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吴明在办公室审视由老孙头报上来的材料消耗清单，看着看着，眉头拧成一处，问道：“老孙，这半月的材料损耗怎么比上个月整月的还要多？”

老孙头犹豫了一下，才说：“现在施工已经进入正规，又是两个工区同时进行，钢钎、钻头的损耗是要增加一部分的，另外，有两台空气压缩机出了问题，消耗的东西……”“那为什么炸药的消耗不见增加？”

吴明截口问道：“这半个月的炸药消耗和上月半个月的炸药消耗是持平的，也就是说，工地挖掘进度并没有加快，一直维持在正常水平，这份材料清单是不是有部分不实？”

老孙头是退休后返聘的老工人，业务扎实是毋庸置疑的。正因为他是退休工人，在处理问题上就不那么理直气壮，走的是好好先生的路线，能不得罪人尽量不得罪人，省得讨人生厌。吴明清楚老孙头是知晓其中内情的，凭老孙头这么多年在工程处当材料员的经验，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应该一目了然，现在工地上大部分工作人员有的是他徒弟有的是他多年同事，他过不去的就是人情关。吴明本不打算逼迫老孙头，但现在不逼一逼是不行了，否则工地上的人还以为他吴明能当上项目副经理兼支部书记全靠王南秋做后台，此外并无真本事，压根就是饭桶。他当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工地管理完善与否，他这个安全与施工保障两面都要负责的人就处在风口浪尖，成败与否，直接关系到未来的前途。“这……”老孙头脸色有些难看。“老孙，你是老经验，我也知道材料损耗时多时少是常有的事，但我希望材料消耗能维持在一个相对正常的水平，也好向上级领导交差，你说是不？如果机关的头头脑脑跟我较真，我还真不知咋办，是这样，还麻烦你去落实一下，看有没有重复报账的情况。”

“那我先去材料仓库对一下账，看有出入没，再找具体施工人员核实。”

老孙头顺着吴明给的台阶下来了，但心里的负担并不轻松，他甚至后悔在退休后还继续留在工地，这本身就是错误决定。吴明说：“行，这份材料清单暂时放我这，你去吧。”

老孙头看着这份即将惹来麻烦的资料，心里很不舒坦。平心而论，就算这份材料成为“罪证”，他也不过卷铺盖走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但他要在得罪人与不得罪人之间做一个选择。公司内部的明争暗斗他是了解的，不仅这种斗争存在于机关，同样存在各个工地，没有一日消停。如今他势必成为两股势力斗争中的一颗棋子，那才是他不愿做的。“那我去了。”

老孙头怏怏出门，临行还看了桌上的材料一眼。吴明将后背往椅内一靠，闭目养神，想好好权衡一下现在面临的工作。他进驻工地虽挂的副职，但掌握了南北两个工区的经济命脉，可又无法彻底掌控整个工地的运行，因为所有从事具体工作的工人与管理人员都是曹经理负责。曹经理作为工地的第一责任人，对经济大权旁落心有不忿，想方设法压制吴明借以扩大自己在工地运筹中的砝码，自然是处心积虑欲达到的。摆在桌案上的材料无疑是曹经理一方试探吴明底细的一着妙棋，就看吴明怎么拆招了。如果吴明是个马大哈，看不出里面的文章，那他只能被对方玩弄于股掌，对方也看出他不敢大张旗鼓采取攻势，无论机关还是工程处，各种势力倾轧，双方都必须寻求一种貌合神离的平衡，才能让工地运作照常进行。一旦矛盾激化，对谁都没好处。“娘的！”

吴明猛然站起，在屋内来回踱步。“哐啷”一声，林小雨将油漆桶扔到地上，擦了擦额头的汗，走进办公室。这段时间来，她像只勤劳的蜜蜂，将南北两工区所有的墙壁分门别类写上了“安全第一”“非工作人员不许入内”之类的标语。这种工作如同机械运作般毫无乐趣可言，一日复一日的重复单调与枯燥。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长久保持积极的工作态度是极其考验人毅力的，但只要坚持下去必然有所收获。她南北两工地的穿梭，累是挺累，至少凝聚了一些人气，人们对这么一位年轻勤快的女孩颇有好感。就连平素不大理人的曹经理也在人前感慨：“林秘书可让我的工地旧貌换新颜了。”

林小雨也有自己的想法，趁着年轻，只要踏实勤奋，对未来百利而无一害。“书记？什么事这么心烦？”

林小雨一进门就问。“也没什么大事。”

吴明黑着脸说：“轻不得重不得，某些事还真不好办。”

“那你继续考虑吧，我跟车去县里玩。”

“你的事情都做好了？”

“是的，百分之百完成，目前该做的我都做了，你可以去检验。”

林小雨话锋一转，说道：“但我想请你跟曹经理协调安全施工的事宜，你一直没有给我答复，安全知识竞赛与安全责任到人的工作没法展开。”

吴明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饶有兴趣的看着林小雨指手画脚的说话。“书记，你怎么？”

“怎么？”

“你眼里有杀气，是不是埋怨我说话太直率？”

“没有，你跟我说话也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吴明扫了眼屋外，突然将门关上，压低声腔：“安全责任到人的事我跟曹经理说过，当然，我没有直接提，只是敲了敲边鼓，但他的反应不热衷……”“这是对大家都有利的事情，为什么这样？”

“不错，但谁是管安全工作的？”

“你啊。”

林小雨明白了，苦笑，“难道想做出点成绩，还要看人脸色吗？”

吴明随手递给林小雨一根香烟，说道：“帮我想想对策。”

“不要，你怎么不论好坏全教给我？”

“呵呵，你看这半个月的材料损耗清单，这是上一个月的，比较一下。”

吴明将两份材料单朝林小雨面前一搁，说道：“这是一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能争取主动，但细节我还没想好。”

林小雨认真对照两份材料清单不出两分钟，诧异：“怎么这半个月的材料消耗几乎跟上个月一样多？不对，我听工人说起过，现在的岩石硬度不高，掘进速度维持在平稳状态，不应该猛增这么多材料的。”

“嗯，某些人欺负我们不懂具体施工。”

“那怎么办？”

“好在他们留下了漏洞。”

吴明伸出手指指在炸药一栏上，“炸药是危险物品，他们不敢多领，怕出事。”

“书记，老孙头是对材料直接负责的，为什么不让他对此做出解释？”

“他能做什么解释？他一个退休工人，想的是如何息事宁人，我刚才逼他去工地找工人核实，也算是给某些人提个醒，但我想不会有任何突破。”

吴明显得有些举棋不定，闷声说道：“此事可轻可重，要是下手太轻，别人还以为我好糊弄，如果出手太重，恐怕伤害的不是一个人，连老孙的面子也会顾及不到。”

“明哥，你为什么不退一步？”

“退一步？”

“确实的说，是以退为进，今年在劳动局培训的时候，老师说了个很有趣的故事。”

林小雨一对大眼滴溜溜的转，“有人买了一块肉放在自家厨房，结果被邻居偷了半块去，主人知道是谁做的，但他不想破坏邻里关系，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撕破脸难堪，于是打发儿子把剩下的半块肉给邻居送去……”“吃亏在明处。”

吴明喃喃念叨，想了想，从抽屉拿出一条香烟放在桌上，说道：“你拿着这条烟给老孙头，再带上这份材料清单，让他去北边工地找曹经理。”

“是，有细节要吩咐吗？”

林小雨笑嘻嘻的问。“就说这份清单还需要请曹经理核实，要是材料消耗准确无误，请他签个名。”

“让他签名？书记，你真厉害！”

“看来你上次的学习很扎实，不错，我明天亲自带你去山外转转。”

吴明脸有喜色，“你今晚把安全施工责任到人的具体操作办法好好理顺，我需要一个详细的实施报告，另外，别有了成绩就翘尾巴，听到没有？”

“我哪有什么成绩，都是书记领导有方嘛。”

“去去，快去！”

火锅是南方人喜欢的美食，也不管火锅内煮的是何美味，一年四季，一只火锅配上一点小酒是必不可少的一种饮食方式。曹经理今天特意叫厨子开小灶，吃饭地点设在他的空调房内，时间选择在晚上九点。机关与项目经理部是两个不同概念，机关是法人代表说了算，而在工地项目经理就是土皇帝，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只是曹经理不敢像往常一般目中无人，此次工地没采取承包制，经济命脉还操纵在别人手里，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虽不甘心，在没掌握到绝对主动权的时候，不敢贸然发动进攻。这种长久的无作为，他手底下的某些人开始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说白了就是他们没捞到好处，不甘雌伏了。权利的角逐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很难说对与错，只是各自为利益进行的抵抗或是出击。有人美其名曰为了生存。曹经理将手中的材料消耗清单纳入怀中，独自走到桌边吃起火锅来。“这是什么肉，不错。”

曹经理吃了几筷子，头也不抬的问。厨师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头，立刻毕恭毕敬的回答：“今天从老乡家买来的野兔肉。”

“嗯，再摆几副碗筷，你去把负责两个坑道施工的坑长和刘副经理叫来，就说我有重要事情跟他们交代。”

五分钟后，三个男人走进曹经理屋内。“既然都来了，自己找座位坐吧。”

曹经理山大王般一挥大手，说道：“先吃，你们跟着我两个月没吃饱肚子了，这一顿算是给各位赔罪的。”

三人的屁股尚未触板凳，曹经理一语双关的话顿时使他们不安起来，犹豫着缓缓坐定。“老板，叫我们来有什么事？”

北区坑长问。曹经理脸色难看，瞪了对方一眼，说道：“看来，这小小的火锅满足不了你的胃口啊。”

两位坑长和刘副经理三人交换一下眼色，不清楚曹经理为什么发脾气。曹经理问：“你们跟我有些年头了，你们平心而论，我对你们怎么样？”

刘副经理说：“那还用说？老板对我们几个一直肝胆相照。”

“那你们还给老子出乱子！”

曹经理勃然大怒，将怀中的材料清单朝桌上一拍，大声喝道：“你们自己看看，这是什么狗屁清单！”

屋内一时很沉默。北区坑长不服，率先敞口喉咙：“不错，这是我的主意，出了问题我扛。”

“你扛个屁，蠢！”

“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又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有这样的好事？”

曹经理在屋内来回走得几步，缓和口气说：“你们的心我理解，但事情不能这么做，你以为我不想给某人一点颜色？但给人颜色不能以落下自己把柄为代价！”

刘副经理说：“老板有话直说，我们哥几个好心里有底。”

“危险啊，弟兄们，真的危险，他不懂具体施工不错，但他并不蠢。”

曹经理老辣的脸孔露出一丝笑，“好在他下工地不过两个月，不敢拿人开刀，省得落下耀武扬威的评价，如果这事发生在一年或两年后，他在工程处的根基就稳当了，今天就会有人流血，他也不会有任何顾忌。”

曹经理口中的“他”有所指，不用明说，其余人也能听懂。“你扛，你是可以扛下来，但你一走就等于断我一条手臂，你以为仅仅是你自己的问题？要是安插进来一个吃反骨饭的，那才叫彻底完蛋！”

曹经理指着北区坑长说：“做事不要冲动，三思而行，我们现在还没有跟人正面叫板的势力，泰山还没坍陷。”

“那该怎么办？”

北区坑长问。“青山还在，你慌什么？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曹经理叹息说：“他让老孙带着香烟连同材料单送回来了，也等于让我欠他一份人情，是这样，刘经理你明天从我这里拿两条好烟给他送去，就说材料清单之所以出现这么大问题，是有工人嫌每次按量去仓库领材料耽误时间，就多领用了一些，现在事情已经查明，实际材料消耗单重新统计后再送给他。”

“这样好。”

刘副经理说：“只是，这份人情该怎么还？”

“不是一份，只怕是几份一起还，你们等着吧。”

铃铃铃，铃铃铃。床头的手机好一阵怪叫，将林小雨从睡梦中惊醒，一看时间才早上六点半，窗外，东方仅露鱼肚白。“快起床，我在你楼下！”

居然是吴明的声音，嗓音高亢，好像很兴奋，说完，立马挂断手机，没给她继续在床上磨蹭的机会。林小雨揉着眼睛跌跌撞撞跑下楼去，只见吴明精神抖擞的在堂屋走来走去的，貌似中了五百万巨奖一般，不由抱怨：“明哥，你干嘛？”

“嘿嘿，不好意思，你的安全管理具体实施方案做出来没有，我迫不及待想看看。”

吴明嘻嘻笑道：“我昨晚才得到消息，公司打算搞一个安全管理示范工地，我希望我们工地能夺魁，这不……”“我才睡了三个小时，也太磨人了。”

“别埋怨了，快把方案给我，忙完这个我们一起去山外透透气，按摩去。”

“在我房间电脑里，你去看吧，我去洗脸。”

“你房间？”

“嗯，我还没来得及存进优盘，谁知道你会这么急。”

“我上去方便吗？”

“师傅，有什么不方便的，工作而已，你想得还挺多呢。”

“也是，打铁要趁热，要不我不会这么早来找你，行，我去看，你快点收拾好上来，一起商量一下细节处是不是有错漏。”

林小雨的安全管理计划实行全员、全方位、全过程安全管理，从项目经理到每个生产工人，人人参加安全管理，人人关心安全，注意安全，按要求施工，时间贯穿整个工地运行进程到收尾。吴明对林小雨的计划书非常满意，他也明白如此兴师动众的安全普及若没有曹经理一方的鼎力支持是难以实施的。如今，他和曹经理各执一方牛耳，对方肯不肯下全力支持实难预料。“小雨，你的办法很好，细节也到位，唯独实施难度没有计算在内。”

吴明叹息：“这么大的动静，人家没好处，就算全面实施了也未必尽如人意。”

林小雨懂他的意思，主要是曹经理一方难以操控。平心而论，她并不想在工作中参与某一方势力，进行你死我活的勾心斗角，事实上，她只是觉得吴明对工作的态度是正确的，没理由不支持。有时她觉得某些事很无奈，就像黑白两面，不是黑即是白，那么泾渭分明，容不得中间派的存在。“我的想法是建立安全责任制小组，从上到下，依此类推。”

林小雨定睛看着吴明，说道：“其实实行不难，就看你肯不肯做让步。”

“怎么说？”

“确立工地安全施工领导小组，领导小组组长人选看是由你还是曹经理担任。”

吴明点了根香烟，抽了一口，半晌没吭声。林小雨以为吴明不愿将组长让给曹经理，便说：“明哥，你当我没说这个话。”

“哈哈，你这回小看我了。”

吴明侧头笑道：“我吴明身无所长，但在工作上是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的，这是我唯一的优点，我刚才只是在想，如果让曹经理当了安全领导小组的组长，他会是什么表情。”

林小雨抿嘴而笑。“可我不甘心啊，所有好处都给了他，而对材料消耗这方面的控制，我仍不能达到预期目的。”

吴明作为工地支部书记，主管后勤保障与安全，若是安全工作做出了很大成绩，他的功劳仍占首位，只是对曹经理分了他一杯羹心有不甘而已。林小雨也不点破，小声说道：“对于某些易损部件，不妨用以旧换新制，至少能控制一部分。”

说完，她警惕的看了看窗外，她可不想被别人偷听去，无端给自己树立一个直接对头。“好，就这样！”

吴明得意道：“我当初选你进公司，可见还是有些眼光的。”

“明哥，你是夸你自己还是夸我呢？”

“夸你？你暂时还别想。”

吴明竖着食指左右晃动，踌躇满志的朝门外走，末了，扔下一句：“你继续睡，十点我给你电话，到县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