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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而亮的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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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雨水要落不落的,将低垂的云层洇染成一片湿润的油青。站在书楼窗口往外看,能看见附近的小巷民居里已挂上了零星灯火,在风中明灭闪烁。裴程有心想和柳明月多说几句,却不知怎么开口,每次找她说话,他都要惹得她生气,最后导致二人不欢而散。季辰给他出谋划策:您要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别说了。裴程觉得这他娘的就是个馊主意——他不说话,柳明月就干脆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他还在这呢,这还有这么大一个活人呢!柳明月的内心倒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定。她不是故意要无视裴程,只是实在不知要如何与他相处。裴程不开口告辞,她便不好直接要对方走人,那样显得有些过河拆桥;以为对方还有什么事要说吧,偏偏他又沉着脸不开口,于是她只能认为他是在思考之后的计划,说了句“将军请自便。”

就坐在桌前随便摸了本书挡住了自己。在前世那短短一年的夫妻生活里,每逢她与他无话可说了,便会像这样一起安静下来,两个人各自找事做。起初是为了缓解尴尬,到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裴程舞剑,她就看书,裴程看书,她就缝补衣服,慢慢的倒也有了一种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感觉。老来伴啊……只可惜,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们二人,都没有能活到老的那一天。柳明月想着想着,思绪便飘远了,手里的书斜斜的倒了下来,灯火滤过薄纱晕在脸上,将她的唇色照的越发鲜艳欲滴。裴程盯着她的侧颜看了一会儿,以手成拳,掩唇轻咳了一声。他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找到个话头,正想开口,却听见有人咚咚咚的跑上了楼来。莲歌一手提裙一手扶栏喘着气,还没站稳,就被裴程不善的眼神吓的缩了缩脖子。柳明月抬头看她:“怎么了?”

“老爷、老爷和两位少爷都回来了!”

……裴程快步回了正堂。抱拳与柳国公见礼,柳国公笑眯眯的捋着胡子,越看心里越满意,恨不得直接拉着他的手喊贤婿。旁边站着两兄弟,个高的柳清风木着不说话,年幼的柳奕然满脸不高兴。裴程向来不在意旁人眼光,但讨好小舅子就是另一码事了。他走出正堂,命下人牵来一匹半大马驹,将缰绳交与柳清风手中。柳清风的眼睛倏忽一下就亮了。那匹马通体乌黑,唯眉心一道白色流星,身量还不算大,但身形健美,胸窄背长,看得出是匹宝马良驹的苗子。柳清风兴奋的拍拍马脖子,又摩挲着油光水滑的马背,满眼都是欢喜。摸完了,喜完了,他又把缰绳规规矩矩的递了回去:“无功不受禄,清风谢过将军。”

这俩姐弟还真是一个性子。“这马是你赢的。”

裴程没接马绳。柳清风茫然:“那日我已经输给将军了。”

“裴某是军人,清风是学子,与你相争胜之不武。”

那你还跟我比。柳清风把这句话写在了脸上。裴程仿佛没看懂他的腹诽,缓缓又道:“白马于战场上就如夜中明火,最易成为受袭目标,”他拍拍马臀,逗得那小马打了声响鼻,“这匹马叫流星,最擅奔袭,且毛色漆黑如墨,在夜色中也不易被人察觉。”

“还有这弓,”裴程又从马背后取出一把深棕色短弓,“金弓虽好看,却不实用,这柄牛角弓出自军中匠人之手,最适合马上骑射使用。”

柳清风一手持弓,一手拥着马头,又惊又喜,不可置信:“那,那这些都是我的了?”

裴程颔首:“那日与你相争,只因王爷的马乃是御赐之物,不可随意转送。”

算是解了柳清风的疑惑。至此,柳清风看裴程的眼神已完全变了,什么叫仰慕,什么叫钦佩,看的柳奕然在后面咬酸了牙根。有下人来禀,晚膳已于厅中备好,柳国公邀请裴程入座,又命人去唤柳明月。“有外男在此,阿姐出面于礼不合。”

柳奕然板着张小脸冷声道。“我们家没那么大规矩,为父一直拿裴程当半个儿子看待,就当是场家宴便可。”

柳国公摆摆手。“就是,裴大哥和咱们家什么关系,何必分什么彼此内外。”

柳清风叛变的毫不客气。柳奕然气的差点摔了杯子。不过一顿饭,柳明月倒是无所谓,她本就不是什么恪守礼教的性子,稍微整了整鬓发,就随着丫鬟去了偏厅。席上,柳国公与裴程聊的十分开心,还命人拿出好酒与裴程把盏,裴程话不多,只在关键处回应柳国公一两句,却每每都能说到点上,哄得他开怀大笑。柳清风在旁边时不时插话,打听军中趣事,还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尝了几口酒,然后看着阿姐,脸上泛起潮红。柳奕然冷着脸埋头吃饭,柳明月见他不知在生什么闷气,关切的挟了几筷子菜放进他碗里,他就又高兴了起来:阿姐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自己。裴程虽一直在同柳国公说话,注意力却始终分了一部分在柳明月身上。将她偏好的几道菜一一记下,又见她侧身为柳奕然挟菜,柳奕然方才还阴的滴水的脸此时已灿若春花,整个人都倚着柳明月,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吃那个,柳明月依次给他挟了,动作温柔,没有半分不耐。裴程微沉了眼色,端起面前的白瓷酒杯一饮而尽,将一双鹰隼般的利眸藏在了酒盏之后。……晚膳过后,柳国公留裴程说了会儿话,又担心入夜下雨不便行走,便催他早些回将军府去。裴程抱拳作别,牵马出了柳府。天色已经漆黑,家家户户灯火高悬,裴程在柳府墙外徘徊片刻,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那棵最大的乌桕树下。从那个位置,可以远远的看见柳府书楼,此时书楼上灯影幢幢,似有个人影,站在窗口往外张望。他拉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将自己曝露在风灯的光亮之下。柳明月举着纱罩烛台站在窗前,只是随意一望,没成想还真看到了裴程。夜色苍茫,二人又隔着距离,她突然就想起裴程以前强行要教给她的灯语,从旁边的桌上拿了本书遮在灯前,又移开,再遮回去,灯火闪烁,几短几长。组合起来,是一个短句:一切顺利。柳明月试了几次,见裴程木愣愣的站着没反应,便也放弃了,过了那么多年,许是自己记错了讯号吧,反正只要他记得依计划行事就行,她举着灯回了屋内。裴程却已经呆住了。她怎么会,怎么会知道自己爹娘之间联络用的灯语?惯常通用的灯语需用红罩灯与绿罩灯才能组合,爹娘却用一盏灯想出了个简单的讯号,每次父亲出征,母亲都会站在城楼上,用闪烁的烛火告诉父亲:一切顺利,待君归来。当时还只是少年的他跟在父亲身边,无数次一同回望,广袤无垠的夜色里,一座孤楼黑沉沉的剪影,唯有那盏灯,如破晓时分的启明星,闪烁不灭。父亲说,若有一日他战死沙场,他的魂魄便可循着那盏灯回到母亲身边,只是后来母亲先一步病逝,那灯便没了,再后来,和他一起看灯的父亲也没了。他不知道父亲的魂魄有没有回到母亲身边,他能做的只有将他们合葬在城楼之下。故山有约频回首,末路无归易断魂。书楼上的那盏灯也灭了。裴程沉默的站了许久,直到天上落起雨丝,才翻身上马离开。曾经那无数个说服自己迎娶柳明月的理由,此时都已被抛在了脑后,他只知道他想要那盏灯一直亮着,只为他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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