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智走后，我很少回宿舍睡了，我觉得少了一个人，这个宿舍就不完整了，我在想，我命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是克朋友的，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了。楚语也搬到隔壁去了，他说，人都走完了，他一个人睡会害怕，这个宿舍已经没了宿舍的样子了。那几个夜晚，我睡得很痛苦，我总觉得阿智的离开有我一部分的责任，要是当时我拦住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做了千百个迂回不止的梦，我梦见我们几个人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楚语躺在地上口中满身酒气喃喃自语，阿智红着眼像个无情的杀手挥舞着凶器，苏烟坐在一旁麻木地自顾自哭泣，正中的床上白布裹着响声丸的尸体，瞪着两只爆开的眼睛，整张脸刀疤狰狞，还未结痂的伤口流出绿色的液体。我在睡梦中苦苦地挣扎，隐约听到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我环顾四周发现这个房间并没有窗户，声音越敲越响，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地一下睁开双眼，回到现实。窗帘拉着把月光挡在外面，整个房间昏暗极了，一定是母亲趁我睡着进来拉上的。因为我家附近就是火车站，我屏住呼吸认真地聆听着，听到一阵火车飞驰的声音和清晰响亮的“砰砰砰”声，我确定那就是拍打窗户所发出的声音，我穿上毛裤跳下床，拉开窗帘，竟然是万雨姬等在窗沿下。我下意识地伸手拉她进来，她身手矫健地一蹬就上来了。一进屋，她就用力地扑上来，月光也照耀进来，勾勒出她脸庞柔美的线条，温婉明亮的眼睛，显得格外动人，我拥抱她，感受她的一阵温存、一阵芳香、一阵力量，我感到心底涌出的怦然心动和瞬间的窒息。我们抱了好一会才分开，我在泛黄的灯光下看着她，我想万雨姬离开了又回来了，阿智离开了还会回来吗？她把手兜在背后，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指着床头墙上贴着的画：“哇，原来这幅画在这里啊，我看看我们按的手印还在吗？”

说着她凑上前去小心地摸着画，“你写得誓言还在哎，我们要在一起，一，百，年！”

我暗暗点头：“还在，都还在。”

“呀，你怎么了，看上去心情不好啊，我来了，你都不惊讶吗？”

“惊讶，当然惊讶。”

我从阿智的事中清醒过来，坐倒在床上仰头看她，“你怎么来了？平时都不来我家的。”

她好奇地反问我：“平时？我们经常见面吗？”

我说：“是啊。”

她走过来坐在我大腿上，双手亲昵地环在我的脖子上柔声细语道：“我们有多久没见了，想我了吗？”

我笑，拉过她纤细的小手，看看她手上的表，我说：“大概五个小时吧。”

她点点头自语道：“哦，哦，五个小时，还不算长。”

“你今晚怎么怪怪的？”

我搂过她，拍拍胸脯说，“其实你从未远去，一直在我心里。”

万雨姬突然就哭了，泪如涌泉，沿着面颊缓缓而下，口中碎碎地念叨：“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我好想你啊，我们不要再分开了，不要再分开了。”

自打她再次和我见面后，这是她第一次哭，我有些措手不及，帮她擤了鼻涕，擦了眼泪，然后我们一起动手整理床铺，把被子铺平，我还悄悄地跑去客厅的沙发拿了一个抱枕，顺带把爸妈的房间门关上。终于，我们悠闲地躺在被子上，我伸出手掌，灯光从指缝中透出来，我说：“那天在湖边是你吧？”

万雨姬的心情真是阴晴无常，刚刚还哭得梨花带雨的，现在听了这话，又一阵没完没了的坏笑。我看她笑得跟个开心的小傻瓜似得，简直丧心病狂，整张脸都快抽筋了，我埋怨道：“差不多得了，别太浮夸了。”

她调皮地说：“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你那天太逗了，一个大男人，胆小成那样，跟见了鬼似得，跑起来比兔子还快，哎，你是不是体育特招进我们学校的？”

我替自己喊冤叫屈，争辩道：“是谁谁不怕啊，月黑风高黑灯瞎火的，再说了，你有事没事吓唬我干嘛啊，直接明了地出来呀，而且我也没跑，只是走得比较快。”

万雨姬装作两难的样子：“我也想呀，巴不得早点让你看见，但你这么胆小，我怕吓着你啊，万一你脚底一滑，掉湖里怎么办？”

“那你就别出声，打什么水漂啊，还一打打九下。”

“我想陪你玩玩嘛。”

……我们俩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聊了多久，她今晚似乎特别有精神，一股粘乎劲，像个小妇人歪着头倚在我肩上，说个没完，我们一直聊一直聊，欢声笑语，也不知道聊了多久，万雨姬看看表，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我拉住她，诧异地问：“你还要回去？你还能回哪去啊？你不是说不分开了吗？”

她低头亲吻了一下我额头：“乖，你别问这么多了，先睡会吧，我明晚再来陪你。”

说罢，万雨姬跑到窗边，一个鹞子翻身跳出窗外。就像妈妈给孩子晚安的吻一样，于是我就迷迷糊糊很自然安详地睡着了，等到早上我睁眼，房间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灯还亮着，窗户开着，风呼啸着呜呜地刮。第二天晚上，我坐在窗台下满怀期待，当万雨姬出现的时候我惊呆了，她那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短发，从一个可爱的淑女变成一个俊俏的假小子。她进了屋，直接奔到书架下，在书架前跳了几下，想够着书架最上面那本书，可她就像一只腿短的小兔子，还差很远呢，她一脸的执拗劲，跳了老半天觉得实在无望才转过来对我说：“你还愣着干吗，我要看那本你最喜欢的书。”

其实我也够不着那本书，我搬来凳子踩在上面，万雨姬扶着我，口中说道“小心小心。”

我把书递给她，问：“你今天怎么这个样子？”

她坐在写字台下，翻开书，津津有味得看起来。我捅了捅她。她转着大眼睛看了我片刻，揪着自己短短的鬓角说：“哦，我也不知道，突然想剃的，喜欢吗？”

我从后方呆呆地看着她，她一手托着下巴，短发把嫩白如藕的脖子露出来，我想起了那些在我人生各个阶段坐在我前面永远低着头认真做作业的女同学们，那个时候，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们，无法触及。我发现万雨姬脖子后面也有一颗痣，原来她上辈子也是一个苦情的人。我说：“喜欢，只要是你都喜欢，就算是去尼姑庵剃了光头也喜欢。”

万雨姬翻了一页书，说：“那我明天剃一个光头吧。”

“别，大冬天的看着冷，我觉得还是有头发更好看点。”

“嗯嗯。”

万雨姬自顾自地点头，她今天很奇怪，没什么太多的话，很文静地看书，可能是昨天把话都说完了，也可能我们这样更有过生活的样子。我留万雨姬在房间里跑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打开电视，我换了一轮台，实在觉得没什么好看的，随便在遥控器上按了一个数字，电影频道刚好开始放一部国产片，我决定把它看完，我安安静静躺在沙发上看着，当女主角说道“人生下来的时候都只有一半，为了找到另一半而在人世间行走，有的人很幸运，很快就找到了，而有人却要找一辈子”的时候，我的心被震撼了一下，我匆匆地跑回房间里，万雨姬已经蜷着身子躺在被窝睡着了，我也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她闭着眼很自然地伸手抱住我，我近距离地观察她，精致的脸是如此逼真，我用指尖点点她的小脸，她在睡梦中皱眉，腮帮子上的肉轻轻地凹陷进去。那天我和楚语走在路上，这个城市的冬天非常不友好，平时还是和和气气的，只要一起风就刮得人脸生疼，人们的脸都被吹成了老树。学生们一到冬天就躲在宿舍里冬眠，外面鲜有路人，我们沿着马路牙子向前，我说：“你觉得万雨姬是不是打第一眼看我就喜欢上我了？只是她没说，女孩子嘛比较含蓄。嗯，一定是的，我们两是属于那种一见钟情，再见定情，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我们现在是一刻也不能分离了，我觉得我现在好幸福……哎，你倒是说句话啊。”

楚语站住看着远方出神，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东南方向不远不近的地方冒着黑烟。那个方向好像是万雨姬宿舍的方向，我俩不约而同开始狂奔。到了宿舍，楼下围满了人，我这辈子还没亲眼目睹过火灾，楼顶的窗户浓烟滚滚。许多女同学穿着单薄的保暖衣披着被子站在一起，我们在一拨拨的人群中发现了吾妻，她和几个姐妹坐在一起在寒风中发抖，楚语脱下衣服给她披上，她的几个姐妹眼睛都看直了，这比楚语发一万条短信都有用。我问吾妻：“万雨姬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吾妻问：“什么？”

我百感交集，“万雨姬在哪里，她是不是还在上面？”

吾妻皱眉，“你没事吧？”

我不理她，转身就往宿舍楼里冲，火源是从楼上烧起的，越往上越热烟越浓，到了三楼地上乱七八糟散落各种杂物，火势四处蔓延得很厉害，许多门都被烧成焦黄色，我捂着嘴直奔万雨姬的宿舍。屋里没人，万雨姬的床也空着，我不知道她在哪心里担心极了，整个楼层挨个房间得找她，我想，要是找不到万雨姬我就一直找，要死我也要陪她一起死。每个宿舍每个角落我都找遍了，火势越来越大呛着我不行，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心急如焚不知道万雨姬还能在哪里，我忽然想到还有厕所没有找过便急匆匆跑到厕所，一个一个隔间地找，这时楚语突然出现拽着我，他漆黑着脸说：“快走啊！”

我挣脱他，“我不回去，找不到万雨姬我就死在这。”

楚语大喊：“万雨姬不在这，吾妻说了，她今天回家啦！”

我将信将疑，问：“真的？”

楚语边拉我边点头，“真的，我骗你干嘛，快走吧，再不走万雨姬就只能见到你的尸体啦。”

我和楚语回到宿舍，刚刚的人生经历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我狠狠地用冷水搓了一把脸，感觉累坏了，我们并排躺在积满灰尘的木床上，外面消防车笛声大作。他说：“早晚有一天，你要把自个儿毁了。”

我笑道：“没事，毁了就毁了，万雨姬没事就行。”

他闭上眼，身上散发出一股焦味。我说：“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说万雨姬是不是一开始就喜欢我？”

他懒洋洋地说：“累死我了，让我睡会。”

“咱都多久没好好聊天了。”

他堵住耳朵：“哎——我没工夫听你叨叨。”

我又摇了摇他。他喊道：“你别烦我了行不行，你和万雨姬的事我不稀罕，别老在我耳边说个没完，耳朵都长茧了。”

说罢，他起身去阳台抽了一根烟，阵阵白烟直上云霄，五分钟后又开门进来，“如果你硬要我说点什么的话，我只能说你疯了，彻彻底底的。”

我看他激动的样子笑了，“我懂，你这是嫉妒，嫉妒我有爱人。”

听了我这话，楚语也笑了：“你别误会，我还真不是嫉妒，我是害怕，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说你疯了，整天自言自语。当初都是我的错，不该怂恿你，你已经把对万雨姬的思念无限放大了，而且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病，相思成疾，跟癌一样，一点一点吞噬你，总有一天癌会扩散到全身，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封闭起来，在你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你和万雨姬两个人了。我算是求你了，快收手吧。现在你就是阿智，我就是你啊，要是那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拦着阿智不？你会吧，那我现在该拦着你不？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误入歧途。”

楚语突然好认真地说了一堆话，害我有些发毛，他又诚恳地说，“这段时间一直是你说我听，其实这些话我憋了很久了，我不敢说，怕伤着你，但想想长痛不如短痛，今天你要真想聊，咱就好好聊聊，你要是不想聊，我也多说无益。”

我说：“嗯，你说。”

“你说你每天见到的万雨姬是她的灵魂，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不是真的吧，这个年代了谁还信什么神啊鬼啊这些东西，纯粹就是你对万雨姬的一个念想，一个心中放不下的舍不得，你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假象，然后成天活在这个梦里。但是你还要过活啊，你决定后半辈子跟空气说话吗？想开点兄弟，不可能的，哪怕你另找个对象也比这好呢，你要混混沌沌疯疯癫癫到什么时候啊。每次吃饭吾妻都问我你最近怎么样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说你疯了？杜撰出一个万雨姬来？你看刚刚吾妻都被你吓成啥样了。你这样下去不行的，要是万雨姬还活着看到你这样她会伤心的。”

我轻叹一声：“其实我也知道万雨姬早就离开了，起先我还能故作淡定装作并不是很在乎的样子，但后来发现完全不可能，万雨姬在我大脑里已经生根发芽，她已经是我生活里的必需品，我无时不刻不想着她，但一想到她就又悲痛欲绝，于是我在脑子里制造出一个可以说话的万雨姬，我徘徊在悲痛和快乐的两极。虽然这一切都是我的意淫，但就像吸毒一样，有了第一次就很难戒掉了，渐渐地产生了依赖。”

“你想得太复杂了，万雨姬她只是你人生中的过客，化作你成长中的烦恼，最后会被淡忘在记忆中。”

“不，不，不，她是毒品，使人上瘾。”

“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毒品，你都必须戒掉！”

楚语说得斩钉截铁，义正辞严。“不行的，戒不掉的。”

楚语双手叉腰，摇头道：“哎——你别逼我了，我脾气不好，我快没耐心了。”

“要是这么容易，还要戒毒所干嘛的？”

“啪”。楚语给我一巴掌。“你干嘛？有病啊！”

我摸着脸瞪他。“我要你清醒。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戒得掉。”

我犹豫着，诚惶诚恐，害怕说出口，“咱有什么话不能好……”“啪”。我一把把他推开“我戒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