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韩郡王都这么说了,作为河东方面的金军主帅,而且带了五色捧日旗过来的拔离速当然不可能就这么退了,真要这么退了,军心士气全都别想要了。 于是乎,从这十月初六日傍晚开始,到十月初八日下午,短短的两日夜内,金军与宋军在铁岭关以北、浍水以南的狭窄地区内进行了连续的、密集的交战。 其中,完全可以计量的、双方投入兵力都在千人以上的正面战斗便有足足十四次。 除了初六日傍晚示威式的小股骑兵对冲,第二日起,两军主帅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类似的战略,那就是分散却又成建制的针对性出兵……女真那边如果主动出击,一般是以猛安为单位,进发最少五六百骑,而且到了这日下去,可能是身后辅兵渐渐抵达,便开始是成建制的千人队,骑步兼半那种,这也是金军的传统战术了;而如果宋军主动出击,则一般是选用一名统制官,让这名统制官率数量不一的本部部属出战,少了的有一两千,多了的有四五千。 而无论是哪一方出击,对方都会发出实力相当的部队以应对,或者说基本上就是按照骑步一比二到一比三的比例等战力应对。 至于选人标准,两边依然心有灵犀,拔离速是按照行军万户序列,顺序出战,轮到谁就是谁;关上是三位节度端坐不动,第一天出战砍了一个金军蒲里衍(副谋克,五十骑长)回来的王世雄捧着一个签筒,需要人出战了,韩大元帅随手一抽,看都不看便交予副都统解元,抽到谁谁就无条件率部出战。 除此之外,双方也都没有忘记扎紧各家的篱笆,铁岭关前后,军队的营盘越来越牢固,而拔离速也将军队大营整个撤到了浍水北岸,并让受了一点伤的完颜折合率领那日回来的部队在身后曲沃城坐镇。 战斗就是这么奇怪。 说是激战,绝对是激战,战斗频率摆在那里,又不可能上阵后假打,死伤数量也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不激烈? 但说是心照不宣,却也有些心照不宣。 就好像是经过了开战后的突袭阶段,双方都有些难以忍受那些混乱与不可操控,都有意趁机调整,稳住战线,好方便结硬寨、打呆仗,形成对峙,准备决战一般。 接下来的战局发展似乎也的确朝着这个方向来的。 十月初八的傍晚时分,郦琼部统制官范一泓率领由八字军改编来的部属率先抵达铁岭关。 而当日夜间,太行义军中战斗力最突出的梁兴部信使自轵关陉中奔出,并带来了梁兴部在轵关陉另一侧阻击隆德府大军失利的讯息。 不过,隆德府的金军也不可能再如何了,因为宋军早早在轵关陉出口的西冷山口立营,对太行山极度熟悉的八字军部援军从范一泓开始,到翌日抵达的孟德部,全都是一过来便直接入驻建好的营寨。 金军可以冲破太行义军,却不大可能在山口冲破曾为太行义军,眼下却是实打实御营主力的八字军部众。 实际上,十月初九日爆发的大战完全验证了这一点。 这一日,金军主力最少一个万户自轵关陉中涌出,直接冲击西冷山口的宋军营垒。与此同时,拔离速也点起浍水大军,却是走了完颜折合那日夜袭的绛县通道,尝试打通绛县,试图与隆德府金军援军连成一片。 这就是非常严肃的军情态势了,韩世忠不敢怠慢,他本人虽然依旧稳坐关上,却派出了马扩进驻绛县,并要求李彦仙即刻率本部出关猛攻浍水方向,试图从关北咬住拔离速的尾巴,逼迫对方回援。 战局有惊无险,金军隔着一个横贯几十里的绛山,根本无法组织起攻坚部队再直达城下,莫说绛县县城了,就连宋军那越来越庞大,且相互支援守望的营垒都很难攻破。而宋军也不是没有准备,就这点破地方,几十个用兵用老了的宿将回过神来,早早做出了预防——这几日关北交战不停,他们同时也在关南动员本地民夫和来援义军紧急挖掘了几条简单沟壑,辅以简易栅栏,形成了几条类似于甬道的军事连结线以连结铁岭关-绛县县城-西冷山口,同时也有借此保障后勤、阻碍金军骑兵的附带作用。 这种情况下,双方经过一整日的激战后,只能各自罢兵。 但有意思的是,隆德府的援军居然没有直接退却,反而就势立垒,拔离速的军队也没有直接缩回浍水北面,而是派遣了万户突合速在浍水上游南岸,也就是绛县通道附近设立营垒,双方遥遥呼应,俨然是一副南北夹住宋军,维持军事压力,然后在此相持等待援军抵达,以作决战的姿态。 但这幅做派,反而让有人产生了疑虑。 “俺自然晓得局势有些不妥。”
十月初十一大早,韩世忠一起床便察觉天气有些变冷,匆匆喝了碗羊肉汤,下了个热炊饼后,直接登关,却又见关上两面大纛微微摇晃,不少宋军甲士也有些畏缩之态,便愈发蹙眉,然后刚一坐下,一旁早早在此等候的李彦仙便直言相告,说是局势有些不妥。 但很显然,韩郡王却也知道不妥,却明显不以为然,甚至看都不看对方,直接在座中望北而答:“可有些事情,不是人力能为的……只能严阵以待罢了。”
李彦仙怔了一怔,旋即意识到对方会错了意思,然后面色不变去望头上摇晃的大纛:“韩郡王以为我是在说天色转冷,与对峙不利吗?”
“李节度莫要装样子。”
韩世忠认真相对。“别人不知道,你不晓得吗?后面军报那么清楚……陕州河道湍急,又有中流砥柱阻碍着,后勤吃力,这时候忽然降温,却不能速速结冰,与对峙难道有利吗?”
李彦仙没有理会对方的阴阳怪气,只是继续认真相对:“郡王,这番对峙有古怪。”
“俺当然知道有古怪。”
韩世忠依然不去看对方。“隆德府先发来一个万户,但还能发三个万户,而太原府先发三个万户,估计还能再发两个万户,到时候就是九万金军主力,其中过半骑兵……可咱们突的太前,河中一带尚有河东城、安邑城两座大城未下,兵力不能猬集不说,太行义军蜂拥而来,数量也太多了……一个不好,便要出大事的。”
虽然韩世忠没有弄懂李彦仙的意思,但毫无疑问,李彦仙却知道韩世忠的意思。 话说,现在铁岭关周边,或者说铁岭关以东,也就是闻喜、绛县、曲沃这三个加一起相当于河中(运城)盆地、临汾盆地、上党盆地交界处的要害区域内,所谓方圆六七十里的地方,宋军和金军的密度已经有些恐怖了。 金军眼下是北面三个万户,东南一个万户。 而宋军呢,眼下是李彦仙一开始的三万五千众,韩世忠的一万两千众,再加上郦琼部支援上来的四个统制官一万两千人,也有近六万主力了,还有数量根本没法统计完全,但估计不下三四万的各路太行义军。 至于说减员,坦诚说减员很多,但也不多。 说减员很多是这短短四五日,从那天双方乱战中相遇算起,几乎无日不战,这对事实上一个三年没打仗一个五年没打仗的双方主力部队而言,无疑是有些仓促和麻木的……双方好像都在拿战士性命来恢复状态热身一般。 可与此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时代真的变了。 尽管数年未交手,但双方再往前十年怎么着也是全面战争状态,军事科技也基本上走到了中世纪的顶峰,尤其是双方主力的甲胄,那个札甲,已经到了堪称恐怖的地步了,除非士气崩塌,否则基本上只有女真人的贴身重箭、重甲骑兵长矛突刺,宋人的长柄大斧、神臂弓可以相互造成特定杀伤……所以,这些天打的很激烈也很频繁是没错,但双方的过半减员依然是头两天造成的。 所有这些看起来很惊人的减员,再比照着双方庞大数量的军队,就更不值一提了。 不过,这种均势只是眼下。 正如韩世忠说的那样,金军目前只有四个万户不错,但算算日子,过几天金军全线反应过来,所有主力整备妥当,然后以援军形式抵达,将会是北面五个万户,东南四个万户,多达九万主力聚集在绛县南北。 那到时候,稍有动作,便可能引起连锁反应,形成决战态势。 可与此同时,宋军这里却出了一些差错。 这倒不是指韩世忠吐槽的身后还有两座大城没有攻下——这件事情的确严重牵扯了宋军主力的精力,比如说韩世忠需要留下两万人锁住河东城,再比如郦琼过河后,就只是分了一半兵马过来,本人却是亲自去协助原李彦仙的部众去强攻守军很少的安邑城去了。 但是,这些根本就是早有预料的事情,宋军也早就做好了在河东攻坚的准备,属于战略预判中的玩意……韩世忠说这事,本质上还是想吐槽李彦仙的冒进。 真正的问题,或者说计划外的问题,其实出在马扩身上……马扩和他的部队来的太快,也太多了。 这话听起来就不像话,要没有人家马扩的极速来援,那天晚上指不定出什么大乐子呢,即便是韩世忠当时就在身后,也依然要无条件称赞马扩大军的及时来援。 更何况这些日子马扩的义军承担了相当多的工作,修筑甬道、沟壕,建立营寨,承担向导人物,翻越山岭侦查,全是他们做的。 但这不耽误马扩和其部义军的迅速抵达确实造成了一个重问题……莫忘了,宋军这次北伐根本是仓促的、提前的北伐,原定是明年春耕后再来,这意味宋廷即便是储藏了过冬的军需,也需要临时改变计划,临时调略整备冬季物资。 而偏偏跟着马扩下山的部队又太多了,而且直接突兀出现在了第一线,再加上他们平素为了山野行动方便,什么基本装备都无的,那造成的临时后勤压力就更大了。 更有甚者,早在开战前,人家兵部侍郎领都水监刘洪道就指出来,陕州这个地方,是黄河水道运输的最薄弱处,但赵官家又不理人家的。 故此,几厢作用之下,宋军的后勤一时出现了一定的问题,便是郦琼部之前的渡河都明显受影响。 现在,偏偏又有些变冷了。 也就韩世忠从大局出发,担忧照着眼下的对峙局面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出现金军主力率先汇集,而宋军短时间内陷入后勤困境与兵力困境,从而被拔离速抓住战机,速速决战的场面。 不过,李彦仙真不是想说这个,而且他对此并不以为然。 “韩郡王的意思是,万一金军先合大兵,而我方不能毕至,拔离速会汇数万铁骑,仿效项王破釜沉舟一战,强突甬道,将诸军分割包围,一战而定?”
李彦仙想了一想,替韩世忠把这话说了出来。 “实在是不得不防。”
韩世忠想了一想,干脆承认。 “我以为必不至于此。”
李彦仙认真相对。 “你是说俺杞人忧天?”
在长安读了几年书,自然出口不凡的韩良臣依然不去看李彦仙。“还是想说拔离速没有项王之勇?你须知道,项王那是以一当十,而拔离速这里,怕是可能会以多击少。”
“我不是说拔离速不能以多击少,但韩郡王确系是在杞人忧天……而且依着在下看来,郡王不仅眼界狭小,而且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眼见着对方傲慢依旧,李彦仙终于也有些火气了。 时间尚早,此刻关上并无几人到来。 但微微晃动的大纛之下,这二位似乎也无须那些将领过来做气氛了……停了许久,这位河东元帅终于是扭头来看了身侧的御营中军都统一眼: “足下是泰山?”
“我不是泰山,我是说拔离速必不会在此决战!哪怕此时他身后应该已经有了金国能做主的人与他联系了起来。”
李彦仙努力不去理会对方的嘲讽,言语中颇有几分斩钉截铁之势。“而且韩郡王必然有了一个与我当日一般的军事上的漏洞,或是大意,或是轻敌,反正是给忽略了!”
韩世忠怔怔看着对方,确定对方的认真程度后方才在座中相对:“为何说拔离速不会在此决战?”
“原因再简单不过。”
李彦仙叹了口气。“韩郡王……铁岭关这里,咱们固然因为马总管忽然抵达,外加陕州河道阻碍,有些后勤上的麻烦,可拔离速的后勤不也需要从太原发吗?那可是五百里路……便都是宽阔大道又哪里会比我们轻松?”
韩世忠沉默了一下,但还是摇头:“他们的后勤,咱们如何知晓?战事仓促,谁也不知道谁,说不得人家一直在临汾有大仓呢!”
话虽如此,韩世忠却已经微微动摇,因为他知道,即便是北面金军那里可能后勤无忧,可东南又如何? 哪怕是金军在轵关陉的那头孟州便有大仓,可即便如此,也有轵关陉一百八十里狭道,如今隆德府方向的金军被堵在轵关陉内,如何布置四万人的后勤?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法子,只要金军决定出击,隆德府的金军再临时从孟州全伙过来便是。 但这么做,无疑是要孤注一掷了,否则便是送死。 然而,就在韩世忠以为对方要说轵关陉与隆德府时,出乎意料,李彦仙居然直接颔首:“郡王说的是,大家本就是仓促开启大战,女真人的后勤状况,我们怎么知道?料敌以宽嘛。”
韩世忠一时心中诧异。 但随即,李彦仙下一句话便让韩世忠沉默了下来:“所以,金军又凭什么会觉得他们在此相持会占到便宜?咱们都是这两日才察觉到陕州河道制约了后勤的,他们又如何知道我们的后勤出了困难?”
风声朔朔,韩世忠半晌不语,而李彦仙也是从容相待。 就在双方相持之际,耳听着几名将领一边谈笑一边走上来,韩良臣却是彻底忍耐不住,直接回头相顾王世雄:“堵住楼梯,让他们在下面候着。”
王世雄不敢怠慢,匆匆而去。 待到关下重新安静起来,关上也只有风声的时候,韩世忠这才缓缓开口:“泰山说的有道理。”
李彦仙无语至极……这厮竟比自己还小心眼! 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另一边,韩世忠也旋即再问:“若是这般,拔离速确系有些古怪……或许正如你言,咱们哪里有漏洞被他窥到了。”
“漏洞只能是一处。”
李彦仙脱口而对。“金国对我们而言,优势始终在骑兵……铁岭关左有骆驼岭,右有绛山,横贯两百余里,天然分割……他之前从绛山绕过来,使我一时不能防备,如今必然是要在前面做牵扯,遮护诸身后,只等身后援兵到了,合一支万骑大军从西边再故技重施罢了!”
“泰山以为俺是你?”
韩世忠听到这里,复又重新不屑起来。“俺来之前给河东城下王胜留了两万锁城的大军,又有八千众分略各地,各地既下,安邑城也有郦琼接手,他们自然早早去堵住咱们西面那些缺口去了……那些通道,只要有所防备,稍微牵扯一二,不至于让金人一捅便穿,便是无用。”
这次轮到李彦仙有些不安了:“话虽如此,可金人也有只有这一计……从大略上讲,拔离速既然不晓得咱们后勤有些遭殃,便没那个在这种山地间投入十万大军决战的胆量……他既不敢仓促决战,还屯着四个万户在这里与我们对峙,到底为何?”
“那谁晓得?”
韩世忠冷笑相对。“说不得跟你一般,因为之前损兵折将,担心遭了身后女真大王的训斥,所以胡思乱想,担心咱们能穿山断了轵关陉呢……不敢轻易撤退。”
李彦仙又想咬指甲了,但他这一次依然忍住了:“韩郡王,我的罪责早已经上表自陈了,官家如何处置就在这两日……” “大敌在前,你部李家军数万之众摆在那里,官家怎么可能临阵处置你?”
韩世忠冷笑不停。“真让吕相公来斩了你?”
李彦仙强压怒气,勉力相对:“郡王,西面骆驼岭与稷山之间的大道是谁人守的?”
“御营左军最稳妥的许世安率众驻扎于万泉县城。”
韩世忠昂然做答。 “三疑山(后世孤山)北、樊家峪东面……” “陈桷领部属在那里扎营,正好与许世安互成犄角。”
“西头那里有条可行军的小道……” “御营左军统制官董旻部属多在河东城下,但他本人自率一千众卡住了那条道口的胡壁堡。”
韩世忠依然妥当。“那地方俺年轻时去过,位置险要,又有一座旧堡,一千人都多!”
李彦仙有些面色不安了起来,但他依然没有放弃:“汾水入黄河河口处呢?”
“你是说龙门(汾水北岸)?”
韩世忠皱眉相询。 “我是说荣河(汾水南岸,河东城正北)。”
李彦仙严正相对。“郡王在荣河专门安排驻军和统辖的大将了吗?”
韩世忠摇头以对,但依然理直气壮:“肯定有些许驻军,但俺也的确没有专门安排什么将领,或者特意留什么成建制大部队。”
“为何?”
李彦仙目瞪口呆。“河东城还没打下来,若是金军合万骑顺汾水至于彼处,与温敦思忠里应外合,又怎么办?”
韩世忠明显有些气力稍缓,但依然摇头相对:“李节度想多了,俺不是大意,也不是无知,乃是来之前与吴大说好了……他此时虽说要等党项辅兵,没有全面进军的旨意,但也会如约遣一支军渡龙门,替俺卡住汾水……你多心了。”
李彦仙点点头,然后正色相询:“所以,郡王是让吴节度遣一军渡龙门,卡住汾水北岸?不是亲自派本部兵马卡住汾水南岸?”
“李节度真想多了。”
韩世忠终于有些不安起来。“若见金军自南岸过来,吴大所遣军马难道还能在北岸不动吗?”
李彦仙再度点了点他:“敢问韩郡王,那个吴大,还有他的下属,都是人吗?”
韩世忠陡然色变。 片刻后,他本想回身去喊王世雄,但话到嘴边,却是自己亲自站起了身来,然后扶着腰间玉带匆匆往下去。 “郡王……”李彦仙从头到尾都只是端坐在椅子上。“大纛留下,那王世雄也留下,让他与我一起坐着便是。”
韩世忠点点头,一声不吭下关去了。 当日,这位延安郡王匆匆点起本部背嵬军三千,外加摧偏军三千,又将李彦仙军中战马集中起来,合计六千人尽数骑马,稍作整备,便从关南沿着骆驼领往西去了。 晚间便抵达万泉。 翌日中午抵达胡壁堡。 全都无事。 又过了一日,也就是十月十二这日,待韩郡王绕过汾水南侧的那片山岭,自河东城北略过而不理会,抵达汾水口南岸的荣河地区时,却发现此处也并未有差错,而且荣河这里也还是有五百陈桷留下的部属的……这让韩世忠大大松了一口气之余,几乎准备回去喝骂李彦仙一番。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依然还是派出哨骑,让人往北,左右顺河查探了一番。 然后于当日夜间得知了一个有些怪异的消息——大约在昨日,有一支宋军自汾水北岸渡河,匆匆于南岸路上立垒。 说实话,韩世忠有点疑惑了。 首先,如果是单纯出于防备的心态分兵过来,为什么这支军队现在才过来立垒? 其次,如果是女真人真如李彦仙判断的那样从这里过来,应该就是这几日抵达,这就能说得通为什么这支宋军此时渡河过来立垒了……但为什么这支军队过河之余不派个人到荣河这里通知一下守军,让王胜、陈桷他们做好防备呢? 但不管如何了,料敌以宽,事到如今韩世忠反倒不可能扔下这个事情不理会,他固然疑惑异常,却还是连夜点起背嵬军与摧偏,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北进支援,并于上午时分抵达了这个宋军营垒。 而到了这个时候,亲眼见到了这支宋军首领的韩大元帅方才又知道了两个消息。 首先,金军真的要来了,而且马上就要到了。 其次,这支只有两千人、首领唤做张横的宋军并不是吴玠的部属……而是太行义军,具体来说是马扩多年前分出来到谷积山(吕梁山),专门用来跟吴玠对接的,甚至当初御营左军未渡河时,也曾因为防区变动的缘故,跟此人有所接触。 “张横是吧?俺在文书上见过你的名字。”
天气清冷,韩世忠拢手坐在极为简陋的营寨阵中,环顾左右之后,乃是面上肃然、心中茫然的朝着身前这个连自家归属都说不清的张统制发问。“你们昨日过来,只是立了栅栏,连帐篷都未来得及搭?”
“大王英明。”
张横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在韩世忠面前显然是有些慌乱和畏缩的,甚至很可能还没能从对方忽然抵达的讯息中反应过来。 “金军快到了?”
“大王英明。”
“多少人?”
“两个原本在石州与宪州的万户凑得,都是骑兵,但两个万户没敢都来,大约就是一万稍瓤一些。”
“谁领的头?”
“啼哭郎君,撒离喝……” “不意外。”
韩世忠点点头,忽然再问。“你怎么知道金军要来?”
“俺家在太原熟人多。”
“想起来了,是有这说法,官家提过……对了,吴大派人到龙门了吗?” “好让大王知道,吴节度派了统制官郭震过了龙门,俺就是在那边汇合的郭统制。”
张横喏喏相对,明显有些畏缩起来。“俺前日一见着他就告诉他了,太原的消息,撒离喝领着一万骑兵要从汾水南边走去救河东……他听完了,就让俺守龙门,自己直接渡河回去了。”
“……” “……” 且说,这位延安郡王花了好一阵子才消化了这个消息,之前片刻他耳边只有一句话嗡嗡作响——那个吴大,还有他的下属,都是人吗? 片刻后,韩世忠调整好心情,却没问对方为何不跟着那郭统制逃回陕北,又为何要带着两千义军渡河过来,而是摇头笑对: “你是个好汉!”
张横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韩世忠一眼望见,当即再问。“想说就说。”
“大王,俺这次跟了你,能算是御营的正经统制官了吗?”
张横躬身认真问到。 “算了。”
韩良臣瞥了对方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最终重重点头。“俺亲自替你保举的!”
张横喜不自胜。 而就在这个一个陕西人一个山西人谈的投机之时,河北人成闵匆匆自营前过来,遥遥便用让人出戏的河北口音开口汇报:“郡王!撒离喝快到了。”
不用成闵汇报,早就感觉到地面震动的韩世忠微微一点头,然后继续认真来问张横,却不知为何,口音也变得像是正经官话了:“张统制,你这里没个帐篷,却该有吃的吧?”
“有……锅里有羊汤,也有现成炊饼。”
兴奋之下的张横赶紧介绍。“就是炊饼是半月前从太原那边拿的,有点硬……而且俺只有两千人,锅不够。”
“不要紧。”
韩世忠深深呼吸了一下初冬的空气,正色相对这个五旬山西老汉。“我吩咐你三件事!”
“要得!”
张横赶紧叉手肃立。 “我的背嵬军与摧偏军一早过来,都还没吃饭,赶紧让他们喝汤吃饼,也给我弄些,但要记住,先紧着让摧偏军吃,再让背嵬军吃……”韩世忠在成闵的愕然中如此吩咐。 “要得!”
张横依然叉手严肃相对。 “然后,你要带着你的人赶紧做防备,如果女真人抢攻,你要替我稍微挡住一两刻钟,别耽误我们吃饱饭再上阵。”
“要得!”
张横声音中似乎有些颤抖,但说不清是畏惧还是兴奋。 “最后,撒离喝一到,就找个大胆的,盛一碗羊汤,带两个热炊饼,替我送给撒离喝,就说延安郡王韩世忠请他喝汤……没有了!”
张横匆匆点头,速速离去。 就这样,大约两刻钟后,宋军营垒前,金军万户完颜撒离喝怔怔看着眼前地上那用托盘架着尚冒着热气的羊肉汤和硬炊饼,半晌才有了反应,却是直接从腰上拎起锤子,直接朝着那碗羊肉汤奋力一砸。 只是一砸,陶碗便碎裂开来,羊肉汤也随之四溅。 然后,这位万户便拎着尚带着油花和白气的锤子回头相顾自己身后诸多猛安、谋克,愤愤然出言: “都统那里军情不断,说韩世忠昨日还在铁岭关上端坐,大纛隔着十几里地都能看到,结果今日便来到这里做好了汤等我们?一百多里地,咱们尽数骑兵,快人快马,且直直顺河过来就行,他中间还得绕路……难道是飞来的吗?!当我撒离喝是蠢货吗,看不出这是宋人评书里的空城计?!”
言至此处,撒离喝将手中锤子掷于身前地上,大手一挥:“出兵!速速攻下此垒!咱们晚上到河东城吃饭!”
金军众将,轰然称喏,一时金戈铁马,耀武扬威。 而此时,密实的栅栏后面,雾气缭绕之下,在背嵬军眼巴巴的注视下,摧偏军和韩郡王才刚刚开始喝汤……但说实话,炊饼的确有点硬,而且汤太烫了,所以韩世忠干脆将饼子掰开,放进了羊肉汤里,一面泡开饼子,一面有效的给羊汤降了温。 周围摧偏军军士见状,也纷纷仿效。 PS:说个事情……这本书终于三星名作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