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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你买棺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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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关于姜染的传言不少,最出名的一样就是她单方面要与张员外做的那笔“生意”。她认得竟也痛快,有始有终地答,“又去了,这次张金宝他儿子急了,带狗出来追我。张金宝那个病没几日好活了,这城里一共两家棺材铺,我不守着他,他就该找别人了。”

你要是这么守着,他肯定得找别人。但是付锦衾没说,因为看出她有点浑然天成的糊涂。而她包完了脑袋,便像短暂忘记了这段“仇怨”,打量着他的铺子道,“你这里有吃的吗?我的人不会做饭,我吃了两口便丢下了,方才一通折腾,更饿了。”

你的人到底会什么?他无声看向她头顶的死结,不知她打哪请的粗使丫头,饭不会做,头不会包,不过他跟她半斤对八两,他道,“有,但是不好吃。”

他的人也不会做点心。置在远处的烛台爆了个烛花,将铺内映的更加没了光亮,他起身去拿烛剪。披在身上的流云洒金披风随他起身的动作滑到地上,他看也没看,直接踩过去了。被人伺候惯的公子爷或多或少有些懒脾气,姜染见他一手挑起烛绳剪短,一面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颏。“挑你想吃的拿。”

熟悉付锦衾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看似很好说话,实际不愿意干的事一样不干,便如现在,他要是个礼数周到的人,就该把东西端到她面前。而姜染若是个在意这些的姑娘,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顺着他的视线找过去,她看到一盒置在食格上,刻着马上得宝的点心匣子,匣身很大,不是那种小巧的提盒,想是他们平时摆在柜上捡点心用的,匣边坠着一颗玉制的富贵豆,圆润饱满共计四颗。她摸着坠子问他,“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说四季发财。做买卖的人都爱在些小物件上留兆头,管不管用另说,心里是觉得慰籍的。她将点心盒子整个端到桌上,没什么挑拣地拿了四个,问他,“你说我们那铺子摆点什么好。”

她对她那买卖真挺上心,刚被狗追了一夜,这会儿竟有心思跟他“取经”。付锦衾提着一壶冷茶,不疾不徐在她对面坐下,他那点心噎人,照她这种吃法,不出两块就要咽不下去,果然见她嚼到一半就拧了眉头。他倒了半盏茶推过去,用了晌午跟人打趣的话道,“棺材同财,你多做几副摆着,睁开眼睛就能见钱。”

她勉强咽下嘴里的点心,又有了新的问题。“你这点心做成这样,是怎么卖出去的。”

“你呢,你盘的棺材铺不也萧条至极,又是怎么想到做这路买卖的。”

他给自己倒了半盏,壶冷,守在这种节气里更成了一壶流动的冰,喝多了伤六腑,倒不比酒暖身。“我?”

她眨眨眼,“我们家历代都是做这生意的,看见那铺子便觉亲近,就盘下来了。你买棺材吗?我花雕得不错,松鹤同年,八仙拜寿,六畜兴旺,只要你说得出来的图样,都能给你刻到棺材上。”

生意做成她这样,也算绝了户了。丫鬟、伙计都觉得没脸,挨着墙边站了一排,不敢打断,也不想参与。付公子到底见过大风大浪,又提前听过她的名声,并不放在心上。“我尚且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他呷了第二口茶,从杯口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你很想做成一单生意?”

她眼里迅速显现出一种“这你格局就小”了的鄙夷,“我不止想做成一单,我想把这一城的人都送走,让我酆记的买卖声名远播,我从小就做棺材,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都是出了名的棺材老手,我也不能例外。”

这些话笼统去听似乎有几分道理,掰开细嚼没有一句人话。而这些不是人的话放在旁人嘴里大抵是句玩笑,放到大半夜敢于顶着一颗大包冲到点心铺的姜染身上,不知道为何,相得益彰。“你是什么想头,就这间点心铺,你不想让所有人都买你的点心?”

姜染其实很擅聊,只是她的话总让你觉得不经脑子,因为不曾经过雕琢,所以直白坦荡。简单说来就是缺心眼。“要是他们都买,你的生意可能就好了。”

付锦衾的音色向来从容轻缓,即使沉在子夜时刻,也让人想到高山流水,素弦秋风。“你是说噎死的人会很多?”

她推着空茶杯想让他续满,他依旧只斟半盏。“吃慢点不至于死。”

这样的夜需要一点沁凉醒神,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懒得温茶。“你吃慢点试试。”

姜染不敢苟同,她刚才试过,一样噎人。“我不吃。”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他都是买别家的吃。这一夜,很长,长到付记伙计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程度。他们其实一早就在里边儿听见动静了,只是公子这边没吩咐,他们就没敢出去。这些挨着长街的商铺,小的不算,大一点的都是两进院的宅子,前院是买卖,后院是主宅,他们守到卯时都没等到公子进宅。酆记伙计对此的态度则是相当歉意,眼睁睁见自家掌柜拉人聊了一夜,临走还送了一个纸人。她是现场做给他的,特意着人回铺子拿了趟材料用具。红衣,绿裤,小黑鞋。她自己不怎么笑,做出来的小人却有张歪歪扭扭的笑脸。付记礼尚往来,也回敬了一大盒卖不动的点心。酆记伙计拎着提盒回铺前,特意放缓了脚步,脚下迟迟疑疑,大约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单留了一个人跟付锦衾解释,“付掌柜,那个纸人,您别介意。其实我们掌柜的... ...”留在最后的林令欲言又止,眼睛瞄着前面,下了挺大决心一般比了比脑子,“我们掌柜的这儿有问题,小时候烧坏过脑子,长大以后就常疯言疯语。”

她做的那些事在她看来全部合理,他们纵使知道不对也不敢拦着。这乐安城的“买卖”都快被她跑遍了,但凡是个心里有谱的都做不出这些事。脑子有问题。付锦衾沉吟。屋外晨色渐起,已经有一缕薄光撞破沉寂一层一层攀上天幕,早起的鸟儿在梢头聒噪不休,大抵是在争虫,有冰凌从树梢上掉下来,碎了一树完整的景致。“吃点药试试。”

付锦衾看着姜染雄赳赳气昂昂的后脑勺,给了林令一个中肯建议。神色语气如常,叫人听不出他是调侃还是没信。林令没料到付锦衾是这么一个反应,愣了好一会儿,方讪讪应了声“是”,自去了。“公子。”

付锦衾的人在姜染走后无声进了铺子,天色渐亮,已经过了可以贪睡的时辰,付锦衾一夜没睡,他们虽未出来,也在二门陪了一夜。同样都是一夜都没合眼,脸上却没有任何疲惫,反而在单独面对付锦衾时,多了几分人前没有的谨慎恭敬。付锦衾摆了摆手,没吩咐,便是让他们各自去忙各自的意思,几人弓身应是,折玉转身安排刘大头先把点心上笼,忙转片刻,方抽了个空当,对付锦衾道。“公子,那人真是疯子吗?”

他看酆记那位掌柜,确实有点浑噩不清的样子,只是乍一听说这种结论,依然有些质疑。“疯子?”

付锦衾摆弄纸人,打量它诡异的脸,和怪异的眉。比起这个,他更好奇的是,从张金宝家到付记这一路,他们是怎么做到被狗追赶,还能保持那样平稳的呼吸的。那段路不算近,却没有一个人气喘,寻常练家子都做不到这一点。他抬起头,忽然觉得有趣,笑得温润和熙的对折玉说。“你不觉得,这乐安城的日子,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吗?”

此后一连几日,姜染都辗转在酆记和张家之间。那一夜的畅聊,并没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每次出门都是步履匆匆,一副谁也没有生意重要的白眼狼模样。折玉见后难免替自家公子不平,白搭了时间陪她发疯,她竟不知礼尚往来,多到付记走动走动。付锦衾倒是不急着见她,左右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经由看客们的嘴传到他耳朵里来。“酆记那个掌柜原是个疯子,我听她店里伙计说,她脑子有问题,小时候被门夹过。”

“你说的不对,我亲耳听她铺里丫鬟说是被驴踢的。”

她的病渐渐被人传为“佳话”,各种出处都有,而此千变万化的最终,都是三个字的总结——不正常。不正常的人做不正常的事,反将气老头这一折衬托的合理起来。这次赶巧,说的人刚在付记议论起来,对门那位不知被夹还是被踢的人就出来了。窗户被好事的看客推得大开,吹乱了柜上一本账册,付锦衾从册上抬眼,顺着敞开的窗棂,看到一个梳着百合鬓的彩色小影。影子越走越近,似乎没打算出门,步子迈得格外平缓,到门口便驻了足。髻上比旁的姑娘清净,没戴绢花,单是插着两只扁方白玉簪子,衣裳颜色倒是鲜艳,上身是件宝蓝色福字小袄,下身是条七彩滚金百褶马面裙,手里拎着一只小马扎,四顾之后,特意找了块阴凉地方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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