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妈妈?爸爸说我没有妈妈,他说我的妈妈不要我了。”
年幼的我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人,犹豫着要不要帮她擦掉眼泪。“是你的爸爸!李拯!他自己说的他不要你了!”
姜兰尖叫着戳破了我的谎言。“没爹没娘的狗杂种!”
姑姑愤怒的朝我咆哮着,“怎么还不去死!活着就是个祸害!害人精!!”
在一片宁静中,我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便是洁白的天花板。同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角滑落,滴到了枕头上。“李河。”
身侧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好点了吗?”
我眼神空洞的望向天花板,良久才轻声回应了他,“嗯。”
像是在纠结什么一般,林欲平沉默的抿起唇,过了会他才继续说道,“我送你回去,还是等你妈妈来接你。”
妈妈。我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接着我坐起身靠在墙壁上,环视四周后,发现这里是个小诊所。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对着林欲平脱口而出,“药费等会转给你。”
林欲平皱起眉,“答非所问。”
我垂下头眨了眨眼,“我自己走回去。”
林欲平沉下脸,“不可能。”
我又缩到被窝里蒙住头,“我给我妈打电话。”
林欲平这才满意的把手机递给我。摸过手机后我给姜兰打了个电话,这个点她估计在打麻将,我无奈的想。果不其然,接通后,电话那边就传来了机子洗牌的声音,“喂?”我收紧了五指,努力忽视掉一旁投来的视线,“妈,我被王丰年带人打了,我怕等会他来找我麻烦,你来接下我,地址在…”话还没说完,姜兰接着就打断道,“还打得好电话需要我去接吗?自己走回去就是,我还要会儿牌打。”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电话就中断了。眼泪再次不由自主的滴落下来,温暖了我的掌心。林欲平微不可察的抿起嘴角,随后他站起身朝我伸开手,“我们走。”
直到坐进车里,我仍旧没有从姜兰的话语中回过神来。我一动不动的盯着外边的风景,大脑一片空白。我现在就像一根头发丝,在不断拉扯后最终走向了崩断。“还好我今天来这边有点事碰到了。”
林欲平的声音很平淡,“否则下次见就是在你的葬礼上了。”
我依旧木讷的盯着窗外。林欲平见此也闭上了嘴,给了我片刻安宁。离开前,林欲平拿着我的手机捣鼓了一会,随后才站到门后,“晚安。”
我用空洞的眼神回应了他。接着我像丢了魂一样倒在了沙发上,这一躺便是两个小时,直到姜兰从外边回来,我才动了动眼球。姜兰一进来就见我面如死灰,几乎是立刻的,她使出了洪荒之力去拍打鞋柜,“摆着这张死脸给谁的看啊你!我欠你什么了是吧!”
我纹丝不动的看着她。这可把姜兰点爆了,她拖鞋都没穿,急忙两三步走过来指着我破口大骂,“我是少你衣服穿了还是少你饭吃了!天天死着个脸给谁看啊你!我又不欠你的!!跟你爹一个样!喂不饱的白眼狼!!”
话头一转,姜兰又狠劲推了下我的肩膀,她的脸因愤怒而撕裂起来,“还有那王丰年他为什么打你啊!他怎么不打别人啊!没懒用!我看他打得好!你就是欠一顿打!!该你的!”
我刚刚什么都没做吧。我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人,胸中翻涌起浓烈的委屈,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流下,浑身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诉说着自己有多么不幸的女人。还没等我张嘴,舌就断了。而姜兰非但没有因为我的畏惧而闭嘴,反之她大肆收割着战利品,她龇牙咧嘴的指着我咆哮出了那句让耳朵生茧的话,“就不该生你!没生你的话!我跟你哥日子好过得很!”
终于,我再也不想压抑胸前翻腾的怒火,头一次大声着反驳这个不幸的女人,“我要你生我了吗?!是我拿着刀逼你生的我吗?!”
我从沙发暴起,以身高优势带给了姜洪浓重的压迫感,对上她惊恐的眼神我歇斯底里的大吼起来,“长这么大!你带给了我什么?!是!是我伟大的妈妈将我带到了这个明媚的世界上!但是你问心自问!你尽到一个母亲该尽的责任了吗?!十四年!整整十四年!!你!我的亲生母亲!!是你丢下我选择了姜才!!你没有给过我一时半秒的母爱!你还大言不惭的指责我!你每次骂我没教养的时候!你有想过你有没有教过我吗!!没有!!你从来都没有正视过我!!你眼里只有姜才!!可是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紧握的五指捏的拳头咯咯作响,“你就是欠我的!从你把我生下来开始!你就是欠我的!!不然你生我干什么!!就算站在法律角度来讲!把我抚养长大都是你该尽的义务!!”
“啪——!”
我的头因剧烈的冲击而歪到一旁,脸上很快浮现起了一个鲜红巴掌印。我缓缓撇回头,以一种极度疯狂的眼神看向同样是暴怒不已的姜洪,“没良心的狗杂种!哪个教你这么跟妈妈说话的!真没教养!丢我的脸!!”
杀了她,杀了她就安静了。我绷起脸瞥向桌上的水果刀。杀了她世界就安静。你疯了吗?她是我妈妈。另一个略带指责的声音响起。没有她你都活不到现在。再怎么样,她也是我妈妈。两种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剧烈争吵起来。将我本就紧绷成线的神经拉扯得更长。我倍感痛苦的窒了一口气,接着一头冲进房间将自己反锁起来。坐在房间里,门外持续响动着姜洪的谩骂声,“你晓不晓得你长这么大是哪个出的钱!是我!我之所以跑到广州去还不是为了让你有口饭吃!!你爸李拯!他管你了个什么!从离婚到现在六七年!他的抚养费哪一年达到五千了!六年加起来才一万!是我出钱给你读书给你吃给你穿!是我拉下脸给你找地方住!!是我让你活到了现在!我还欠你什么了?!!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哥哥姜才都比你有良心!!至少他不骂我!狗杂种!你穿得衣服哪件不是我买的?!我一世都没穿过上百的衣服裤子!!你…”后面的话全被我痛苦的哭嚎声吞没。对不起,妈妈。一切事物集中在脑海里由我亲手拼凑又被我亲手打碎,周而复始,反反复复。在这一刻,我彻底迷失在了对错善恶的路上。站在理性与感性的交界处,晦暗的灯光衬在我的脸庞。泪水黏着眼皮,年幼的我哭喊着挽留起余驰。在因过度疲倦而陷入昏迷之前,我张开臂膀紧紧抱住了自己…在时光长流中,我不知疲倦的向前走着。这一路上我遇见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吐着尖锐刻薄的字眼,做着自认为对的事。他们多么勇敢,坚决不为错误低头,他们多么坚定,坚决不为他人让步。他们时时刻刻在为自己而活,他们的一生从不出错。为自己而活,保护自己。伴随着一阵撕裂的恶痛,我的眼睛重见了光明。我一眨不眨的看着天花板,细细感受着游走在没一寸皮肤下的愤怒。我摸过表盘眯眼看了下时间,六点五十。终于睡了个饱觉,不过我也要迟到了。我淡淡的想,随后我快速起身收拾完出门。在去上学的路上,我看见了一只小白狗,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同时脑海中播放起一个片段。一只小白狗仰面浮在河道里。是我干的吗?我麻木的移开视线,略过那只小狗直径走了过去。刚落座,身后的许昝便急不可耐的凑了上来,“我去李河,你被谁打了?!”
他满眼心疼的打量着我的伤口,恨不得伸开手来摸一摸才好。我没有理他,实际上,我谁都不想理。下课后杨捷生也连忙大步迈过来察看了一下我的伤势,确认没有大碍后才松了一口气,接着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对我说,“以后我送你回去。”
我直勾勾的盯着他,沉默不语。杨捷生见我气都不出一下,不免皱着眉瞥向林欲平,“不会伤到声带了吧。”
“没有。”
我嘶哑着嗓子说,“不需要你送,我换条路回去。”
杨捷生了然的勾起嘴角,“我可没跟你商量。”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 再次沉默。正当我准备赶杨捷生离开时,柳若芝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哟,几天不见被谁打的这么惨啊。”
原本围着我的一众人齐齐回头看向柳若芝,许昝更是推了柳若芝一把,“哟,几天不见嘴巴又痒了是吧。”
“她只是实话实说,你怎么就急眼了呢。”
唐德轩从柳若芝身后走出来,紧紧将柳若芝护在身后。我冷着脸与柳若芝嘚瑟的眼神碰撞着,右手悄悄摸进了裤兜。那里边有一把开光的小型弯刀。杀了她之后,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接着李拯和姜兰会破财半个丧事,不办也行反正财要破,还能影响到巨婴姜才。一石四鸟的稳赚计划。我为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兴奋的咧开嘴角,但可惜的是,在我把刀彻底拿出来之前,有一只手摁住了我。我极度不满的斜眼向手的主人刮去。“今天体育课陪我下盘棋。”
林欲平紧盯着我的眼睛,加重手下的力道把刀重新推了进去,“你,必须去。”
接着林欲平挥开了围着的人群,示意他们离开,“都走远点。”
我松开握着刀的手,将它搭在了腿上,“为什么柳若芝要针对我。”
“她蠢。”
林欲平不假思索的说。我没忍住咯咯的笑起来,“好吧,我承认我没有那么生气了。”
而一旁的杨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伸到了我的裤兜里,他默默将那把刀转移到自己手中,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妥当的装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我替你保管。”
我没有反对。到了体育课,我就跟着林欲平去了围棋室。而杨捷生则是被关在了门外。落座后,林欲平执黑子,我执白子。“我要执黑子。”
我抗议到,“我不会下。”
“驳回,这棋我做主。”
林欲平头也不抬,语气强势,“我让你执白子,你就必须执白子。”
“那我不下了。”
作势我就要往门口走去。“杨捷生不会让你出去的,他是帮手。”
林欲平自顾自的分着黑白子,“很生气?你没别的选。”
我咬牙切齿的踹了一脚门,随后不情不愿的坐了回来。不过几分钟,我就输掉了小半碗。而林欲平则是继续气定神闲的在棋盘上侵略着。等到我的白子只剩下半碗时,林欲平突然问了一句,“你现在有什么感受。”
他低垂着眉眼示意我看向棋盘,“看着你的棋子告诉我。”
我沉默的瞥向那一盘棋,半响才开口,“…我感觉…被困住了。”
“被什么困住了?”
林欲平继续问。“…我不知道。”
我明白林欲平下这盘棋的目的。实际上,从我走进这个棋室开始,这局棋就已经开始了。林欲平没有立即回答我,相反他执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了棋盘的一角,“你觉得你赢不了了,是吗?”
我看向大半盘的黑棋,“显而易见。”
“你的人生会因为输了这局棋而发生改变吗?”
林欲平抬起头看向我。我一动不动的看回去,“不会。”
林欲平目不斜视的伸手指向一个空口,“这里有一个极为显眼的缺口,但是你一直没有落子。为什么?”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略为惊讶的眨了眨眼睛,“我没有发现。”
“为什么没有发现?虽然你现在各项反应都很迟钝,但也只是迟钝而不是消失。”
林欲平目光平静的看向我,似乎在等一个答案。我避开目光,诚实道,“横竖都是输,发不发现都没用。”
林欲平再次将目光放在棋盘上,“你被自己困住了。”
他捻起我的白子落在了那个缺口上,“你觉得你绝对赢不了,所以就打消继续求胜的念头。而实际上,只要你走了这步棋,你就可以赢。”
我垂下眸看着他的手指灵活的在棋盘上操作着,耳旁也跟着响起了他平和的声音,“你下棋是为了赢,而这盘棋的输赢并不能对你造成任何影响。我下棋是为了修心养性,输了这盘棋,我会从中积累经验。赢了这盘棋,我会细细琢磨赢的点,也许可以从中感悟到新的道理。就譬如你刚刚的思维,我就可以给你一句话。”
“做任何事之前,就必须先相信自己能做这个事,做得好这个事。”
我难得感到哑口无言。林欲平收下最后一粒黑子,现在去看棋局,白棋的确多过了黑棋。真不可思议,就像变戏法一样。我惊奇的眨了眨眼睛。林欲平收回手认真的看向我,“你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我眼波微动,缓缓抬头对上了他古井无波的琥珀色眼眸,“我不知道。”
林欲平蓦的朝我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容,“为自己而活李河,你要为自己而活。不要将生的意义寄托在别人身上,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徒增烦恼。”
为自己而活。林欲平难得的笑弯了眼睛,“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就好,毕竟不管你做什么结局也不会改变,还不如坦然接受,苦中作乐的好。”
我哑然盯向他,温和的注视让我躁动的心逐渐平缓下来,半响我才动了动嘴唇,“这世界存在公平吗?”
“不存在,我们生来就被划分为三六九等。”
林欲平毫不犹豫的回答了我,接着他又指向我的心脏温声道,“但你可以选择平等对待他人。”
选择。我恍然大悟。见我幡然醒悟,林欲平眼底掠过一丝欣慰,“你觉得是上天在故意为难你,对吗?”
“是的。”
我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其实是上天对你的考验?”林欲平继续说。我一噎,诚实的摆摆头,“没有。”
林欲平饶有兴趣的打量起我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你被什么困住了?”
在发愣中,我的声音历经了几个月最终抵达在耳畔,“我自己。”
林欲平满意的收回目光,“凡事都有两面性,往好处想,尽力而为。”
往好处想,尽力而为。我垂下眸握起双手若有所思。过了半响我又抬眸看向林欲平问了个好奇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跟我做朋友?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我可不记得在河里捞过第二个人。林欲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故弄玄虚的搪塞了一句,“你猜。”
随后林欲平起身走向门口,他的声音坚定且充满力量,“会好起来的李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杨捷生便迫不及待的闯了进来,“这个坏心眼的!他就是把我当门卫使了!!”
杨捷生先是看了眼我的表情,接着他扫了眼棋盘,顿下了脚步,“你赢了?”
“赢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不过这是林欲平故意的。”
看杨捷生这反应,估计他都不知道自己成林欲平的帮手了。杨捷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奥,不过这不重要,你现在心情好点没?”
“何止是心情,我感觉他帮我把丢得魂魄都捡回来了。”
我朝他露出了这几个月以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我现在对林欲平的大脑更加好奇了。”
杨捷生听不明白,但他也没有纠结,他激动的摊开手,喜上眉梢,“所以是非常开心?”“也许。”
我不禁再次微笑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走走走!哥带你吃东西去!!”
杨捷生说着就推着我往门口走去,“你快瘦成干尸了!”
我无奈的迈着脚步向前走着,抬起手看了看,明明还有肉。不过还是别扫他的兴好了,我放下手揣进兜里。夜晚坐在窗前,我沉默的眺望远方。我的狗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宰了,于是我愤怒我痛哭,我疯狂的指责那群冷漠麻木的人。我骂他们无德,骂他们缺乏同理心。同时他们也在指责我,他们骂我狗急跳墙斤斤计较,骂我矫情做作,虚伪至极。你不就是为了多分一点狗肉吗?他们仰头大笑。我展现出的情绪,是有意义的吗?我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吗?我活着,是有意义的吗?我给了自己问题。耳旁再次响起或是恶毒或是祝福的话语,脑海中也逐步浮现相应的画面。它们在我心中野蛮疯长,它们企图占据我的头脑,摧毁我的意志,主导我的思想,让我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这次它们不会成功,我已不再苦求。只要不拥有就不会失去,只要不幸福就不会痛苦,只要不期待就不会失落。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有死去。出生时我对一切都毫无追求,无非就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但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一步步成长,我开始在这新奇的世界里听闻,寻找,追求,再到进一步索取。我的贪欲也逐渐在得到中无限放大。所以我欲求不满,所以我郁郁寡欢。生命本身毫无意义,是我的灵魂赋予了它独特的意义。那么我做的一切,对的也好错的也罢。它们都是我思考衡量后得出的结果,它们都是我行动后的成果。它们都出自于我,它们本身就是意义。我缓缓自肺腑吐出一口气,回答了自己。人为了自己而活着,为了自身的七情六欲而活着。所以有的人想死是因为当前处境无法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剩下的便是失去了维持生命继续走下去的欲望。人是欲望的奴隶,这话果然不假。看着远方万家灯火通明,我不禁轻笑出声。想来我妈倒也爱我,只不过我嫌少罢了。收回目光,我拿过笔记本开始书写计划,让一切重新步入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