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顺着那水河吹来,贺江东打个冷战,象征性地给梅君鹤合住袄子。好容易背着梅君鹤找了这么一处最近的空屋子,有干柴有草垛子,他给这家的猎户主人写了一封炭书,又将里衣撕了一块,包住自己随身吊坠,那对玉珏非常的漂亮,上好的辽东岫玉,刚好在扶余国也很珍贵,又堆了碎银搁在炕角。梅君鹤在彻骨的寒冷中醒来,有些迷茫地望着一堆柴火,抬眉,看见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他虚弱地笑道:“你没走……”贺江东躲在破墙边上,撇了撇嘴:“我有那么狼心狗肺么!”
梅君鹤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江湖诡谲,人心叵测。”
贺江东陡然暴怒:“梅君鹤,你给我再说一遍试试!”
梅君鹤眉头微蹙,肺里一股热气涌出:“咳咳……我是提醒你凡事长个心眼,又不是说你居心不良。你不怕救蛇反被蛇咬啊?”
待他将胸 口的浊气吐出,便觉舒服了不少,笑容又明媚了几分:“你这火爆的脾气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贺江东嘴角一抽,这句话好像很熟悉,无语地瞪了一眼梅君鹤:“我爹说,我这样暴 躁 找不到娘子!”
梅君鹤正喝水润嗓子,一口凉水呛住,缓过劲儿之后,很不给面子地一通大笑:“令尊的确一针见血!哈哈哈哈……”贺江东也懒得跟他计较,权当逗他玩了。思绪飘了很远,又回到现实:“仙羽,我要回洛州了,你欲去往何处?”
梅君鹤目光坚定:“极北之地,漠河。”
贺江东似乎能理解他:“好,一路保重,或许漠河更适合你呢!”
梅君鹤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头:“不是的,震阳,我是要去救一个人,他能帮我控制住火蛊。”
贺江东一下子兴高采烈,像是自己得救了一样,兴冲冲地问道:“真的?那我去漠河还能见到你咯?”
梅君鹤清浅一笑:“嗯。”
许是看到了贺江东对他的回答不满意而失落,他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届时我带你去看五彩光。”
贺江东又如同孩子一般凑过来:“五彩光?我听人说过,极北之地,以观彩光。原来是真的!”
梅君鹤点头:“是真的。”
他的眸子同样满是希冀:“等我可以控制体内的火蛊,会给你飞鹰传书的。”
贺江东不明所以道:“不是飞鸽么?”
梅君鹤笑了:“飞鸽会冻死的,鹰耐寒;且我没有鸽,只有苍鹰。”
贺江东也只是听说老鹰也可以传信,却不曾见识:“那可说好了,我还没见过鹰呢!”
晨光熹微,梅君鹤匆匆收拾好自己,立刻去了日前那户人家,道了谢便急切地驾着雪爬犁快速回去。数日后,梅君鹤回到漠河,萨拉已经奄奄一息。他将所有东西备齐,过了两个时辰,才彻底将萨拉身体中的龙蛊驱除,还喂给大公鸡当晚餐。萨拉恢复后,特有的勿吉人性格暴露无遗,豪爽大方地拉着梅君鹤开始训练、培养,将控热抑水之法尽数传授给他。三年时间匆匆而过,梅君鹤在秦鼎鸿的陪伴下,不但练就了萨拉的内功心法,还将秦鼎鸿教授的秦家剑法做了改动,因为他年龄小身体不够高,长剑不便出招,他便将秦家剑法换为自成一派短刃刀法,没有人想得到,这刀法竟会是后来名震江湖的那套《天山落雪》,短刀在他手里发出别样的光彩。又是一个秋日,天空湛蓝,微风徐徐。梅君鹤将三年前捡来的黑疙瘩取出来琢磨,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萨拉满身酒气地晃过来,看见梅君鹤手里握着一块玄铁,瞬间清醒了不少,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黑中泛红玄铁竟是一柄短刀的模样,简直浑然天成!他快步走过去:“此物是何处得来的?”
梅君鹤起身:“萨拉师傅,这是我在大同江北侧捡的,有何问题?”
萨拉学着中原人捋了捋满脸的大胡子:“小子,这是玄铁,开锋后削铁如泥!”
秦鼎鸿似乎也是闲得慌,信步一走就到了梅君鹤这里,老远便听见萨拉的大嗓门儿,瞬间来到二人身旁,诧异地拿过玄铁:“这可是好东西啊!”
说罢,他冲梅君鹤感慨:“君鹤,秦叔认识一位颇具名气的铸剑大师,若是教欧鸦九来锻造,可成当世名刀啊!”
萨拉早看出秦鼎鸿的意图,他懂,梅君鹤是江湖人,还有许多事没有处理,既然天意如此,他亦不便再强留。只得交代:“小子,记得保持本心,遇事淡然处之、泰然面对。本事我已经交给你了,但是,如何拥有一颗透彻澄明的心,就要看你自己如何处之了。”
梅君鹤从来都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人,知道二人的用意:“萨拉师傅放心,君鹤不会教您失望的。”
萨拉又不大乐意地看着秦鼎鸿:“这小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既然受人所托,一定要重信守诺!否则,我萨拉从漠河追到江南,也要与你拼死打上一场!”
秦鼎鸿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若得空,我会常来漠河,咱们继续打!”
梅君鹤有些不舍,更是有些遗憾,他本想自己身体见好,遂飞鹰传书让贺江东来漠河的……可惜,终究是不能实践了!一个多月后,江南越城。正值隆冬,越城一片银装素裹。鉴湖碧波未凝,湖面倒映着岸边空荡荡的杨柳枝。安静的小镇上,一户远离世俗的茅草屋正飘着缕缕炊烟,远远地传来不紧不慢打铁声。梅君鹤与秦鼎鸿相视而笑,加快了步伐。二人还未跨进院子便听得一声怒吼——“死老头儿!!!”
“老夫耳朵好使得很,你没事请转身,门还开着!”
“我说欧大爷,你好好地在这地方打打铁得了,干什么在我爹面前告我一状?!我哪有调戏良家少女了!我那是问路,问路啊!”
“活了半辈子,没听说问路还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的!”
“谁让她嘲讽哥,哥可是一代医圣!”
“我只听过江湖神医贺云霄,悬壶医仙贺玄阴,不曾听闻什么医圣!”
“喂!死老头儿!那女人根本就是想拉我去花柳巷子好吗?!我这般洁身自好的,哪里像纸、醉、金、迷的浪荡公子了?”
“……”“嘿嘿,你无言以对了吧?”
“震阳啊,老夫喜欢说实话,你哪里看来都是纸、醉、金、迷,哪里都显露着浪荡二字。”
“噗嗤——”梅君鹤实在没忍住,“震阳,我觉着欧老伯说得挺对!哈哈哈哈……”贺江东蓦然回首,熟悉的朱砂红长衫,松松地套在他身上,显得飘逸而闲散。若非梅君鹤容貌变化不大,眉心的火焰亦从未消失,他真的不敢确信是梅君鹤。他端详良久,终于开口喟叹:“三年不见,倒是变了许多!”
梅君鹤笑意愈浓:“人活着不能只长年龄,却不长心境!不过,你倒是更令我刮目相看呐,都学会调戏姑娘了?”
二人相见,梅君鹤似笑非笑:“震阳啊,我记得……你的医术好像还不错吧?”
贺江东立马接话:“那是!”
梅君鹤笑容暧昧地握住他的肩,然后嘴巴对着他的耳朵又开始放毒:“你今年十五,长此以往,不怕身体吃不消么?”
贺江东有一刹那的出神,脑袋回路后,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梅仙羽,老子揍你!”
梅君鹤毫不在乎地看着他:“你试试?”
贺江东收回了举在空中的那只手,气得自己跳脚,打又打不过,气也气不过,只得撂下一句话:“你给我等着!”
梅君鹤知道他不会走,虽然匆匆一面,时隔多年,但他仍然知道,贺江东从不是轻易消失不见的人,他会跟人告别再离开。秦鼎鸿对欧鸦九讲明来意,欧鸦九先是看了一眼梅君鹤,继而接过那块玄铁。诡异的沉默之后,欧鸦九瞅着梅君鹤:“小娃娃,老夫铸刀时,你在一旁侯着。”
梅君鹤见欧鸦九答应了,忙拱手行礼:“任凭老伯吩咐!”
欧鸦九严肃的脸上从未有丝毫笑意,只背着手微微点头:“嗯,明日开始。”
第二日,欧鸦九没有留在自己的破草屋,而是带着东西推着独轮车,领着梅君鹤上山。仙霞岭溪水清浅,伴着未化的冬雪流去。正值梅花盛开时节,香气扑鼻。铸剑炉坐落在水边,恰巧可截到清澈的潺潺溪水。欧鸦九将东西卸下来,命梅君鹤生火。还好他很早就会,也不费什么劲儿。于是乎,梅君鹤跟着欧鸦九,开始了与玄铁三个日夜的鏖战。最后一日是大寒,山风凛凛,溪水呜咽。梅君鹤在一旁穿着薄薄的长衫加柴火,不时舀水浇注,他的悟性很好,观察力更好,与欧鸦九有极高的默契,甚至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知道该干什么。欧鸦九让他站在一旁挡住山风,避免吹得火星四散。陡然起了一阵大风,山间的梅花被吹落了几朵,白花飘过溪水。风猛地停住,那些飞舞的花儿也渐渐从空中跌落。铸剑炉里的短刀已然成型,锐利的刀刃也已经凸现,黑红的身子在炉火里,近乎可以看到溪水作用下的纹理。欧鸦九举起大锤的一刹,一朵白梅不偏不倚地落在刀身,瞬间与玄铁刃合为一体,他微微一怔,手上的铁锤略滞,又是一朵红梅重叠了上来。这样一片、又一片,欧鸦九灵感乍现,举起重锤,一下、又一下……这样持续到了黄昏,不知短刀上落了几朵梅花,也不知欧鸦九锤了多少下。等到最后一抹夕阳照影来,七寸长的短刃亦出炉——那光彩打在短刃上,梅花印记如浑然天成,窈窕动人,带着缕缕幽香。梅君鹤看到欧鸦九将那柄短刀放在热水里,待水温渐渐变冷,才取出来递给自己。欧鸦九只说了九个字:“梅花刃,花配人,人佩刀。”
然后,这个沉默的长者从怀里摸出一把早已备好的刀鞘,朴素无华的皮革。梅君鹤接过刀鞘后,那人却独自离去,扔下所有东西,也扔下了这个半大的男娃娃。欧鸦九独自远去,嗓音却如风声叹息:“梅花犹历彻骨寒,宝刀应出磨砺间!”
梅君鹤几乎是一弹指便懂得其中深意,撩起前襟跪下,磕头到底:“多谢前辈赐教!”
欧鸦九没有回应,只是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映入贺江东眼帘。贺江东在冷风中已经站了很久很久,都快冻成冰块了。见梅君鹤还站在远处对刀发呆,他急忙上前拉回来:“回去再发傻行不!”
梅君鹤欣然随往,直接与贺江东去了小茶肆谈天说地……咳咳,确切来说,是贺江东一个人自说自话,梅君鹤当着一个很好的听众罢了。贺江东告诉梅君鹤,自己在皖州想去黟山赏景,结果迷路了,路上遇见一个窑、姐儿,言语轻佻,动作轻浮,恰巧被欧鸦九撞见……梅君鹤不置可否地安静喝茶,对此不作任何评价,直至贺江东一脸焦躁地反复追问,他总算不咸不淡地回道:“我知道,英俊潇洒不是你的错。”
贺江东抽了抽嘴角:“我……算了,就当是这个意思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