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山贺睁开惺忪睡眼,忽然警醒,目光凌厉,房间内弥漫着一股劣质酒精的醉鬼味。 有人悄然无息闯入了他的房间,还喝的醉醺醺的? 他伸手抓向床边的鬼丸国纲,日本历史上出名的斩鬼刀,作为当代剑圣,犬山贺从不会让剑离开自己身边太远,但这次他抓了个空。 “阿贺,好久不见,多谢你这些年代我支付土地费。”
平静而又带着深深疲惫的声音响起。 那一瞬间犬山贺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被雨水湿透的大衣,头上还戴着拉面师傅的头巾,看上去有些可笑,他似乎刚刚大醉一场,浑身包裹着酒臭味。 “陛……”犬山贺脱口而出,却被上杉越抬手止住了。 “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不是你们的陛下了,现在我只是个摆摊卖拉面的。”
上杉越擦拭着深红色的刀柄,将其递还给了犬山贺。 犬山贺翻身而起,双手颤抖而恭敬地接过上杉越递来的鬼丸国纲。 他尊敬橘政宗,因为这二十年来橘政宗可谓力挽狂澜,将家族带回了正轨。 他也尊敬源稚生,正是因为源稚生的出现,才让原本内斗不休的本家重获凝聚力,只有皇才能让下五家完全信服,橘政宗也正是因为“皇”的老师这重身份,兼具橘家继承人的身份,才得以掌握本家大权。 但对于这位老人,他有的只是狂热与膜拜。 在犬山贺尚还年幼时,上杉越就已被立为蛇岐八家的皇,尊贵的长老们簇拥在他身为,高呼他的降世是神对家族的嘉奖,他坐在家族准备的王座上,哪怕动作并不端庄,却依旧令年幼的犬山贺记忆犹新。 那是蛇岐八家在近代以来达成的新的巅峰,家族的权势一度通过对天皇的影响施加到全国,也正是因此上杉越又被称为“影皇”,当时的蛇岐八家是日本的无冕之王,而面前的男人,就是家族曾经的最高统治者。 “坐吧阿贺,我来只是想和你聊聊。”
上杉越平静道。 “是!”
犬山贺跪坐在地板上,眉眼低垂,神色肃穆。 “阿贺,听说家族有了新的皇,是真的吗?”
犬山贺心中一惊,差点脱口而出当代皇其实是您的血裔,可一想到源稚生的嘱咐,他迟疑了、 在前不久应源稚生的邀请,他与源稚生进行了私下的会谈,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系列就连他也不知道的秘闻,这其中就包括了源稚生兄弟其实是“试管婴儿”的事实。 并且在这次会谈中,源稚生可谓毫不遮掩的表示了对橘政宗的怀疑。 当代大家长怀疑前代大家长,这无疑是让人头痛的事情,一个不好就会让家族内部出现动荡,乃至分崩离析。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昨夜时分橘政宗先生竟然死在了源氏重工深处! 这件事很复杂,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造成家族内乱,但令几位家主惊讶的是源稚生的处理十分得体,不仅没让此事动摇家族根基,反而让此事成为家族誓死一战的引子。 橘政宗这些年在家族内部恩威并施,俘获了不少人心,有很多人念着他的好,而现在他死了,源稚生摆出要为他复仇,与猛鬼众决一死战的姿态,一举获得了大批拥护,现在的家族就类似于“哀兵” “是的,在您之后家族得到了三位皇血,其中最稳定的一位现为家族的大家长。”
“三位皇血?皇血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高产了。”
上杉越神色幽然。 犬山贺神色沉寂,此刻回想起,他也有些心悸。 这件事确实透露着诡异,原本家族一致认为皇血将断绝在上杉越的身上,但是橘政宗的出现,为家族找到了意料之外的皇血,而且一下就是三位! 可当时的家族沉浸在对皇血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根本无人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只当是神再次眷顾家族。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上杉越低声问。 “最年长的源稚生接替了大家长的身份,是家族如今的领袖。次子源稚女则在数年前被判定为鬼,由……源稚生大家长亲自动手杀死,最小的绘梨衣小姐身体一直抱恙,常年待在家族内部的医疗室内。”
略微犹豫后,犬山贺还是如实将自己目前所知的道了出来。 上杉越瞳孔放大,嘴唇哆嗦道:“鬼?皇血怎么可能是鬼?”
犬山贺低垂眼帘:“家族神官认为源稚女对应的是家族的须佐之男命。”
“须佐之男命?”
上杉越喃喃,他想起了什么,目露痛苦道,“是那个诅咒?!”
犬山贺神色一震,不禁追问道:“敢问大人,是什么诅咒?”
“那是双生子的诅咒。”
上杉越低沉道,“上三家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带皇血的后代如果出现双生子就必须杀死其一,因为如果他们都顺利活到觉醒,其中一个会变成鬼,而且是流着皇血的鬼,上一代有记载的皇血双生子就是源赖光与酒吞童子。”
犬山贺心脏一震,这个秘闻他闻所未闻,想来是上三家代代口耳相传的秘闻。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上杉越喃喃着,“他怎么能狠心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弟弟呢……” “大家长也是迫不得已……”犬山贺涩声安慰面前的老人。 他心中隐隐惊疑,面前的老人似乎已经知道源稚生二人是他的后代了,而接下来上杉越的话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想。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除了教会的兄弟外还会有人来参加我的葬礼吗?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也许只有昂热那个老家伙会来给我送束花,可几个小时前我突然听说我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阿贺,你能理解吗?”
上杉越的目光中有疲惫,亦有欢喜。 犬山贺凝视着早已苍老的男人,低垂下头:“您,应该去见一见源稚生大家长。”
“阿贺,你见过我的父亲吗?”
上杉越忽然问道。 “在我父亲的陪同下,有幸见过几面。”
犬山贺恭敬道。 “可我没有见过。”
上杉越轻声道,“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过我的棋圣老爹,我归国的那年他还活着,只是等我从法国漂到日本,他就死了。他那样一个瘦弱的男人,被本家每天喂饱了服下催情的药物当种马,不死也难,也难为他能坚持这么多年了。你说,他当种马的这些年里,怎么就没想着自杀呢?”
犬山贺嘴唇嗫喏着,不敢答话。 “我原先一直没想明白,直到后来有人私下告诉我,我那死鬼老爹其实一直在等我,想见我最后一面,可惜他还是没能熬到来,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抱着想见我的心思,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犬山贺低伏着的身子越发低了。 “阿贺,家族现在的处境怎么样了?”
上杉越忽然问道。 犬山贺心中不可遏制地一喜,难道前前代大家长准备插手,他是见过当年之战的幸运儿,如果不是时间零太过诡异,单从物理层面上杉越完全可以做到秒杀昂热的地步,他的强大远超源稚生! “很糟糕!我们现在的处境很麻烦,神即将苏醒,而猛鬼众的主力仍藏在暗中时刻窥视着我们,还有我们不确定身份的敌人就潜藏在东京内,家族说是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机丝毫不为过!”
犬山贺沉声道。 “这样啊。”
上杉越叹气道,“听上去比当年还糟糕啊。”
“罪臣恳请陛下助家族一臂之力!”
犬山贺俯身,额头磕地。 上杉越皱眉,单手拉起了跪地磕头的犬山贺,不满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当年的时光,不要做这种让我会回想起过去的举动。”
“是!冕下!”
犬山贺连忙恭敬答道。 上杉越沉默了一会:“阿贺,我不是上帝,我没法帮助家族力挽狂澜,当年我做不到,如今我更做不到。”
“不!以您的实力,足以横扫一切魑魅魍魉!只要神不出现,东京内就几乎没有您的对手!”
犬山贺斩钉截铁道。 上杉越苦笑道:“阿贺,谢谢你如此高看我。”
“这不是高看!而是事实!”
犬山贺激动道,“您是货真价实的皇,是皇血的正统继承人!当【黑日】燃烧的时刻,没有人能挡在您的面前!”
上杉越沉默着,缓缓起身:“阿贺,我走了。”
“您要去哪?!”
犬山贺连忙起身,惶恐问道。 “我要去找昂热,我来这里是为了向你确认一个事实,现在我得到答案了。”
上杉越慢慢道,“不要对我抱有太多期待,也不要将我来找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这是我对你的最后命令。”
犬山贺涩声道:“……遵命。”
上杉越挠了挠头:“别太紧张,我还是很感谢你这些年暗中照顾我的。”
“走了,不用送了。”
他摆了摆手,走出了卧室门。 犬山贺苦笑着目送他离去,而后叹息着坐在了床边,他呆呆地坐在那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个电话突然响起。 犬山贺扫了一眼,皱眉接通了电话。 “什么事?”
“……你说什么?大家长已经到了门外?!”
他惊愕起身,快步来到卧室门口,望着上杉越离去的背影,想喊出口,可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做。 也许……让他们见面才是正确的选择。 …… 上杉越拉开了犬山家大门的把手,却见一个笔挺的身影站在门口。 “前辈来这里是为了寻犬山家主?”
源稚生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别误会,只是来道个别。”
上杉越沉默片刻,嗓音沙哑道。 “道别?”
“我准备回法国了,去看看我妈妈当年呆过的修道院,然后在那里举行葬礼,躺在棺材里听他们给我唱安魂弥撒。”
“您说‘回’?看来您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您的家。”
源稚生顿了下,轻声道,“这样也好,东京接下来不会很太平,我们也没多余的人马去保护您,尽早离开吧,机票买了吗?”
“几十年前就买了,法航的头等舱机票飞往里昂,我付了一大笔钱给法航,所以我随时可以持这张优先票上飞机。”
上杉越淡淡道,“另外,我也没到需要你们保护的地步。”
源稚生点头,烟头明灭着:“手上还宽裕吗?拿笔钱走吧,葬礼什么的都要钱,还要修葺下您母亲的坟墓,就当是本家后辈的一份孝心了。”
“不麻烦本家了,这点钱还是有的。”
上杉越眯眼道,“和上一次见面比起来,现在的你似乎已经有所觉悟了?”
“是的,这要感谢您和昂热校长的教导。”
“我的教导?”
“您上次说的很对,皇血是被诅咒的东西,不该留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应该成为皇血最后的继承人。”
“这样啊,准备好赴死了?”
“嗯,男人总归是要死的,战场是我辈最好的归宿。”
“说的很好,不愧是……大家长。”
“……今天上午的飞机?”
“差不多。”
“要送吗?”
“不用。”
“好。”
话语终落,一根烟也燃到了尽头。 每个人的话语都是那样简单生硬,透露着隔阂与淡漠,却又都在极力掩藏各自的仓惶意乱与不知所措。 上杉越摘下烟头丢在地上碾了一脚,旁边的源稚生便递上了七星的烟盒,上杉越略微犹豫后又取了一根,源稚生替他点燃。 两个面庞坚硬如铁的男人就这么守在门口,谁也不再说话,谁也不落下风,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烟蒂很快堆满了脚边。 上杉越抬头眺望远方渐亮的天色,日出的晨光微煦,竟是久违地驱散了雨云,也不知是不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余响。 他失神地看了许久,远方的街道上人潮涌动,巨大的屏幕播放着晨间新闻,楼群融入天空的背景中丝毫不显突兀,雨过天晴后的东京柔和的让他惊讶,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七十多年,却从不知道朝阳下的东京能如此温柔,温柔地就像记忆中的妈妈。 可他却在此时想起了自己的棋圣老爹。 据说棋圣老爹一直等着他到日本见他最后一面,只是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某种意义上,自己比他幸运不是吗? 源稚生低着头看着脚下,一根七星接着一根七星。 他在想身边的男人来的太晚了,他小时候一直希望有个父亲出现在他的人生里,这样他和稚女就不会那么孤独,也不会被人欺负,但男人来的太晚了,他们兄弟都已长大,且早已反目成仇。 可能这就是命运,命运总是差之一毫,失之千里。 源稚生清楚地认了命,可却还是会压抑不住的去想,如果这一切发生的再早点,如果这个应该被唤作父亲的男人当年就出现在他和稚女的世界里,如果当年他没有将刀锋插入稚女的心口……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至少他会有充足的余暇带着上杉越找一家小酒馆,彼此对饮一杯,聊聊这些年发生的有趣的事,汇报下他在学校里取得的奖状能贴满一整个屋子,然后问他过得好不好,稚女目光如水地坐在一旁为兄长和父亲倒酒……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也不会回头,即使你拼了命回头看,时光也不会倒流。 所以他只能借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来体验父亲站在身边的感觉,而后再度前行。 这就够了,他没有时间沉浸在往事里了,他必须打完这场仗,为了本家,为了一切信任他的人,为了这座他不爱,却居住着他爱着的人的城市。 他很高兴能听到上杉越要去法国的消息,他也很想去法国,只是想来应该是没机会了,当儿子的做不到了,那当爹的男人替儿子圆梦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当烟盒中的最后一根烟燃烬,源稚生平静道:“一路顺风。”
“谢谢。”
依旧是惜字如金的说话风格。 源稚生站在原地,戴着头巾的老人慢慢走下台阶,迎着朝阳走向远方。 朝阳升起的辉光中,源稚生眯眼直视着天边久违的太阳,默然转身,走进了犬山家,这也注定了他没能看到走下台阶的老人回首望来。 上杉越站在台阶下,远方而来的海风吹起他的白发,他看起来那么苍老,却又那么温柔,一如朝阳下的这座城市。 很多年前,有个逃离了家族的男人站在法国港口,回头看向襁褓中的儿子,终是踏上了回国的道路。 很多年后,那个遗弃了世界也被世界遗弃的男人重新屹立在这座他不爱的城市上,回首看向他爱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