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寿寺地牢内,墙壁上的火把冉冉地燃烧着,吃力地照亮了三五步远的地方,在火光昏暗的角落里,一个干枯的背影正面向墙壁站立着,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抗拒,不管道衍说什么,他都好像没听见似的面对着墙壁岿然不动。应该叫他师兄呢,还是该叫他一声主录大人,这个先帝身边的贴身侍从,一直是在先帝身边如影随形的,当所有人都被皇宫的一场大火吸引时,没有人注意到皇帝消失了,但最起码他应该是时刻留意着皇帝的动向的,事后他自己却说毫不知情,果真是疑点重重!燕王相信,这个人是找到朱允炆的唯一线索,所以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他囚禁了起来。才不管他是什么态度,道衍依旧平常的和他说着话:“听说太祖留给他的贤孙一个密匣,早料到朱允炆会有此一难,所以在密匣中准备了剃刀和袈裟,甚至还有过关所需的银两和文谍,以便让朱允炆打扮成和尚出逃,而这个为朱允炆献上密匣的人,就是师兄你,是也不是?”
浦洽转过身来,诧异且愤怒:“这是何人谤我,以至我身陷这囹圄之中?”
道衍微微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狡黠,说:“是我。”
浦洽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作了红,指着道衍气呼呼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道衍双手合十道:“师兄,如果你早听我言,我们师兄弟齐心协力,或许今日之境就大不相同了。”
浦洽冷哼一声:“燕王?哼!我从不会把希望寄托在燕王身上,要不是你,我几乎都要成功了。”
道衍哈哈大笑,他想笑的放肆些,可声音还是那么绵柔,他说:“成功?你凭什么认为你要成功了,你想让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得感于你的恩泽,拱手让出龙脉?简直是痴人说梦。”
浦洽警告说:“师父说过,只可义取,不可豪夺,一切顺应天命,谨凭造化。”
道衍不以为然:“把一切操纵在手里可能更实际一些,知天命,可也要尽人事,不是吗?”
浦洽无言以对,愤愤然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冷冷问道:“道不同不相与谋,那还留我在此何干?”
道衍说:“至正二十年,太祖征处州,经胡大海引荐,得一谋士,此人上通天文,下晓阴阳,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久之后太祖遭遇了他起兵以来最艰难的处境,太平失守,应天告急,陈友谅大兵压境,上天似乎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无论如何,太祖也是没有胜算的,文臣武将都在力荐逃跑,只有这个人,站出来发誓要与应天共存亡。是他疯了吗,是哗众取宠吗,都不是,只因为他帮太祖做了一件事,就在庐龙山上,他带人篡改了龙脉,也就在龙湾,太祖以少数兵力频出奇谋,大败陈友谅,奠定了夺取天下的基础。”
浦洽问:“你想说什么?”
道衍继续说道:“一个能窥探天机,篡天改命的人,无疑是可怕的,他能筑龙脉,自然也能毁龙脉,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太祖的心机,所以他不可能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这一后手,也成了他与太祖对峙的唯一筹码。”
见浦洽没有说话,道衍继续说:“洪武三年,浙东集团在与淮西集团的斗争中失败,作为浙东集团的代表,却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连太祖也默许了他的告老还乡,这让我很好奇,究竟是怎么一种手段,可以高明到让太祖皇帝都忌惮都地步。”
浦洽有些不耐烦,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道衍仍旧悠悠然叙述道:“然而,不久之后,太祖又把他召回了京师,理由是他蛰居王气之地,意图不轨,但仅仅是罚没俸禄,并在眼皮子底下看管了起来,当初以为是欲加之罪,现在看来太祖的做法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个人实在太厉害了。洪武八年,厄运终于是来了,这一天他卧病在床,胡惟庸奉旨探视,端上了御赐的汤药,他喝了之后,不久就歿了。”
浦洽有些生气:“都是旧事,你提它做什么?”
道衍也说:“对,都是旧事,师父告诉过你,也同样告诉过我。在胡惟庸探视之前,这个谋士知道大限将至,暗中安排了一个人见面,并以一本书和一杆钗相赠,这件事师父却从没对我说过。”
浦洽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道衍依旧笑着,只是让人觉得有些冷:“惊讶吧,我是怎么知道的?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最后见的那个人就是师父,而师父临死前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你,就是你,浦洽!”
浦洽眼神有些惊慌,忙不迭否认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道衍不禁有些失落:“虽然我比你入门晚,但是我比你聪明,比你有谋断,我样样都比你强,可我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偏偏只钟意你?”
溥洽用近乎哀求的的语气说:“我对你要谋的事没有帮助,也绝对不会有妨碍,只是一个不相关的人,你还是让我走吧。”
道衍退了出来,边退出地牢的密道边说:“想清楚吧,我会再来的。”
寺院的空地上,三得正在练习师父传授的武功,这是一套健体拳,虽然没有太强的攻击性,但是对强身健体打好身体基础还是有好处的,看他练的有板有眼十分认真,道衍不住的点头。三宝和尚也在旁边,低声对师父说:“这孩子筋骨横练,是个练武的材料。”
道衍点了点头:“不错,此子资质上佳,假以时日,必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三宝和尚迟疑地说道:“只是……”道衍看了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三宝说道:“有一次我发现他在偷偷的看我,眼神中似乎有杀气。”
道衍沉默了一下,说:“不过是个稚子,你多虑了吧。”
三宝说:“希望是吧。”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的看了三得一眼。傍晚的时候,刚才还好端端的天气,突然就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好像要有一场十分了不起的大雨即将到来,天色因此黑的吓人,寺庙内不得不提前点起了蜡烛。呼地,一阵风吹开了道衍屋子的窗子,强风灌进来,打的蜡烛摇摆不定,忽明忽暗。此时三得正在道衍的看护下练习写字,写好的几张字帖被风一吹,散落在了地上,不过三得没顾得上这些,他把毛笔扔了,双手赶紧护住了那微弱的烛火,生怕它被风吹灭了,屋子又回到黑漆漆一团了。道衍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手中的念珠依旧有节奏的扣动着,只是耳朵动了动,似乎在一片嘈杂中听到了其他的声音。寺庙的院墙根下,嗖嗖嗖,趁着夜幕跳下了几个人影,这些人俱是一身黑衣,只留两只眼睛警惕的观望着四周。其中一人指着道衍的屋子低声道:“就在那间屋子,这次就算拼了命也要把齐大人的公子救出来。”
几个人俱是反手持刀,井然有序的一字排开,擦着墙根朝道衍的屋子潜伏过来。此时三得正在小心的描绘一个十分难写的字,突然被窗外的惨叫吓了一跳。只听得这一声惨叫之后,接着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兵器交砸的声音,三得惊恐的看向师父,此时师父依旧闭着眼睛,不紧不慢的扣动着念珠,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又一声惨叫,接着是一泼血水溅在窗户上,浸染了大片窗纸,三得有些坐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喊师父道:“师父,师父?”
窗子外开始嘈杂起来,看来是惊动了护院的武僧,然后是纷乱的脚步声,以及不时响起的喊声:“那边,别让他们跑了。”
师父缓缓睁开眼,训斥道:“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业如学也,唯思心一至,不闻雷霆,方得要义。”
三得只得低下头去,重新开始描绘他的字,只是两只耳朵还是不自主地听着窗外的动静。好一会,终于安静了下来,弟子三和进得屋来,低声地说道:“刺客共九个人,已经问出来了,带头的叫王叔英,齐德的手下,可能是为了他而来的。”
说着看了一眼专心致志的三得,继续说道:“除了被打死的,其他都被控制起来了,正在等师父处置。”
道衍踱步出来,见门外跪着几个汉子,俱是一袭黑衣,不过却显得有些狼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程度的创伤,而身后,都有持着姿势的武僧在警惕的控制着他们。道衍冷漠的扫视了一眼,是王叔英,没错。还没等道衍说话,王叔英先叫骂开了:“妖僧,你祸国乱民,早晚不得好死!”
道衍也不生气,他太明白了,他谋的事,是历史,能被写进史书的人哪个能不挨骂,只是他对王叔英的不明智有些不满意:“事到如今,你们还是对成败之事如此耿耿于怀吗?”
王叔英十分愤怒地吼道:“朱允炆乃皇位正统,是真龙天子,乃是上天派来统领万民的,你这妖僧竟然颠倒黑白,不问是非,一言概之为成败之论,如此无君无父,背弃祖宗,就不怕遗臭万年吗?”
道衍才不信什么奉天承运,代天行权之类的鬼话,他是最杰出的阴谋家,实干家,他只相信权谋和成败,功过是非,发言权在胜利者手里。他说:“你是正义的,可是你的正义无处伸张,我是邪恶的,我却偏要被歌功颂德。所以,你的正义便不再是正义,我的邪恶也就不再是邪恶,或许我们都没有错,错就错在,你们输了。”
王叔英心有不甘,挣扎着要扑向道衍,可是身后两只手有力的抓着他,任他如何挣扎始终未能碰到道衍丝毫,他破口大骂:“妖僧,恶僧,贼僧,奸僧!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一定会化作厉鬼来找你的,哈哈哈,哈哈哈!”
道衍语气严厉地喊道:“三得!”
三得小心翼翼地从柱子后绕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畏惧的看着师父。道衍问道:“可还记得师父刚才所说的,大道不仁,杀生也是修行!”
他才六岁,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怎么敢杀人,听到师父的命令,吓得他一个激灵,好像要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呆呆的看着师父,眼神里尽是恐惧和哀求,他害怕杀人,可是他又不敢违背师父的命令,只希望师父是在和他开玩笑,可是师父的语气是那么肯定,眼神是那么坚决。他缓缓朝王叔英走去,把匕首伸的离自己足够远,他怕和王叔英对视,只能微微歪着脑袋,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他还记得这个人,爹爹和同僚们同堂议事的时候,这个人就坐在爹爹旁边。可是他不能认识他,他不能认识任何人,他现在只是道衍的徒弟,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全都得忘记,如果他想活下来的话。他把匕首抵在王叔英的胸口,匕首的尖浅浅的沒在了衣服里,他不敢再用力,回头看了看师父,他希望师父能叫停他,可是师父丝毫没有要他停止的意思,三宝在旁边冷眼看着,三和虽心疼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远远的站着看着,回过头,连王叔英的眼神都是冷冷的,直直的看着他。这一刻他有些无助,仿佛所有人都在逼他,他大叫一声,声泪俱下,三宝扶着他的手把匕首狠狠刺了下去,噗呲,刀锋入肉,再拔出来,血雾喷涌,直喷了他一脸,暖暖的腥腥的,再看王叔英,只见他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缓缓躺了下去。道衍转身朝屋子里走去,轻声念一句:“阿弥陀佛。”
三得跟在身后踉踉跄跄走着,没走几步,身后突然又响起了一阵刀锋入肉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回头看时,与王叔英一起来的几个,悉数倒在了血泊中。三得手里还捏着那把带血的匕首,他缓缓跟着师父一起进了屋,明天早起的时候院子里一定早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他知道,太阳还会升起来,日子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