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主任出现在县委大院已是上午十一点。上班不守时并非他的习惯，只是为了避开早上八点上班高峰时间来制造麻烦的人。就因为昨天早到一小时，他差点脱不了身，于是决定将上班时间由原来的十点推迟到十一点，在办公室坐半小时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下班了。穿过走廊，他将目光投向了门口的停车坪。县里经费短缺，人人叫苦，但汽车却更新换代得很快，且越换越高级。办公大楼是前年完工的，标准的现代前卫设计，装修得富丽堂皇，领导的政绩有了，高额债务同样有了。对此，他也看不顺眼，甚至在心里不断咒骂，而为领导政绩买单的角色却不能不当。一脚跨进办公室大门，高主任的左眼皮跳了几跳，觉得屋内什么地方碍眼。“高主任，您好。”

“你是……”“我叫林小雨，昨天我们见过一面的。”

林小雨一宿没有安睡，一大早拖着疲惫的身躯直奔高主任办公室，除了刚进门的时候有人为她倒了杯茶并热情的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再无人理睬。办公室内整齐排列的两排沙发是作为待客之用的，前后有几拨人马驻留过，最后都不耐其烦而黯然离去。唯独林小雨坚持着，没想到一坐就是一上午。“噢。”

高主任脸色陌然，腆着大肚踱到办公桌前，顺手拿起报纸看了看，似乎报纸上的新闻颇有吸引力，便将身体朝真皮老板椅内一靠，目光停留在报纸上再也移不开了。如当头泼了瓢冷水，林小雨愕然，昨天见面还彼此有说有笑的，今天居然装作不认识。“高主任，抽烟，您可让我好等。”

“不客气。”

高主任摆摆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没把年纪轻轻的林小雨放在眼里。她憋着一肚子窝囊气，强笑道：“我来是为了工地阻工的事情……”“你看，现在也不早了，下午再说。”

高主任离席而起，报纸夹在腋下，扬长而去。林小雨愣在当地，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恶心骂道：“什么人呀！”

出得县机关大门，林小雨回头看了看那高高的门楼，眼前的一切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冰冷得没有血性。她心里却跟高主任较上了劲，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对方不尊重她，那么她也没必要再尊重别人。电话却在此时想起，她看了看号码，放在耳边。“你在哪？”

传来周凯焦灼的嗓音。“你不是要跟我分手吗？还问我做什么？”

“对不起。”

“你那么自以为是，何必说对不起？”

“我现在在车站，去工地怎么走？我立刻过去。”

“我的天，你不是很忙吗？怎么有时间过来的？”

有一股暖流来自电话那头，林小雨不可能不心动，急促的说：“我现在在县委门口，你在那等，我马上来。”

周凯说：“还是我来找你吧，等我，马上就到，我今天请了一天假，打算坐下午六点的火车回去，时间来得及。”

五分钟后，站在树荫下的林小雨见到了从出租车内走出的周凯。也许是昨晚没睡好加上旅途劳顿的缘故，他有很深的眼袋，双眼的明亮光泽却没改变。林小雨眼角有液体不自觉的流出，笑容却如花绽放在清秀的面庞，再也无法保持矜持，飞快的朝他跑去，一头扎入他怀中哭出声来。周凯伸手触摸她的长发，笑道：“别哭，我不是来了吗？”

“对我那么凶，恨死你！”

林小雨边哭边用手捶他结实的胸膛，又似乎对自己的不矜持后悔，一把推开他，侧身而立。有笑容漫过周凯唇角，他的眼睛停留在她侧面看来高高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唇，她的脸仿佛是件杰出的玉雕，大自然赋予了她的与众不同、别样清新。“来，跟我走。”

周凯拉住她纤细的手，在掌中仅盈盈一握。“跟你去哪？”

“天涯海角，哈哈。”

周凯拉着她一路小跑，喧闹的大街留下两串年轻的笑声。一晃三天过去，林小雨除了第一天上午见到了那位神人高主任，这三天内他似乎人间蒸发了，拨打他的手机永远是呼叫转移。她只能去问其它人，得到的答复同样是不知道。林小雨明白了，肯定有人给高主任通风报讯，以致这几天来他一直避而不见。吴明的电话倒是打了三通，每天一个，听闻林小雨的汇报后也没过多表示，但意思已传达得很明确，那就是林小雨必须将此事拿下。第四天，林小雨在县委大院街对面的一家茶楼安营扎寨了。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时刻监督从大门口进去上班的高主任，二是防止他窝在茶楼内逍遥。但林小雨瞪大眼睛瞅着县委大门不过两小时，只觉头昏脑胀，便跑到街头雇了两名短工，将他们带到县委大院公示栏与宣传栏，让他们牢牢记住高主任的长相外形。接下来，她将监视任务交给两名短工轮流操作，她自己则在茶楼内喝茶听音乐吃煲仔饭。工作是有诀窍的，只要找到了方法可以让原本辛苦的事情变得轻松。“高主任！”

蓦然一声喊来自一只脚刚跨进县委大门的高主任身后，他最初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故障，当确实看清楚远远跑来的是这些天一直在躲避的林小雨时，他如见了鬼一般。已是下午五点半，机关的工作人员几乎全下班了，他不过想趁这间隙回办公室拿这几天没看的报纸，居然被她逮个正着。高主任面子挂不住，唬着脸，想老生常谈再给林小雨一下马威，可惜同样的伎俩在聪明人面前不能使用第二次。“高主任，您别走啊，我这些天等你等得很辛苦，再这样说不过去吧？”

林小雨也不生气，春风满面的说着，一把抓住对方手臂。高主任是有身份的人，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否则谁不会趾高气昂的做人呢？“哎！”

高主任叹息：“你说吧，找我什么事。”

“因为县里给老百姓的赔偿款没全部到位，导致老乡阻拦施工，您总要给个具体说法吧。”

林小雨呵呵笑道：“您也知道，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在外面施工不容易，到处是关卡，只能寄希望于父母官了。”

“前几天不是跟你们书记说好了吗？”

“我知道，但吴书记上头也是有人管的，很多事他做不得主。”

“哈哈，看来我跟他坐的同一条船，难啊。”

“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事情总是要解决的，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我又何尝不想尽快解决，我五十多岁的人了，过一天算一天，没道理让你天天追着，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哎，我只恨年龄不够，就算退居二线也好过现在的日子。”

林小雨如不是迫于无奈，着实不愿紧紧逼迫这位年龄足以做自己父亲的人，看着对方花白的鬓角，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样吧。”

高主任迟疑着说道：“这两年来我还不曾许过人的愿，我答应你，三个月内一定把这笔费用从各个渠道筹集过来，将事情彻底解决。”

“三个月？”

“是，如果你还想提要求，那就是不体谅我的工作了。”

高主任恢复了长者的柔和，笑到：“你叫什么名字？我女儿比你小不了几岁，但没你这么能干。”

“我叫林小雨，要不，主任您带我认识你女儿啊，做个姐妹也好。”

高主任警惕的看着她，说道：“我还有事，要去找个人，以后吧，以后。”

“那么，现在也不早了，能不能赏脸一起吃顿饭？”

“不不不，等事情彻底解决后再说。”

高主任看着林小雨正抓住他臂弯的手，说道：“你看……”“对不起。”

林小雨忙松手。“回去跟你的书记说，三个月内我一定将事情解决。”

林小雨点头，心里却在思量这恐怕是高主任又一个没有结果的推诿，就算不是，三个月期限也太长，所谓夜长梦多，要是出现变故又当如何？看着高主任离开的背影，她唇角却有一丝笑容滑过。日薄西天。高主任打发走林小雨已经两天，无需再躲躲藏藏，趁着落日余晖走在回家的路上。县里配发代步的小车他很少使用，年纪大了，身体故障也多，他宁可早晚两头走路上下班，这样一来可锻炼身体，二来可看看沿途的街景。他的家是由原来的老房子拆除后重新修建的两层小楼，布局精致，单门独院，一出门就是一条宽敞的大路直达县城中心。小院已呈现眼前，高主任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有了笑。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在省里名牌大学就读三年级，她放假回家的这段时间是高主任最高兴的日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夫复何求？还没进门，他发觉家里有些异样，里面有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丫头，快来开门，你老子回来了。”

“来了！”

女儿的声音传来。一进门，高主任首先朝客厅扫了一眼，见茶几上放着两个白色塑料袋，而玻璃隔墙后的餐厅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你妈呢？”

“在厨房做菜。”

“家里来客了？”

“是的。”

女儿神秘兮兮的问：“爸，你猜猜是谁来了？”

“猜不出，是谁？”

“你老同学的女儿，林姐。”

女儿满脸笑容，好像这位“林姐”很讨她欢心，喋喋不休的说：“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沿海打工，现在想回家找工作，这不，找你帮忙来了，爸，林姐很有趣的，早知道你有这么一位侄女，早点带家里来嘛，害我这么多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高主任可不跟女儿一般心思，就像被人踹了一脚，朝厨房快步奔去，刚走到半途就看见林小雨端着一盆菜出现在餐厅门口，顿时骇然。“高伯伯，您回来了！”

林小雨脸颊挂着恬淡的笑容。高主任木然僵立，这辈子很少服人，这次却不得不对一个姑娘刮目相看。“上班很辛苦吧？我给您打水洗脸。”

林小雨说着，顺手将高主任手里的包接过放在桌上，俨然成了家里主人。“还是让小女去做，你毕竟是客人。”

高主任也不揭破，也没揭破的必要了。在这场攻防战中，高主任一直占据主动且游刃有余，现在双方的处境却发生了根本变化，既然被人家认了门，也等于家里成了对方的跑马场，想来便来，焉有宁日？可笑的是家里一老一小的两个女人还以为来的是贵客，张罗着准备饭菜。饭后。林小雨笑吟吟坐在客厅沙发内看电视。之所以能找到高主任住处，仍是两位雇工的功劳，在她的精密安排下上演了一出间谍盯梢的活剧。林小雨提着礼品找上门来，面对问询的高主任母女谎称是他老同学之女，由于她长相清秀又是独自一人，竟取得了她们的信任。高主任支开老婆女儿在林小雨对面坐下，努力舒展脸部肌肉，干笑道：“我已经给你三个月期限，你又何必到我家来？”

“您误会了，我只是来跟您女儿结个姐妹的。”

林小雨面不改色，“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您是长辈，我做后辈的应该对您表示尊重。”

“这就是你说的尊重？”

高主任指着茶几上成对的极品香烟与五粮液。“没买贵重东西，也没现金，仅仅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不算行贿。”

高主任不再说话，眼神空洞的望着头顶，似在做某种考虑。所谓物极必反。林小雨不愿逼人太甚，趁势站起，笑道：“高主任，谢谢您的款待，也不早了，您休息，我这就告辞。”

“等等……”高主任示意林小雨坐下，顿了顿，说道：“要想尽快办完这事也不是不可能，但仅仅靠我一人的力量确实办不到，你还须另外找人。”

“找谁？”

林小雨问。高主任能爬到这个位置自非等闲之辈，现在肯出面提点，她自然用心聆听。“不是具体找某个人，牵扯的人太多，难应付。”

高主任莫测高深的说：“你可以尝试将矛盾转移，弄出点动静来。”

“鼓动老乡们来县里？”

林小雨惊问：“那不妥吧？”

高主任避而不答，继续问道：“你们工地就没有当地和县里的职能部门去收费？”

“有，每月月初总要来好几拨人，我们确实想因阻工问题没解决而拒绝付费，但我们毕竟是弱势，不敢得罪……”林小雨说到这里恍然大悟，一对大眼惊喜的看着高主任那张被岁月雕刻得沧桑的面孔。“今天是八月三十号。”

高主任说完，端起面前的茶杯。“谢谢您，我改日再来拜访。”

“记住，我今天什么话都没跟你说。”

站在县城的街头，林小雨抬头望天，发觉今夜的星光分外璀璨。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已完成一大半，只需将后续部分付之行动而已。仔细回忆事情经过，林小雨得出结论，要想做好一件事首先要有克服困难的勇气，然后要有一往无前将之贯彻完成的决心。“明哥，我明天回来。”

林小雨压抑不住欣喜，在电话里大声对吴明说。“这么快办妥了？”

电话那头的分贝足够高，林小雨似乎看见吴明一跃而起的冲动表情，不由格格笑道：“还没彻底办完，但我有信心很快完成，回来跟你细说。”

“好，我让老倪明儿清早去县城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