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晋朝廷不批准对外作战,那也不能闲着,干啥呢?不妨来点窝里斗呗。与北方后赵宫廷的矛盾表面化相比,南方的东晋国内的政治斗争就微妙多了。北方的宫廷争斗是赤裸裸的大刀阔斧的血腥惨杀,南方的宫廷斗争却是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勾心斗角,波澜不惊。陶侃逝世后,庾亮接替了他的征西将军,兼领江、荆、豫三州刺史、都督七州诸军事的权位之后。就又大权在握了,加上自己是帝舅身份,少不了对朝政充当“参谋”和“指手画脚”。当时朝政主要以王导辅政为主,成帝年幼,局势艰难,只维持着大体的局面,顾不上细节。王导性情宽容仁厚,所委任的许多将领,如赵胤、贾宁等诸将,都不守法;又重用匡术那样曾经跟随苏峻造反的人和丹阳尹桓景那样的谗佞之徒;疏远坦率正直的侍中孔坦,调任他让他担任廷尉,导致其抑郁而终。尤其是到了晚年,王导更是不理政务,处理各种事物主要就是签字画押。他便以糊涂自居。一些人依靠投机取巧,利用他宠爱雷氏小妾这个有利条件,让这个外号“雷尚书”(社会上送的雅号)的人频吹“枕头风”,达到他们升官发财的目的。群臣上下为此感觉担忧不满。东晋自咸和五年(330)度田税米以来,连年遭受水旱蝗灾,农业收成受损严重。咸康二年(336)二月,计算盘点军用稻米,发现亏空多达五十余万石。主管尚书谢褒以下大小官员都被“问责”免职。但是王导总是振振有词。他说:“肯定会有人说我处理朝政糊涂,但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以后的人也肯定会深深怀念这种糊涂的。”
陶侃曾打算起兵废除王导,但郗鉴不同意,这才作罢。到后来,庾亮又想废黜王导,于是写信给郗鉴,陈述王导的过错,并征求郗鉴的意见。庾亮给郗鉴写信说:“皇上从八九岁直至长大成人,在宫中则由宫女守护,外出则只有武官、小人们侍从。秦始皇想使百姓愚昧,天下人尚且知道不对,更何况有人想使君主愚昧呢!既然君主正值青春年华,执政大臣则应当还政于贤明的主上。王导不恭敬地归还政权,却开始自居太师太傅的尊位,任用许多没有才能的士人。您和我都身负先帝托付辅政的重任,这样的大奸之人不清除,又有什么脸面到地下去见先帝呢!”
因而想跟郗鉴联合一起发兵废黜王导。跟前些年拒绝陶侃一样,郗鉴照旧拒绝了庾亮。他坚决反对再出现王敦、苏峻那样“清君侧”的内战状态。南蛮校尉陶称是陶侃的儿子,近年来在庾亮的领导下工作,大概受不了庾亮的“冷落”,便写信把庾亮的一些内情告知王导,挑拨说“庾亮有举兵攻打都城的打算”,要王导暗中多加提防。匡术、桓景等人也劝王导秘密地加以防备。王导却豪放地说:“我和庾亮休戚与共,为国尽忠,肝胆相照。像这种庸俗、不靠谱的道听途说、流言蜚语,不应当从智慧之人的口中传播。即便真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庾亮带兵打到了这里来,我无非是头带方巾,身穿布衣,归隐还乡吧,那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王导又给陶称写信,认为:“庾公是皇上的大舅,你应当好好侍奉他。”
由此可见王导丞相的胸襟是多么宽广!那些流言蜚语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了“市场”。征西参军孙盛悄悄地劝谏庾亮说:“王公经常有辞绝政事、回归自然的想法,常说要追求逍遥自在、超然物外的生活,更有一种优游于尘世之外的愿望,怎么会干俗人那些抱着权力不松手的事情呢?这一定是奸佞邪恶之徒想离间内廷与百官的关系编造的谣言。”
庾亮想想也有道理,也只得罢了。庾亮自然恼恨王导一直“执掌”朝政,王导也在一直憎恶庾亮“遥控”宫廷。这些年虽然庾亮驻守于外镇,却遥遥控制朝廷大权,权势显赫,又拥有强大的军队,趋炎附势的人大多归附于他的门下。王导心中不平,每当遇到西风扬起尘埃,便举起扇子遮护着自己,缓缓地说:“西风劲吹,尘土飞扬,这都是从庾亮那边吹过来的。你看这讨厌的尘土,把人都弄脏了!”
但是没过多久,病重的王导就去世归入尘土之中了。公元339年(咸康五年),王导病逝,终年六十四岁。成帝在朝中为他举哀三日,派遣大鸿胪持节监护丧事。丧礼,比照汉代的霍光及安平献王司马孚举行,甚至部分参用了天子之礼。下葬时,给九游温辌(读音wenliang意思同“温凉”)车、黄屋左纛(读音dao)、前后羽葆鼓吹、武贲(读音ben)班剑百人,东晋中兴名臣没有可以同他相比的,可以说是极尽哀荣。此后不久,后赵石虎派出的夔安大军开始了对东晋边境的攻击。石虎以夔安为中坚将军大都督,率石鉴(石虎之子)、石闵、李农、张貉、李菟等五将军领兵五万人攻击荆州、扬州,另派二万骑兵由张貉率领攻打邾城。从总体兵力部署上来说,两军对垒于长江沿线,后赵兵力共七万,而东晋庾亮大军拥有二十四万人。后赵并不占优势。此战的“重头戏”放在邾城的攻防争夺战上。庾亮平空派精兵万人占领这座城市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战国末期,楚宣王灭掉邾国,将其并入楚国,将这座城市命名为邾城。西晋惠帝建西阳国,辖邾城。庾亮为了北伐大业,将豫州治所设于邾城,将豫州刺史和西阳太守都放在这里,驻扎重兵。邾城城高体大,古来即为兵家必争之地。如,陆逊辅佐太子孙登留守东吴陪都武昌时就驻有大军。显然后赵有非常明确的军事分工:张貉负责带兵攻城,“总指挥”夔安除了总协调之外,还负责负责外围作战,消灭一切“来援之敌”。张貉带兵攻城非常勇猛,而毛宝、樊峻也不敢稍有懈怠。双方都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由于此城孤孤单单被长江从东晋“切割”出来,所以后赵开始采用围而不打,就让你城内人心惶惶了。过了一两个月,再猛攻你邾城,即便像毛宝这样的英勇无敌也难以抵抗如狼似虎的后赵勇士。所以,毛宝和樊峻感觉形势危急,便不断派出“敢死队”冲出重重包围去向长江南边的武昌庾亮求救。庾亮认为邾城的最大优点就是城池坚固,料想以毛宝那样的猛将率领重兵防守,守几个月应该没问题。于是他也就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但是毛宝派人求救求援,他也不是置之不理,每次求救庾亮就派几千人运输粮食和物资前来支援。庾亮这样做,没想到非常合后赵总指挥夔安的“胃口”:你庾亮派这么点儿兵力,带这么点儿粮食,统统地被夔安大军“消化吸收”了。正是靠着采取“围点打援”的战略,夔安不断消灭晋军的有生力量。开始庾亮拥有二十四万晋军,军力远高于后赵,但手下毛宝在夔安的紧紧围逼下,不断求救于庾亮,而庾亮自以为邾城易守难攻,虽然数次派兵驰援,但每次都不足一万,结果出援之兵不断被夔安消灭、“蚕食”掉了,致使庾亮防御兵力越来越少,日渐空虚,形成此消彼长之势。后赵军队对邾城围城两个月,攻城一个月。东晋将士顽强抵抗,最后因寡不敌众,使得后赵张貉率军终于攻进了邾城,杀死晋军六千余人。毛宝、樊峻被迫弃城突围逃走,不料在长江边被夔安率轻骑追上。面对江水滔滔,毛宝、樊峻等将士六千多人被逼无奈,只好“扑通”“扑通”纷纷跳入江中。投江而死者六千多人,毛宝也溺水而忘。这六千多人的东晋将士中,唯一一位交了好运的是西阳太守樊峻。樊峻身穿坚甲手持战刀,随着其他将士一起,跳入水中,但他却感觉好像落在一块石头上一样。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他养过的那只白龟。说起这只白龟,那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樊峻作为一名偏将跟随毛宝将军驻扎在武昌。闲来无事,樊峻逛市场的时候,发现集市上有人在卖一只白龟,当时大约五六寸长。樊峻感觉好玩,就买了下来,自己养了好几年。后来被毛宝将军发现了,就劝樊峻把白龟放生。樊峻很尊重毛宝,就乖乖地,把这只白龟放归江中。现在这只龟大约有五六尺长,在水中一直把他送到东岸。樊峻上岸后,这只白龟回头看了他两次,才恋恋不舍地游走了。樊峻于是得以生还。他到了岸上,对着水中白龟哭个没完:“你为什么救我不救毛将军呢?其实是毛将军救得你啊,你个傻乌龟!呜呜……”张貉攻下邾城,很为攻城的艰难恼火,一气之下,命令手下将邾城付之一炬。焚毁了邾城这座已建设600年的古城。事后,桓宣回想起陶侃驻守在武昌时,不少人主张在江北的邾城驻兵镇守。陶侃每次都不回答,而众人一直说此事。后来有一次陶侃在率领将士过江围猎时对大家揭出“谜底”。他分析说:“你们想想,邾城隔在江北,内无所倚,外接敌寇。即便派兵驻守,也无益江南。这是一座孤城,当然易攻难守,所以我才放弃不设防。长江才是御寇的天险。”
桓宣及众将这才恍然大悟。事实证明:庾亮派精兵万人驻守邾城,后赵派兵来攻。确实因邾城孤立无援,终于兵败城陷,损失惨重。现在桓宣就更知道陶侃有先见之明了。这一事例也说明,陶侃将军军事战略经验老到,而庾亮的军事经验、战略眼光与陶侃比,确实差远了,不服不行啊。与此同时,后赵大军获得了一连串的战争胜利:石闵在沔南打败晋兵,杀死将军蔡怀;夔安、李农攻陷沔南;朱保在白石打败晋兵,杀死郑豹等五位将军;夔安进据胡亭,侵犯江夏,义阳将军黄冲,义阳太守郑进都投降赵军。随后,夔安再次率军进攻包围石城。当时东晋的竟陵太守李阳率兵与夔安交战,夔安一举破之,斩首五千余级,声威大振,东晋朝廷一时惶恐。在消灭了东晋的有生力量之后,夔安指挥退兵,回师途中还顺带抢掠了后汉国的东部,挟持七千余户迁于后赵的幽州、冀州,补充了后赵北部人丁之不足。当时后赵为巩固新占领区域,急需建一座新城来替代邾城的作用。这就是麻秋筑城的历史背景,所筑的城即麻城。筑城时间在公元340年左右。毛宝死后,朝廷下诏书说:“毛宝率军打了败仗,本应受到贬职处分。然而在平定‘苏峻之乱’时,他忠于朝廷,勇猛作战,功勋卓著。所以在他死后不加追赠,但是人们可以祭祀。”
后来朝臣们对此有意见。大家向朝廷上书说:“毛宝有大功,再加上因为保家卫国而壮烈牺牲,不应当给他除去爵号。”
一直到升平三年(359年),朝廷才下诏恢复他原来的封地。得知邾城失守、部下作战失利及毛宝等将士英勇赴死的消息,庾亮急忙上表谢罪,他要求将自己职务自贬三等。面对着失败的局面,面对着毛宝等死亡的将士,庾亮哭得很悲痛。他涕泪横流、伤心欲绝。他哭他失去的猛将和勇士,他哭他大军的惨败,他哭他的失策失误给国家造成的巨大损失。他更感觉到北伐的无望,收复中原计划的全面破产。他精神几近崩溃,加上过于悲痛,导致过去的疾病发作。公元340年(咸康六年)正月初一(2月18日),庾亮去世,享年五十二岁。朝廷追赠他为太尉,谥号文康。庾亮即将下葬时,被王导和庾亮一致举荐的治国能臣、吏部尚书何充想起庾亮生前的勃勃英姿,流着眼泪感叹说:“把玉树埋入土中,让人情何以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