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初失踪了。诺大的院子里,不见他的踪影,就连沈无婪和凌风也有好些天不见,就像不曾来过一样。柳如颜踏进房舍,酒盏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那一日,她终是醉了酒,恍惚之间,听到他在耳边呢喃了许久。他抚着她的发,轻声说:”等我回来,带你去大理。”
柳如颜倚着案台,坐了下来,手心躺着一枚温润的墨玉。她看了又看,最后将睚眦玉佩戴在胸前,哑然一笑:“晏初,等我活着回来。”
两世恩怨,是时候,有个了结。从河口坐船,往东扬帆前行,便是渤海。沈无婪站在船头,手臂伸展,执起一块四面方正的格纹木板,凝向夜空。这是“牵星术”。——可定经纬,辨识万里海域。他测出北斗星的方位,又捧出一卷舟子秘本,反复地比对。“顺着这个方向再走十海里,就能看到峡口。”
沈无婪迎风而立,朗声一笑,“这小子总算没有白疼,能替老夫找到秘境的入口。”
“前辈苦心孤诣,终而,不负所期。”
木轮转动,一位布衣男子眸色淡漠地说。沈无婪看向后方,冲布衣男遥遥一拜:“郎君持有帝王玺,又是‘负屃’的守护者。天命之人,老夫自当为你效力。”
“天命之人……”布衣男浅浅一叹,望着远处,“时隔千年之久,我蓬莱后人,终有重返故土之日。”
沈无婪也负手而立,同样望着淼淼海水:“也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有故人。”
“咳——”布衣男忽地咳了起来。沈无婪看向他:“海面风大,郎君还是回去歇着罢。”
“不碍事。”
布衣男叹了一声,竟从轮椅中站起,一步步,缓缓行至船头。他仰望苍穹,无边的星宇延伸至尽头。“天地辽阔,竟没有我一方容身之处。”
“阁下大动干戈的,难不成,只是为了找个容身之所?”
甲板间隙,有人从暗影中走出。沈无婪大惊:“柳如颜,怎么会是你!”
她略一颔首:“沈前辈,许久不见啊。”
柳如颜在船头站定,睨着布衣男瘦削的背影。“顾兄,别来无恙。”
顾倾并未回头:“你知道是我。”
“在得知望风楼的金主是你时,确实难以置信。”
柳如颜瞥了一眼轮椅,“毕竟,顾兄仁善,最擅观音相,又怎会是个心肠歹毒的人。”
顾倾默了一瞬,摇头不语。柳如颜走上前,盯着他的腿:“记得最初相遇时,顾兄不慎跌倒,便是因为你患有腿疾?”
“没错。”
顾倾坦诚。他身患痹症,每逢风寒湿邪,双腿就会疼痛难忍。柳如颜:“刚到河口时,恰逢骤雨,你暗自服药,再把那药渣埋在院里。我让白芷辨过,你患有顽痹。”
顾倾不解:“不过是个寻常的病罢了,你何以认定,我就是那位金主?”
她解释:“望风楼有我安插的眼线,一早就收到风声,知道你会来河口。”
顾倾恍然:“没想到,望风楼听尽天下事,却被人反将了一军。”
“但真正让我确信是你的,正是沈晏初带来的那份秘本。”
她忽然道。顾倾诧异。“晏初在让我交出秘本时,其实,他在卷中加了一味酒香,这酒,乃是他亲手所酿,世间独一无二。再配以追踪术,不难找到你的船只。”
沈无婪愤恨:“这小子,果然没那么容易驯服!”
“驯服?”
柳如颜凌然一喝,“晏初一向敬你为舅父,你却竟如此的利用他。就为了你们的一己私利!”
“柳娘子,这世间之事,并不非黑即白。”
顾倾转过身,素手扬起,一道羸弱的光萦绕着他,在他身周徘徊不去。待离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只只细小的飞虫。“蜉蝣者,朝生暮死。纵观世间万物,人也不过如此。”
柳如颜拢起眉:“所以,你想要长生?”
顾倾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哪有什么长生之说,我们历经万苦,不过是想寻一个避世之所罢了。不知,柳娘子可有听过南诏?”
云南之地,大理建国之前,曾受南诏王的统治。顾倾垂下目:“旧时,南诏大乱,南诏王族八百余口,皆被唐人所杀,血流漂杵。残存的一脉逃入深山老林,世代繁衍,一向都与世无争。”
他抬起手,掌心平托,那些飞舞的小虫顿时聚做一团,宛若神州。“我南诏王族,擅长虫蛊之术,会取各地毒虫制成一蛊,可观地气。十年前,蛊相突然变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手中的飞虫再次舞动,神州图随之变化。“纷乱的时局逐渐结束,九州一统,国力更甚从前。最后,宋国挥兵南下,血洗白族圣地。”
顾倾举目,眼中透着一丝悲悯,竟让她心头一震!传说,观音大士有三十三重化身,在十方界普度众生,而顾倾此刻的眼神,与他笔下的观音像重叠,恍若神佛临世。“九州内乱,我国子民得以繁衍生息。一旦九州大统,大理腹背受敌。”
顾倾长叹,“我族不能再战了……”柳如颜道:“所以你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是为了防止九州一统,对大理国出兵?”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顾倾苦笑,“宋军诛灭各国,又岂会容得下大理。”
她抿了抿唇,又问:“你可有想过,被你利用的那些人,凭什么为你而死?”
顾倾脸色肃穆:“救世者,自当有人牺牲。换得百年安宁,足矣。”
“难道空净大师的死,你也能够视若无睹!”
顾倾阖目:“蓬莱秘境,九死而一生。我族愿以自身性命,寻一处避世之所。从此,再无战乱之忧。”
柳如颜上前两步,眼里布了血丝:“你有你的救世大业,而我,只想护着柳家庄,护住泉叔他们,为何你连这些人都不肯放过?”
顾倾顿住,凝视着她。“柳家的事,我也深感痛心,但亦是无能为力。”
他缓缓道。柳如颜抡起拳,冲他斥了一声:“好一个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