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不直接把婆婆埋到孙子边上?”
晓亮问。 “都是小孩随大人,哪有大人随小孩?再说婆婆的坟是先生选的,不能随便换。”
红星接着说:“迁坟那天,抬杠的没站稳,棺材摔到地上,棺材盖竟然摔开了!要知道,上面钉着棺材钉呢。大家手忙脚乱,收拾棺材时,不知道谁往里一瞅,小孩竟然没了!”
“这一下炸了锅了!都说真把孩子收走了,连身体也没留下!事在夏村里传遍,婆婆的闺女姑爷找上了门,就在灵堂上连骂带打,说要不是她,婆婆和孩子都不会死。这女人走到哪,也没人给她好脸色。有一天,她突然大喊大叫,说什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打那往后,就疯了。”
“孩子的棺材后来也没动,就地埋回去了。”
红星说:“都怪她自己作的。”
“哎,咱不好说啥,她不也疯了吗。”
晓亮说:“不在这待着了,看着心里怪不得劲。”
“现在心软,晚上在你家门口,喊儿啊儿啊的时候可别害怕。”
红星说。 “两码事好吧,看猪可怜就不吃猪肉了?”
晓亮瞥了眼红星:“不对啊!你现在这么清楚,上午怎么啥都不知道?一个劲说人是疯子叫魂。不会现编的吧?”
“放屁!你说的叫魂好吧!”
红星说:“中午去奶奶家才听说。我爹还不知道呐!说不定现在还在担惊受怕,想着晚上去哪撒尿......” “尿炕也挺好,和你爹挺配。”
晓亮说。 “你爹才配尿炕!”
红星说:“不说了,我已经饿了,这都几点了,咋没个人通知收队。要不咱偷摸撤?广山?”
广山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然而内心却山呼海啸。听说疯女人孩子消失之后,他脑子里突然浮现昨晚的黑影,甚至能听到他浓重的呼吸。 会是他干的吗?他究竟是谁?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偷死人?! 。 。 表哥将谷子扎成束,扔到脚边。那里的谷束堆成一摞,像一床黄棉被卷。谷束落到最上头,又咕噜噜滚下来。谷穗摇头晃脑,砸到地上,磕出几粒金黄的小米。 “也许是母子有什么感应吧。”
表哥说:“听说找了一晚上。王利家、夏村、杨村,周围的网吧找遍了,都没人。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公司了。”
广山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我们想着藏薛松时,薛松妈在周围村子瞎转悠。说不定和那个疯女人一样,沿街叫喊着:“儿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妈没找你?”
广山问。 “我又不经常跟他一块。”
表哥说:“我升职初级后很少跟他玩了。去年开始,他天天逃课去网吧,见面机会更少。要不是为了揍你......估计他妈都不知道我这个人。”
还怪我了?广山想。 “公司领导早就不管了。谁会管一个经常逃课上网的不良分子?他亲妈都不管。”
表哥说。 “为啥没找......侦探吗?”
广山问。 “盼着侦探来?”
表哥问。 “不是......按道理,应该报警不是吗?”
广山说:“领导上课讲的。”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报警有啥用?”
表哥说:“她找侦探说啥:‘我儿子没了.......’‘啥时候没的?’‘不知道。’‘没上学吗?’‘不知道。’‘领导没找你?’‘经常逃课上网,领导管不了,我也管不住。’当妈的一问三不知,你让侦探咋管?去哪找?”
广山不知道说啥。 “不过还是来了两个侦探,跟公司领导交代完,又说通知了四周乡镇,就回去了。这事确实不好调查,只能等。反倒是给我们方便。不然,说不定早就发现了。你运气不错。”
表哥说。 真是运气好吗?广山想,我的好运是他们一家的噩运吧? 广山直起腰,看着四周。谷子金灿灿,一片连着一片,像金色的汪洋。农人像海中小船,三三两两,手中镰刀上下翻飞,稻子也依次倒下去,漏出一块块泥土。这就叫希望的田野吧。 可如果人没了,希望又在哪里? “水在地边,自己去喝!饿了吃块干粮。”
姥姥握着镰刀,在远处大喊,她见广山一动不动,可能以为他累了。 广山垂下脑袋。 “你又欺负他了?!”
姥姥喊。 “没有!”
表哥声音更大:“我就那么喜欢欺负他?!”
“别偷懒,咱们今天得把这几亩地收拾完!”
姥姥喊。 “轮到我就别偷懒?怎么不让我喝口水?”
表哥喊。 “你又不是没长腿!想喝水自己去啊!”
姥姥喊。 “广山没长腿?你为啥光问他?”
表哥喊。 “你说啥?听不清!”
姥姥喊:“男子汉大丈夫声音那么小!没吃饭吗!给我大声点!”
“又装聋!”
表哥喊:“刚才不是听得挺清楚吗?”
邻田的几个村民笑起来,一个大叔边擦汗边说:“现在的小孩真是管不得,我家那老二......” “可不呗,说啥都得顶嘴.......”一个大妈说。 大家笑谈几句,又忙碌起来。 广山心里很乱,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咋想的。”
表哥突然说。 “我......啥也没想......”广山说。 “得了吧。”
表哥说:“瞧瞧你那张脸,皱成个包子了。”
“累的......” “屁!还能瞒住我?你觉得自己害死薛松,心里愧疚,后悔。当时要是不还手,肯定也没今天这出。”
“......” “胆小了这么久,为啥一反抗就会遇见这么大的事?为啥死亡会和你沾上关系?”
“我没......我不是......” “其实这事也赖我。”
当然赖你!广山想,可说出口却变成:“怎么会......” “我跟薛松说,你是个软蛋,再怎么打也不还手,所以他才上赶着揍你。我没想到,你真能硬气一回!说起来,那一脚还挺漂亮......” 软蛋!广山攥紧拳头,软蛋! “还不如......”广山说。 “你说啥?”
“还不如一辈子软蛋呢!”
广山鼻子发酸,视线模糊,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那样谁都好好的!我挨顿打活该,薛松活着,他妈不会疯......大家都好好的......” “疯?说啥呢?他妈好好的呢。”
表哥问。 “没啥......”广山赶紧说,他把那个疯女人想象成了薛松妈,说起来,他还没见过薛松妈。 “听着,冯广山。”
表哥突然严肃起来,他直视广山的眼睛说:“你没明白。我了解薛松,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货。他知道你怂,所以不怕你,敢揍你。如果你不害怕他,他就会害怕你,这是动物本能!怂人欺负更怂的人,勇敢的人佩服更勇敢的人!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事,就要更硬气,你硬气,别人就不敢欺负你!明白吗!”
“可......我总觉得......他不至于......死.......不明不白的......”广山说。 “到底是不至于死,还是不至于死的不明白?”
表哥问。 “我不知道......”广山说。 “至不至于都已经死了。而且,死得明明白白。”
表哥说。 “可他家里人不明白,他妈多伤心......”广山又想到那个卧在坟前的疯女人。 “这么说吧,他妈要是真关心他,薛松也不会夜不归宿,也不会天天逃课。薛松恨死他妈了。你不知道,他爸死得早,他妈......他妈晚上不插门......”表哥支吾起来。 “不插门啥意思?不怕丢东西吗?他自己插上不就完了。”
广山问:“至于因为这事埋怨自己妈?”
“傻货,啥也不懂。”
表哥说:“反正,不用瞎操心,更不用愧疚。薛松能有今天,他妈功劳也不小。”
广山心情刚轻松一些,又意识到这是在为自己开脱。无论薛松妈做了什么,都不是他死亡的理由,更不是原谅自己的借口。无法原谅自己,又太怂不敢承担责任,广山觉得自己很恶心。他想把这种想法赶出大脑,故意问表哥:“你为啥不在乎?你们不玩的挺好的吗?死人这么大的事......” 表哥没说话,他眼睛盯着远处,不知道想什么,嘴角轻弯。他竟然在笑! “笑啥?”
广山问。 “关你屁事!”
表哥说“你刚才为啥说薛松娘疯了?”
“哦,我们那天找......找薛松时......”广山原原本本交代了疯女人的事。 “你怀疑神秘男子弄走了孩子?”
表哥说:“有点儿意思。你脑子不慢啊!没跟你那两个傻瓜朋友一样迷。”
“他俩不是傻瓜。”
广山说:“我就是......碰见过,所以想到了一起。”
“不过......有点问题。”
表哥说:“你刚才说,婆婆从孩子出生开始吃素,差一天就满三年?”
“对,然后得了脑血栓。孩子没几天就死了。”
广山说。 “水库淹死的?”
表哥问。 “红星这么说的。”
广山说。 “那就不对了。”
表哥说:“听起来,满打满算孩子也就三岁,三岁小孩为什么会去水库?还能淹死?”
“不知道。”
广山说:“可能带孩子下地干活,没注意掉进水库了。”
农村经常有人这么干,人手不足没办法,很正常。 “嗯......还是有点奇怪。”
表哥说:“死人一般埋自家地里,那坟里水库近吗?”
“三五分钟就到。哥?”
“怎么了?”
“姥姥看咱们呐!”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不好好干活聊闲天!瞧你们大半天了!以为我看不见是不是!我不揍死你们!”
姥姥挥舞镰刀,像电视上的将军。 周围的村民又笑起来。 “这就干!这就干!”
表哥立刻弯腰收割谷子,动作飞快。 广山也急忙找镰刀。 “我说。”
见姥姥又忙碌起来,表哥低声说:“小孩死得蹊跷!咱们到水库看看!”
广山刚找到的镰刀又掉在地上。 。 。 。 割完麦子,他们来到了水库边,测量从田地到水库的时间。 “多长时间?”
表哥停下脚步。 “三分四秒。”
广山按住电子手表暂停键。 “这破手表准吗?”
表哥问。 “它不是破手表!”
广山说:“它是超音战士的手表,像这样——”广山双手十字交叉,放在左胸前:“变身——” “得了吧。”
表哥说:“变个屁。多大人了?”
广山放下手,有些悻悻。他生日时,妈妈给了五块钱,他出门就买了这块手表。 广山盼这块手表好久,每次放学都要去小卖店里远远看看。它极像动画《超音战士》里的变身手表。蓝色塑料外壳,左右各两个黑键,同时按下能荧光。小卖店老板从架子上取下手表时,他可开心了。晓亮特别羡慕,一个劲说让他带带。红星故意装出不屑,其实偷瞄了好几次。 上次不小心摔了一下,他心疼半天,要不是表哥要计时,他可不舍得带出来。 广山摘下手表,小心翼翼地塞进裤兜,裤兜太浅,只放进一半。他想再拿出来,戴在手上。又怕表哥笑话他啰啰嗦嗦,没见过世面,于是紧紧掖住裤兜。 “正常走路三分钟,三岁小孩,就算不拐弯,直勾勾往这走,也得五分钟吧?”
表哥说:“大人能五分钟不注意孩子吗?”
“课间休息就五分钟,我觉得挺短。”
广山说:“没玩开心,就上课了。”
“你懂个屁。”
表哥站在水库边,盯着水面发呆。 虽然叫水库,其实是村民砖石垒的池子。村里都是用水浇地,靠天下雨,庄稼迟早旱死。 水库南边沟,北边地,南矮北高。北边连着农田,地势平缓。需要浇地时,担着水桶,来上十多遭就差不多。下雨时,水漫到沟里,什么也淹不着,还可以换换池子水。 夏天,村里的捣蛋鬼经常到水库游泳。广山从来没游过,他是旱鸭子,怕水。现在更怕,知道水库淹死过人,故意躲水边远远的,生怕水中伸出只手,把他拽下去。红星胆子可真大,明知淹死过人,那天竟然嚷嚷着要下水! 太阳就快落山,水面黑乎乎,一丝波纹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广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像鸡蛋放坏了。 “照理来说,小孩不会主动下水......”表哥说。 “红星就会。”
广山说:“他不但自己游,还老是撺掇我和晓亮。我说‘姥姥不让我游泳,水草缠住就上不来了。’他笑话我,说我叫广山,水保不了我,还说姥姥骗我。”
“奶奶确实骗你的,她也骗我。我自己下去过,水库底下铺的砖,没水草。”
表哥思索片刻,突然说:“能不能别打岔!我说的是三岁、不会游泳的小孩,不是像你这种年纪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