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陵寺出来,柳如颜正巧与女信徒同路,她随意攀谈了几句,来到教坊后,几人揖手作别。柳如颜与沈晏初走回小院。他在屋外停步,伸出手,替她拢了拢鬓间的碎发,柔声道:“别弄得太乏,早点睡。”
她支吾一声:“好。”
柳如颜走进屋子,旋身掩住门扇,她来到桌边,点燃蜡烛,懒懒地坐了下来。听小沙弥讲,道宣法师死前双眼发红,好似被邪祟附体了一样。道宣、大理寺、女乐师……心有郁结者,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她打了个呵欠,困意来袭,干脆简单洗漱一番,早早地躺在床榻。夜色里,她凝着头顶的床幔。金陵冬季湿冷,哪怕穿得再厚实,手脚仍是止不住的发冷。柳如颜蜷起身子,感觉被冻得睡不着。她翻了个身,看到窗外的枯枝此起彼伏,在风中呼哧作响,只听“啪”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房顶。房顶断断续续地传来声响,她睁大眼,瞧见一道硕长的影子,缓缓地,攀上了窗棂。那黑影瞬息之间就穿透窗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朝着床头的方向逶迤过来。柳如颜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好像被定在床板上,浑身动弹不得。她侧过脸,看到那黑影悄无声息,不断地接近,顺着床腿游弋到了她枕边。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黑影,是一团长长的头发。它像蛇一样昂起,浓密的头发里露出一张怪诞的脸。与其说是脸,它更像是一块被水泡得发白发胀的肉,看不见五官。它向下俯视着,一缕冷冰冰的头发滑落,带着潮湿发霉的腐臭气味。“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它反复地问。湖里的恶灵?柳如颜去摸枕头底下藏着的匕首,皱眉:“我既无逆天改命之能,也无扭转乾坤之力,如何去救你。”
“骗我——骗我——骗我——你们都在骗我——”它低低地咆哮。忽地,它勒住柳如颜:“你们都去死!!”
柳如颜瞬间被头发淹没,整个人像是沉入一片汪洋大海,匆忙中,她抓到枕边的一条念珠,用尽全身气力把念珠击向邪祟。顷刻之间,邪祟犹如黑烟般散去。柳如颜挣扎着坐起,望向空荡荡的房屋,胸腔里起伏不定。月色皎洁,透过窗纱,窗外好像伫立着一道人影。她心有余悸地提起寒月弯刀,默默走向门口。推开门,却瞧见院中站着个年轻和尚,穿一身雪色袈裟,手里执着念珠。她顿时想起击退邪祟的那串念珠。和尚念念有词,梵音肃穆,少顷,他转过身,遥遥看向柳如颜。柳如颜认出此人,正是早已圆寂的道宣法师。“圣僧何以在此?”
她收回弯刀。道宣启唇:“是施主想见贫僧。”
柳如颜愣神,于是追问道:“圣僧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道宣只是淡然相望,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她不懂这和尚打个什么哑谜,还想继续再问,道宣手中的念珠却忽然散开,落地的那刻,化作一颗颗骷髅骨,映着灼灼火光,道宣也变了模样,三头六臂的,竟是阿修罗。阿修罗脚踏白骨,手托日月,眉目慈悲,柳如颜站在他面前,渺小的如同尘埃。“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梵音不绝如缕,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她头晕目眩,柳如颜不得不捂住头,喊道:“圣僧——”下一刻,眼前的火光尽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光头和尚在诵念经文,鸣奏手中的法器。和尚当中,董轻弦神情戚戚,吹着一支筚篥,曲调好不凄凉。她走向董轻弦,喊了一声,对方却恍若为觉。她望向他身后,透过敞开的门窗,她看到里面站着沈晏初、白芷、公输宇。公输宇似乎带了哭腔:“这家伙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没了……”白芷叹着气:“回天乏术,救不回来了。”
床榻之上,躺着一个人。是谁死了?柳如颜心想。她走进屋子,来到床边,见床榻之上睡着一个姑娘,被麻布掩住脸。视线往下,她看到姑娘的胸口戴着一枚睚眦墨玉。柳如颜猛地怔住。死了……怎么会……“时辰已到,请送死者入土为安!”
屋外传来催促声。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晏初猛然抬头,嗓音生涩而哑:“我去送她。”
说罢,他弯腰抱起榻上的姑娘,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门口。麻布滑落一角,露出一张血迹斑驳的脸,鲜红的指甲印触目惊心。沈晏初垂下眸,眼角已泛起了红:“如颜,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柳如颜张了张唇,发不出半个音,她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一步步,逐渐远去。门外,白茫茫的雪地圣白无暇,逆光之中,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地,与漫天雪光融为一体。再也,寻觅不见。她捂住胸口,心里好痛,好痛……柳如颜陷入无边无际的悲恸难以自拔,忽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才发觉袖缘早已被泪水浸湿。原来是坐在桌边睡着了,难怪会感到冷,想起刚才的梦境,柳如颜披上一件外衣,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外面天色大亮,晴空万里无云。她敲了敲隔壁的门,门适时开启。“晏初——”她笑着说。沈晏初投来一眼,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有看。院里的老树多了几只寒鸦,扑簌着羽翅掠向半空,他牵动唇角:“竟以为是你回来了。”
他苦笑着摇头,退身一步,掩住了门扇。柳如颜伫立在门口,一动不动,耳边响起滴滴嗒嗒的水声,她低下头,见雪地溅开一朵朵血花。她抬起双手,指甲缝里,全是狰狞可怖的血和肉。柳如颜猛然惊醒,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她坐在案几旁,一颗豆大的烛光,香炉里飘出缕缕青烟。她定了定神,去拿手边的茶杯时,指尖忍不住地发颤。直到一杯凉水下肚,她才意识完全归拢。柳如颜摊开手心,去看她的指甲。“原来只是梦。”
她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