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王的书房出来,幽溟感到流进靴子里的血打湿了鞋底,已经麻木的脚下一片绵软...就好像此刻他的心,软软的、麻麻的。幸好,自己一直身穿黑紫色的衣服,外表不会看出什么。待走到校场,看到苍月迎面而来,只觉得银光耀目,晃得人晕眩...幽溟身体不稳,手急忙探索出去......决不能跌倒!......扶住了。是苍月的手臂,他怎么近身了?“你怎么了?”
苍月问。“苍月,近来......天神之姿,越发睥睨群伦了,让人不觉为之倾倒。”
“......你右腿怎么了?”
跪得有些麻......自己是坐着读书的.....“跌了一跤。”
“你流血了。”
.....幸而,是苍月......说不定,还能免去下午的操练。“我昨晚多吃了两口,放在床边的碗忘了。早起打翻了碗,整装时,跌了一跤划破点儿皮。”
“传医官了么?昨夜是何人,在身边伺候?”
苍月皱了眉。“没有多大事,传什么医官......没有叫人近身伺候,”幽溟假装幼稚,“我一个人玩来着。”
苍月看了一眼才到自己腰的弟弟,不觉软了语气。“......那我看看。”
幽溟赶紧拉住苍月,“你要......当众脱我裤子!”
“挽起来看一下。”
“不行!那......储君玉体,岂可轻易现于人前!来练,来练!”
练什么练,走路都在抖......“今日,休息一日。”
“......谢谢苍月,那我回去了啊。”
甲胄摩挲,白衣铺地。“我背你回去。”
......趴在苍月背上的幽溟觉得:苍月的背,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宽阔,趴在上面就像抱着巨石,两只手都够不拢......只是那时候,没穿甲胄,不像现在那么冰。“苍月,你后来,为什么不背我了?我最喜欢,趴在你背上了。”
“为君者当一视同仁,不可偏私。少主过于偏爱下臣了。”
“......可我觉得,偏私,也挺好的。它.....让人有了.....守护的意愿。父王总说为君者,当守护万民。可守护万民,我就不能歇息,不能喊疼,更不能做我喜欢的事情.....我觉得,为君、一点儿也不好。我不怕吃苦,不怕伤痛,但我.....怕孤单。我不认识宫外的‘万民’,也不知道,父王如何有了守护他们的意愿?”
腿上仍然脉脉流着血,可心里想到,这些痛,哥哥不必再受。他们都好好的、暖暖的,就自豪、高兴到飞起——“现在,我知了。如果,你有了想要的人......这人与其他人不同——他珍惜的,你也珍惜......他不喜欢的,你也不喜欢。你舍不得他出事......和他待在一起,心一直起伏,忽上忽下......从前,万众欢呼、惊天动地的声响,也不能动荡的心,终于,动了.....你会因为保护他,而勇敢.....原先畏惧的人,丝毫不敢违背人,你敢坚持、自己的意思了。你说,这、就是守护么?”
我想要......我要在父王眼下,留住他们.....父王——我也有了、想守护的人!“苍月,我、其实一直害怕,会慢慢脱离你们,脱离这个世界,最终无感无觉。不是我愿意的,是我控制不住——我的认知,甚至感觉越来越少......现在好了!我又有了感觉,甚至,欢喜和希求,像活过来一样。我清晰感觉到,我与别人的关联。我发觉,自己被许多东西制约——这证明,我还活在这个世间,并不是,独自活在......虚空里。那么,我跟着他们一起,共喜乐,同悲欢,有什么不好呢......我想.....我明白了,守护万民的意思了。父王想要万民,所以,父王的眼中总是他们......所以,哪怕不能歇息,不能喊疼,不能做喜欢事情,父王也是欢喜的。我也有了,想要的人!我,当照父王而行。”
不过,我守护的人在、宫内!你说了很多话......想法,也和往日有很大的不同,是他们、造成了你的改变?和你的伤有关么......这么重的血腥味。你为何不让人,看你的伤?“他们”是谁.....苍月默默地想。突然,柚子传来消息——月王的人,正朝汝处而来。糟糕!才来第一天,就被月王发现了......我赶忙问兔子,“幽溟呢?”
“必是幽溟受伤,让月王发觉了。”
夜麟答道。“他怎么受伤了?你打他了......”柚子打断了我,又传来消息——月王的人,吾处理。我放下了悬起的心。“这人是谁?能行么?”
夜麟问。“他.....是我父的朋友。我的扇子,就是他给的。放心,月王,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那他怎么不来?要让你来!”
“他不行......萝卜,不认得他。他是萝卜失踪以后,我们才认识的。”
兔子还是很生气,我打岔,“倒是你!说、为什么打,只有六岁的幽溟!”
兔子详细地给我说了一遍.......怪不得,你说不气了。分明心疼都来不及......你也太容易,原谅了。既然如此,苍月要立刻上线。如果,实在不行,就待萝卜出来后,再慢慢培养兔子和他大哥的感情.....现在不可费时太多,太冒险了。“你和苍月,这些年有交往么?”
“有人——高手!”
兔子所答非所问。院门口,“苍月,到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进去。”
幽溟挣扎着要从苍月背上下来。干什么突然这么大声,我又不聋,“我进去看看你的伤。”
苍月道。“不用,那么点儿伤,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和兔子都听到了,幽溟的警示。兔子藏身幽溟寝室,苍月定以为兔子心怀不轨,况且,幽溟又正好受伤了.....让我先争取苍月的好感,为你铺路。“哥,你先走。”
我悄声说。“一起。”
带着我,在苍月面前,你跑得了么?月王已经起疑,绝不能,再引起月王的注意。我假装像平常一样靠近,他也伸手来抱我。等我靠近他的肩头,我猛吹一口气,迅速朝后一仰。兔子的脸色急剧变化,消失前,还想拉我一起走。他没能勾住我的腰,却勾住了我的衣服。他这一勾,带着我朝前摔去......我现在对摔下床心生恐惧,连声惊叫,使劲推拒。苍月进来看到的是,有个小孩子倒栽向下,拼命地抓住床边无法借力,被子、褥子都被拖拽下来.....此人,毫无功体。我被什么冰凉的硬物抵住头顶,我借助它的力量稳住身形,慢慢往床上缩......什么都来不及想,对策、表情、语言,都被头顶这股刺骨冰冷的气流中断了。只隐约想起,这是苍月独有的冰雪功体......我紧缩着身子,抬起头发现——比我脸大三倍的枪头,正在我的额头前!枪尖似乎带着具有穿透力的气流,直往我脑壳里钻......眉心、鼻头、嘴唇,最后停在咽喉。脖子上的皮肤,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冷兵器,渐渐喉头发紧、阻塞,极为不适......幽溟呢?还有冷,冷得我的脸都僵了,我努力调动冰坨子一样的脸部肌肉,好不容易才发出了一个字——“冷”眼睛红肿,两颊嫣红,嘴唇干裂失水,是高热的面症.....连生命受到威胁都不知道,只知道冷......苍雪觉得自己这杆抢,对于这个病得傻兮兮的女孩来说.....有点大。于是,他又收回了一些功体,枪尖也离开了一点......保不准,是苦肉计。幽溟刚想飞身进去阻挡苍月,腿一用力顿时剧痛袭来。幽溟跌靠在门上,血流如注。听得里面没有打起来,却诡异得一片寂静。幽溟关上门,极力快步走向内室。一只手扣住了门扇,随后袍摆,但幽溟没有马上进来.....是了,他受伤了......我注意到袍摆湿了一块,他走得摇晃。“她是我的近侍,你安敢私入我的寝室,肆意伤害!”
幽溟厉声道。“既是少主近侍,可有宫牒。如无,便是私入少主寝室,不赦。”
“我马上为她办理宫牒,你先放开她。她病得很厉害。”
幽溟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要歇一下。“宫中申办宫牒,自有章法。臣请,带上此女,替少主、为此女申办宫牒。”
“我即刻奏请母后,赐她同宫生子。”
幽溟的袍摆开始滴沥鲜血.....眼泪漫出我的眼眶,我拉住枪尖,拉扯僵硬的唇舌,“苍——月——”听到陌生的女孩叫自己的名字,苍月愣了一下......她满脸悲凉,眼泪流到中途就变为冰粒掉落下来,“铮——”撞击在苍月的枪锋上。苍月的心一颤,但还是说,“就是不知,月后知晓,此女害得,她的王儿受伤,又会如何处置!还是.....让我带她出去。你所虑者,不过,此女病中无人看顾。我自会着人医治,少主放心。”
要说苍月,是放心的.....但从此,他兄妹二人,就会消失于我的世界.....那我不是白白受伤了,我要努力再争一回儿,幽溟扑上去抱住苍月的腰,“苍月大哥——求你,不要带她走!”
“放开她,我跟你走!”
夜麟在门外就听到了幽溟的乞求,进来就看见苍月的枪尖指着妹妹的脖子......怪不得,她脱不了身。是兔子!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手上一紧,立刻木木地疼了。发现抓着锋刃,我吓了一跳,刚要松.....不行,我一松,要不,兔子被带走,要不,打起来。苍月想要回枪,但被女孩抓着枪锋,弟弟抱着腰。只好撤了一只手护在幽溟背上,转头一看,“是你!”
心中着急,“幽溟,起来!他是.....幻族。”
我一紧张,手上一动鲜血立刻呲出来,凝固在枪头上。“呼——”地,屋里全是幽蓝的火焰......火焰温度不高,却逐渐消融了冰冻。“苍月银血!你再动她一下。咱们就同葬于此。”
夜麟冷语入髓。这几年,夜麟对自己基本上,有人在就打,没人在就跑。从来,不曾见他使出过狐火......“姑娘,你松开手,我不会伤害夜麟。我只是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那.....我和哥哥一起走。”
兔子的灵蝶刚才已经用了,不能让他独自走。“你......先留在这里养病。”
夜麟不能确定,苍月会怎么办——会给妹妹,请医生么?“我不!高床软枕、镣铐刀斧,我都和你、在一起!”
一阵寂静。“是是是......”幽溟像着了魔一样,“这样,就能在一起。我也去,你把我们都带走。我们都不、留在这里!”
“胡说什么!你到底明不明白,他要害你!”
“才不是!我的腿没伤,也打不过他。他要害我,早动手了。”
苍月停了下来,许久才说:“他要欺骗,你的感情!”
“啊.....骗吧!总比,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强!”
幽溟“咚”地一声双膝着地。“苍月,我不喜欢一个人呆着,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我注意到,血都涂一地了,哭着喊:“快给幽溟包扎!他要流死了!”
......幽溟被抱上去,不久,意识变得迟钝,皮肤苍白,体温极低。夜麟在背后抱着幽溟,不断催动狐火在他体内运转.....苍月功体局限,只能先给小姑娘裹伤......她一直泪流不止。“是否弄疼你?”
苍月问。“大哥哥,我的手......都不知道疼了,以后还能描眉么?”
?你想到的就是——描眉!“你的手,只是划破了皮肉。现在麻木,是因为冻气。只消片刻,你就会恢复知觉。此后,锐痛会有三天,十天就会完全好。”
......我为何要说这些?“那,大哥哥,我一疼,你就给我冻一冻。”
苍月头疼地说,“好。”
入夜,苍月看着一张床上的三小只,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有些违和。“明天,幽溟无论如何不能出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丫头说。“明天,我会向王上说,较量时,我伤了少主。”
苍月答道。“不行,王上定会叫御医前来查验。”
幽溟,看来好多了。“王上一向信任我,我会请命照顾少主。之后,我找相熟的医官,来给你们医治。”
“万一御医前来,为之奈何!不如现在,就拿你的枪戳我一下,然后,安安生生养病。”
如果,我一直受伤,你们会不会一直聚拢在我的身边呢.....幽溟心想。“放屁!有完没完了!”
夜麟怒道,“我倒要看看,那个御医能、回去说嘴。”
苍月也不同意,但......“这样!御医当真来,就给他看我的手。我藏在幽溟的被窝里,就是他要看腿,也看不出什么。如果,看出了,哥哥再劫持他。”
苍月觉得:这个丫头,一点儿也不傻。苍月走后,幽溟让傻兔子从房梁上取下了,苍月以前给他的礼物。一杆和苍月一样的枪,小号的。夜麟疑惑,“你为什么要、藏那么高?”
“因为害怕.....被父王收走。”
“他,为什么要收走?”
夜麟又问。“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邪僻之情,内荒伐人性,外荒荡人心。是故,外物不可迷,私情不可有。”
“什么意思?”
夜麟问。“就是,不能喜爱任何人、事、物。”
夜麟愣住了.....他不明白——国君,不能喜爱任何人、事、物吗?“那活着,还有何动力!”
对于小老百姓的我,实在不能理解皇家的家训。当然,幽溟非要戳自己一枪,也不让人看女孩子的腿。我也同样,不支持。“哥哥,把枪藏起来。省得幽溟胡思乱想。”
可傻兔子,还在想什么,久久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