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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可能想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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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染是个能将一切“昨夜”,确定翻过便不会拿起来再翻阅的人,她能容纳进脑子里的内容不多,尽职尽责的将更打到寅时,就一头扎进酸软的被窝,一觉睡到了晌午。平灵为她找了身“红色”袄裙,说是临近年关,要穿得喜庆才好迎年,她扯扯身上的黑底暗花小袄,没告诉她张金宝出殡那天,隔壁过来吃席的王大娘有身一模一样的。平灵眼里越鲜艳的衣裳越老气,根本不知道那料子跟她不般配,给她梳了一头嫩生生的双环望月髻,就让她出门了。她开始暗暗觉得,别人觉得她疯,也可能跟她身边的丫头和这身打扮有关了。官府那边至今没接到任何动静,大街上仍旧贴满贼人的画像,姜染目不斜视地路过,如往常一样,抓住一个路人,为自己“造谣”。“我不是疯子,做棺材的手艺还挺好,家里有要死的人吗?上我们家看看去,童叟无欺。”

路人看她也是习以为常,使劲一扥胳膊,“我不信!”

全乐安城的人都知道她脑子不好使。“不信拉倒,我跟别人说去。”

疯子脚下不停,继续寻觅下一个路人。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吗?谣言这种事,听得人多了,就一定有傻子相信。折玉起初对姜染不大放心,担心她嘴上没有把门,自她出门便一路跟了出去。他看得出来,公子昨夜动过杀心,后来带着她回来,他还质疑过他的决定。昨夜那件事若是他料理的,肯定不会留活口,直到一路跟踪下来他才明白,他们杀一个傻子没意义。他跟了她五条街,见她问了二十多个人还不气不馁,跟了一阵就放弃了。而姜染这几条街走的,比折玉有收获多了,路过陈家巷时,刚巧遇到了之前打更那家的老舅爷,老爷子看她没日没夜的给自己找活,主动给她指了条明道,他说有杀人犯要被砍头了!“这人犯是上一任乐安县令抓起来放到牢里的,结果衙役糊涂,把这人给关到活囚牢里去了,昨儿县太爷重翻案宗,才发现里头混着一个死囚。”

这死刑犯按例是由官府出张草席子,随便卷了扔到乱葬岗便算完事的,但是前年,大行皇帝殡天,新帝登基颁了一条慈恩令,活罪减半,死囚赠棺。罪不至死的,减一半刑罚,死囚虽说不能放,但是给了发送一口薄棺的恩典,到时候棺材铺出棺材,官府给出银子。老爷子说,“你要是想要这活,过几天砍头就去那儿守着,跟衙门口的人说一声,操办了这一样,也不用费多大劲,刨个坑一埋,你能赚副棺材钱。”

姜染没在街上“捡”过这种好事,点着头说,“我这里先谢过您,回头您需要什么,尽管知会我,我便宜卖您。”

老爷子不接她这个茬儿,说,“我用不着,咱俩还是少见吧。”

砍头这事儿,乐安县衙办的不多,城里头清净,闲杂人不多,虽偶有欺行霸市,也没乱到敢在大街上砍人的地步。今次说要砍的这位,也不是本地案犯,而是从外地逃窜进来,被上一任老爷给摁住的。据说这人从会端饭时就会拿刀,刚被拿下的时候横得没边,被人忘到活囚牢里过了六年多,差点没在里头憋死,乍一听闻要被拎出去砍头,简直比无罪释放还要开心。他这头开心,乐安城里做买卖的商人小贩也跟着欢天喜地,因为乐安城有过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死囚上刑场之前吃了哪家铺子的饭,哪家铺子就能财源广进。这话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道理,百十来年也没人细究,反正只要是跟“财”沾边的传言,都能被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下来。于是,在死囚犯前往菜市口行刑的那条必经之路上,不管是做大买卖还是小生意的,都提前在家里蒸好了米饭热菜。姜染原本只想赚副棺材钱,一看别人家开火,也跟着凑热闹,早早从后厨端了其忍做的三菜一汤等在门口。再看对面付记,比她阵仗还大,折玉,听风,刘大头,还有好些个没露过面的人都站成一排在那儿守着。付锦衾没露面,估计是觉得这事儿荒唐透顶,只有铺子里这些二傻子信这个“邪”。时辰偏近午时,衙门口的人才敲着铜锣把犯人押出来,衙役在中间挡开一条大路,提前就把秩序维持好了。各家掌柜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从第一家开始送起,许愿似的,说好吃好喝,送财入舍。死囚竟也大方,谁家的饭都吃,谁家的菜都嚼一口,这么吃下去的结果就是,走到酆记门口时,这人吃饱了。他跟姜染说,“老子不吃了,这便上路去了,你把饭端回去吧。”

酆记前头是家包子铺,死囚刚在那儿吃了八个包子。姜染从他吃包子的时候就知道不妙,这会儿听了这话,气得眼珠子都冒火,数落道,“刚才我就想说你,包子有那么好吃吗?没吃过肉还是没见过面,你看看我们家,三菜一汤!不比吃包子香?”

她抱着食盒不肯走,一只手挎着,一只手递饭,“吃一口,我这铺子生意不好,就等着你帮忙进财了。”

死囚往她铺子里看了一眼,正中间就是一口打样的棺材,姜染告诉他,“那是装你的,等你脑袋落地就得进这里头。”

死囚不知道她还打着卖他棺材的主意,盯着她的铺子道,“你这地方,生意好就得死人。”

姜染不以为意,“饭馆生意好还死牛羊猪狗呢,旁人的买卖死得,我的买卖为何死不得。”

边上看热闹的人提醒死囚。“她是个疯子。”

疯子压根没正眼看他,端着饭往死囚面前一举,“赶紧吃,别错过了好时辰。”

死囚推脱不过,勉强扒了一口,差点没把之前吃的吐出来。他说,“你铺里的饭还没牢饭好吃呢!”

“那是你没吃对门的。”

姜染面不改色地晃了晃脑袋,“不如我。”

对门那几个端着食盒的一起挑眉,心说你缺不缺德,我们不知道我们做的难吃吗?这不正因为不好吃,才想让他帮我们转个运吗?“不过这饭我是没得选,你下辈子倒是可以选择不吃牢饭,生而为人,抢别人的干嘛?活不下去也不能那么干,记住了吗?”

姜染最后给死囚灌了口汤,剩下的放回食盒,就算完成了“财源广进”的仪式。这事儿说起来挺神奇,没根没据的事儿,死囚吃了,她就真从心里阔亮起来,好像从明日开始,酆记就能进财了似的。没成想,她这等财的还没笑出来,“送财”的那位反而失声痛哭起来。世间真英雄豪杰不论,就说这类在外头烧杀掳掠之辈,真到要砍头这一步,没有不怕的。大刀一抬,人头落地,死囚犯心里不犯怵吗?装得再像心里也是发虚。他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之前装横是怕牢里的人欺负我,衙役没关错牢房,是我自己趁乱混进去的。我不想死,就悄悄给自己找退路,后来他们说还是要死,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

死囚说,“我现在知道后悔了,下辈子一定不再犯了。”

姜染若有所思,“坏人不一定能有下辈子,你想得太乐观了,你这样的,能投个牛羊猪狗都算好的。”

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花了一点时间为死囚讲解何为十八层地狱,说到兴头上还让童换在边上作画辅助。童换那画惟妙惟肖,画只苍蝇都像能从纸上飞起来,更别提这么一副大场面了。死囚吓得抱着脑袋痛哭,说什么都不肯死了。折玉一看死囚哭,急得上前说,这饭还吃不吃了,柳捕头一见犯人失控,还管什么饭!赶紧催衙役赶人,把犯人押入法场。县太爷坐在监斩台上,挺莫名其妙,说这人押出来的时候不是挺愿意死,这会儿怎么哭成这样。柳捕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十八层地狱,和疯子吓唬死囚犯事件,只能简单回复,“可能想家了。”

想家就赶紧“送回去”吧,林执也没多问,抬眼看看时刻,正是行刑的时辰,右手一提狼毫,一笔朱砂划到斩首令上。这个节骨眼,法场一般没人出声,这人关了这么些年,也无甚冤屈之处,令头一落地,就是刽子手的事儿了。再看台上,死囚哭累了,反而没了挣扎的心力。刽子手刀尖向西,朝刀身上喷了一口烈酒,而后用力一挥!大部分人都背过了身去,只有站在法场最前排的姜染,深嗅了一口浓稠的血腥气。这活儿我过去是不是干过?她盯着刽子手的刀,缓慢眯起眼,觉得那刀太憨太钝,砍头哪需这种蛮力,只要下手够快够准,薄剑亦能断头。那剑,甚至不需太长,反抓在掌心刚好能到手肘位置,那人也不必离她太近,脚下一个瞬移,迅速抬臂入喉!姜染眼神氤氲,恍惚见到一人坐在高台之上,座下进来一队人,为首之人态度蛮横霸道,她扬眉看了那人一眼,纵身一跃,极快地从他身侧略过。有什么掉下来了,滚落在地。周围人吓软了腿,不住倒退,有人瞪圆了双目,却没力气逃离。她舔舔嘴角,狼目里尽是邪气。这人是谁?姜染不知道,只隐隐觉得兴奋,像吃了太久素食的野兽,忽然忆起了肉味儿。这人是谁?她又好似并不喜欢她,刚生出靠近那人的心,便觉得厌恶。“这是个恶人,离她太近会不得好死。”

她听见一道声音说。“什么叫恶,悖逆江湖,不逊天下,便就是恶吗?”

那人轻慢一笑,“天下令算什么东西,告诉你们令主,我嚣奇门没有规矩,你们的规矩,在我这儿也成不了方圆!”

门众跪了一地,她挥手让他们退下,大殿之内只剩她一个人,在光下跟影子跳舞。谁在唱:众生皆苦,悲喜自渡。“姜染。”

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唤,打乱了她嘈杂的思绪,那些浑噩跃进脑中的画面开始褪色,逐渐合成了一副夺人的眉眼,云霭半揭,她看他仍像雾下远山,出走的思绪却被他一手拉回,轻巧落地。姜染看着他回神,猛然想起一桩大事,再次皱紧了眉,她说,“死囚没吃上你家的饭,往后若是我那生意好了,就包你吃住。你长得这样好看,不用唱曲儿,不需抚琴,不必伺候我喝酒,单是坐在我面前我养你一辈子也甘愿。”

付锦衾神色不变,扣着姜染的手腕说,“那个不急,你先把刀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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