子放在脚下都能把它吓跑,耗子肉要撕成条才肯吃。小鹰整天跟在主人身后跳来跳去,我们每天去他家,把鱼扔到空中,看着小鹰用嘴接住吞下去,成了一种乐趣。段兴国喊小鹰:“儿子。”
,小鹰就跳过来啄他手中的鱼。转眼就放暑假,杨立和的石膏去掉,里面的钢板还在,好腿粗伤腿细,放在一起不像一个人的。公社的工作组进村,组长对我爸说:“杨校长,一家一口猪,一人一只鸡,我看你家鸡不超数,猪可多一头啊。”
“老马,你有所不知,我们这是两家。”
爸爸开始对他解释,听明白后,马组长说:“明白了。”
大喇叭响起来,“啊——,明个儿起大早,村里开始割尾巴行动。鸡猪鸭兔狗圈住不得外放,各家的自留地收秋后,土地全部收归小队所有,明年由小队统一管理,今后不再有自留地的说法。”
割尾巴队伍分成三组:第一组去黑影儿,第二组去杨家沟,实力最强的第三组在本村。第三组领队的是狄支书,主力是杨大鹏。重要的目标早被锁定,直奔村子南头,高万田旧房场并未放弃,土地被平整,种上向日葵,镰刀镐头齐挥动,顷刻间葵花秧子躺倒地上横七竖八的。队伍旋风般从南刮到北再转东,横扫全村。院子外的树、苞米、向日葵、甜杆高粱全部被腰斩。鸭子不用处理,鸡被剪去翅尖,猪后腿用短绳绊住,都散放在大队后院。在段老二家,杨大鹏盯上小鹰,说:“这个顶一只鸡。”
段兴国窜到他眼前说:“不算数!它不吃粮食,我天天抓鱼喂它。”
狄支书说:“啊——,不吃粮食的可以不算。”
队伍来到杨梓林家,用皮卷尺测量院墙的长和宽,算盘珠子扒拉出亩数。狄支书问:“啊——,多不多?”
高会计说:“多一点点。”
“啊——,到底多多少?”
“就多半堵墙。”
“啊——,大鹏你看着办吧。”
杨大鹏来到后院东墙角,用铁钎子插进墙缝向侧面使劲一别,墙头掉下几块石头,又是几下子,墙头出现一个豁口。老娘婆的小脚踩高跷一样跑来,“败家的孩子,谁让你扒奶奶的院墙?”
杨大鹏回答:“大奶,不是我要扒的,这是命令。”
“放你娘的狗屁,没有你这狗屁令令就有我这堵老墙,没见过令令长啥妈样儿,就看见你在干一些X狗的个式。早知道你这孩子厌恶,接生的时候顺手捏死你算了,省的活下来祸害人。”
妇联主任张红琴赶紧过来连哄带骗的要奶奶婆婆离开,老人指着杨大鹏说:“孙子,叫你那老不死的爷爷给我垒墙来。”
她被孙子媳妇半推半搀的转身慢走,连连摇头嘴里叨咕着:“我昨个儿听见割自己的尾巴,我还呐闷儿来着,猪尾巴驴尾巴耗子尾巴,这人哪来的尾巴?今天仔细一呐吗,现在的人啊,真长尾巴了。”
第一组、第二组完成任务,与第三组会合,队伍浩浩荡荡奔向杂树沟沟口。李家的鸡散养着没法子圈,拿兔子顶替,狗顶替跑了的猪。李荣双手护住树干,“不要砍,不要砍啊,全都没收充公,我不要了,全归大队,要不然算狄支书的也行,就是不要砍啊!”
他对着狄之书说:“五哥,快发句话。”
“啊——,尽瞎咧咧。来人!”
过来两个民兵把李荣架走。一刻钟过后,立着的只剩下一地的树桩子。独眼老人注视着一切,一声不吭。看热闹的人们立在高高的土坎上,这里地势最高,民房都在脚下。就在人们要散去的时候,李成林大喊:“编筐去集上卖,算不尾巴?”
人们都清楚他说的是什么,狄支书没言语加快脚步要离开。李成林跑着拦住狄支书,“你说算不算?”
“啊——,也算吧?”
“算,为什么不行动?”
狄支书对杨大鹏说:“杨连长看着办吧。”
杨大鹏带着人直奔大叟的西院,在空屋子里搜出我爷爷编成的几十只棉槐的粪筐,全都拿进大队后院。我妈越想越憋气,去找狄支书,“五大爷,家家都有粪筐,为什么偏偏没收我家的?”
“啊——,别人家的是用,你家的是卖。”
我妈说:“我家一只筐都没剩下,自个儿用的也没了。”
“啊——,没想到这一点。天黑以后你拿回去几个,别都拿走啊。”
这时,东梁口跑来一串大马车,速度如飞,车响马嘶人叫,穿过前树林拐进村里,割尾巴的人群潮水一般涌向大队。跑回来的大车一共有五台,是五个小队在大队白灰厂的拉脚车,拉车的牲口通身是汗,白灰厂的全体人员都在,立在院中,双腿打战,厂长薄云起满脸是汗,惊恐万状,段大嚷也不喊了。记脸子、单大发鼻青脸肿,刀疤衣衫褴褛血迹斑斑。60、老人(十四)独眼李老太太,一个月后离世。李家的那棵小银白杏树没有被砍,我们再也没有去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