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冯紫英这才抬起目光问道:“岫烟妹妹,这邢家舅舅平素是在哪里的赌场赌钱?究竟欠了哪些人的银子,妹妹可曾知晓?”
岫烟犹豫了一下,“小妹只知道原来是在倪二哥的赌场赌钱,后来小妹和倪二哥打了招呼之后,倪二哥便不允许他去了,后来他便去了发祥坊和积庆坊那边的几家赌场,至于说欠哪些人的银子,小妹就不甚清楚了,只知道有一个叫做杜二哥的,还有一个武大头的,一个在得胜桥那边,一个在海印寺桥那边,……” 北城那边儿?冯紫英皱皱眉头。 倪二在西城和南城的势力最强,像咸宜坊、鸣玉坊、安富坊、阜财坊、大时雍坊、小时雍坊、金城坊、河槽西坊这些都算是他的地盘,北城那边也有些人脉,只有在东城那边差一点儿。 发祥坊和积庆坊算是北城紧挨着西城这边的范围,照理说倪二不可能不知晓刑忠究竟欠了那些人的银子,而且倪二也知道自己和贾家关系匪浅,真要发生这种事情,应该早早给自己知会一声才对。 而且像这种事情,怎么看都不像是老手所为,真正放高利贷的,怎么会做出这般愚蠢的行径来?便是新手也不至于如此拙劣才对。 “妹妹也不知道邢家舅舅欠了多少银子,那这个要妹妹马上拿银子赎人的消息究竟是从哪里传递过来的?”
冯紫英的问话让邢岫烟更觉得委屈,“是姑父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是有人托人找到姑父,称如果不拿足够的银子去交钱赎人,那我爹可能就要被人剁手指,具体要多少银子,只说光是本钱都有二三千两,如果加上利息,怕是更高,……” “赦世伯?”
冯紫英讶然,找上贾赦倒也正常,不过贾赦才和自己为了西山窑的事情撕扯了许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倒是让冯紫英有些警惕,他深知贾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本事可不小,别阴沟里翻船,被这厮给设计了,那才是成了笑话了。 “姑父说这种事情便是他出面也很难有一个圆满结果,那些光棍剌虎都是只认银子的狠角色,像他这种无职无权的,便是带了银子去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且那利息更是利滚利,算下来外人你根本就算不清楚,不知道会被坑多少,……” 邢岫烟略显紧张的介绍,贾赦这话也不算推诿,的确你一般人要去和这些光混剌虎们算这种利滚利的烂账,肯定只有被套进去的,二三千两本钱,只怕利息滚下来就得要你七八千上万都不一定,那真的就没数了。 冯紫英想了想,他也没想明白如果是贾赦这样设计构陷自己能达到什么目的,或者是打算让自己去替邢忠还债,嗯,顺带也就把岫烟“推销”给自己“抵账”了? 这么一想,还真的有这种可能性,这厮为了银子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而刑忠若是还不上银子,人家肯定都要记在贾赦身上,这样一来把自己推出去,日后邢家的一切麻烦都可以算在自己身上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有些无语,这厮是真的为了银子,可谓殚精竭虑啊。 “我明白了,这样吧,你把地址给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先回去,我找人先问一问。”
见岫烟手里绞着汗巾子,手指指节都有些发白了,冯紫英宽慰道:“放心吧,这些光棍剌虎我还是知晓的,就是图财,没那么轻易下狠手,这么大一笔银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怎么舍得割肉?我甚至琢磨着,这帮家伙是不是就是有意给赦世伯递信儿,赦世伯也心领神会,就把妹妹支到我这里来了呢。”
岫烟原本粉白的面颊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扭动着身子,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冯紫英见状顿时明白自己的话可能让对方产生歧义了,赶紧补充道:“妹妹莫要多想,这下边的下人乱嚼舌头,不必理会,这亲戚之前帮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岫烟更是忸怩,看来这荣国府里的一些传言也传到了冯大哥的耳朵里,也不知道冯大哥会怎么想? 此时的岫烟既怕对方误会自己,内心又有些企盼,这种错综交织的复杂心境一时间也让岫烟有些迷惘。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有一点她还是明白的,那就是无论如何,自己的自尊不能在冯大哥心目中丢失了,那日后自己无论结局如何,都再也无法在冯大哥面前挺直腰杆了。 在冯紫英和邢岫烟站在弘庆寺外一旁空地边儿上说话时,隔着围墙的寺内一处高阁隐蔽处,两名僧人正在观察着冯紫英,其中一人正是那仁庆法师。 “难怪说这位冯府丞性喜渔色,每日无女不欢,这边妻妾五六人还在庙里烧香礼佛,那边儿就有女子找上门来,哼,……”另外一名三十来岁的僧人意似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千万别小看此人,法主和大少主不就是在永平府吃了大亏么?此人性子机敏,疑心尤重,先前我陪着他走了一圈儿,他说要去后边儿,我都怕他起疑心,所以索性陪着他想看哪里就看哪里,他说不要我作陪,我也就安排本元去陪着,就是怕他生事儿。”
仁庆法师目光深沉,死死地盯住远处的冯紫英。 “师兄,莫非你还真的打算投效闻香教这帮人?”
三十来岁的僧人略感惊讶,忍不住问了一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我也要看看闻香教这帮人究竟是不是做大事儿的人。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似乎这帮人在京畿内外还真的有点儿跟脚,我们弘庆寺这点儿家当,人家还未必看得上眼呢,……” 仁庆法师方正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思的神色,“我安排本胜去藁城、赵州打探过,那张翠花的高足米贝,也是人称米菩萨米老母的,在真定府那边威势极盛,自创了龙天道,弟子遍及藁城、赵州、宁晋、元氏、新河、冀州、衡水、枣强、高邑、柏乡、赞皇、临城诸州县,弟子怕是数万人以上,……” “啊?”
那三十来岁的僧人也惊了一跳,“有这般威势?”
“还不止于此,本能去了霸州,据说那道号无双法号普善的张海量在霸州声势甚至比米贝更盛,霸州、文安、雄县、大城、安州、高阳、任丘乃至河间府诸州县,都在流传这位大乘天真圆顿教的祖师爷的名声,可他和米贝都还是咱们京师城里那位翠花师姐的弟子,而翠花师姐也只是法主的一个得意弟子罢了,你说这闻香教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他们究竟有多大的野心?”
这闻香教也好,东大乘教也好,传道授法并不讲求年龄长幼,而讲得道顿悟的先后,所以那米菩萨和无双道人普善真人比大少主年龄大多了,但是也得要叫大少主一声师叔。 三十来岁的僧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置信,许久才问道:“师兄,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还记得前两月不是从山西那边过来几个人来咱们寺里挂单么?”
仁庆法师容色沉重。 “嗯,有印象啊,就来了两日就又匆匆走了。”
僧人点头表示知晓。 “其中一人是某幼时的熟人。”
仁庆法师点点头。 “啊?”
僧人颇为惊讶,“他们是大同那边的人氏?那师兄为何不……” 在僧人印象中,好像师兄并没有任何表示,因为那些人来寺里也是要和闻香教那帮人接头,他们只是知晓,并无交道,甚至连正面照面都没有打一个,师兄既然有幼时熟人,为什么却不相认? 但他马上明白过来,这等关系自然是要避免闻香教这帮人知晓,以备万一。 “他们是白莲教人。”
仁庆法师淡淡地道。 “白莲教人?”
僧人不解,“呃,难道不是和闻香教这帮人一伙的么?”
“他们是丰州那边的白莲教人,和闻香教这些人是一脉相承,渊源甚深,但是却并不隶属,不知道闻香教这帮人怎么却联系上了他们。”
仁庆法师沉吟着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感觉到这帮闻香教所谋乃大,我私下里和那个熟人见了面,询问了情况,他倒没有隐晦什么,只说法主派人联系他们,而他们现在久居塞外,已经和中原这边的白莲一脉联系甚少了,但是这边就很炫耀式的说了米贝和张海量的情况,我才从他那里得知,才会派本胜和本能去霸州和藁城那边摸底,……” 丰州、云内现在都已经不属于大周控制范围之内了,属于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控制范围,但当年这些白莲教徒跟随赵全和李自馨从雁北叛逃出塞,景从者甚众,达数万人之多,已经在塞外形成了相当势力,也成为土默特人治下一支特殊力量。 他们在草原上修房耕地定居,被游牧而居的蒙人称之为“板升”,也就是房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