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爷子问∶“你能救陆家那小子，为什么不救你母亲？”

当他听说已经判定为植物人，无法恢复正常的陆一凡痊愈，又知道她已经回国，就知道她完成了明远博士的夙愿。

“因为药剂的量只能救一个。这些年，她靠着我的药维持正常生活，我不算辜负了外公的嘱托。”

顾老爷子眉头紧锁，问∶“你还是没法原谅她吗？”

慕若夏没有回答。每当自己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自己，慕奚因为她而被灌下各种药物，身体孱弱，生她时更是九死一生，她不能恨，因为没有慕奚，她也就不会出现在世上。现在她尽心护慕奚和慕若安周全，不仅是因为慕老爷子的遗嘱，更是因为她们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可是，每每想到慕奚曾经丢弃过刚出生的自己，安排保姆让她吃下掺着老鼠药的冰淇淋，以及那双漂亮眼睛中毫不掩饰的满是厌恶的眼神，她都会恨极了这个母亲。宁愿自己是个孤儿，也不想知道自己是个被母亲痛恨的孩子。

对慕奚这种矛盾的情感，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和评价。

顾老爷子见慕若夏不想回答，推满是甜点的盘子到她手边，和蔼地笑着说∶“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试下味道有没有变。”

慕若夏冷漠地看着盘子里熟悉的绿豆糕，然后关闭手表上显现的危险的红色符号——这是她给手表设置的特定功能，能自动扫描物体的成分，当食物中存在有害物质时，就会发出警告。

她咬紧颤抖的牙床，等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后，用平缓的语气说∶“顾爷爷，其实你不用心急除掉我。这次回来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和你道个别。”

计叔端走绿豆糕，顾老爷子无奈地说∶“他们如果知道你在这里，而且还活着，我们都会有危险。”

她转着手中的茶杯，托腮稍仰着头，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流出。

“当你们决定把我送去Truth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所以，明博士安排美国夫妇养育我的克隆体，制造我进入Truth的假身份。外公就算奄奄一息，也要我答应不向其他人提起我十五岁前的真实经历，更不允许我联系以前的人。你们猜到我会想要感受到情感，所以早早对我的情感芯片动了手脚，如果我不可控，成为威胁，就让芯片爆炸，杀死我。”

她从Truth脱离后，找到她的老师明远博士的朋友帮忙在自己的脑子重新安装情感芯片。那时她疑心重，偷偷检查了芯片的成分，才知道里面有小分量的炸药成分。那时的她并没有因为被亲近的人提防而感到伤心，平静地清理掉芯片的危险成分。她不会毁掉它，因为那张芯片里存储着她重要的情感，一旦失去，她就感受不到曾经和朋友相处的欢乐，更找不回对林依的完整感情。

慕若夏只要还记得林依的好，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会听她的遗言好好活着。

顾老爷子感叹∶“你确实很聪明，聪明到令人畏惧。今天叫你来，我其实也很纠结。因为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你自己看出来了，我心里反倒觉得轻松。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早猜到我会这么做，所以做了防备，不让许家那孩子跟你一起进来？”

“我回国几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江城，您这时候才找我，让我不得不起疑心。来这里，我也是想确认，在芯片中做手脚的人是不是我曾经敬重的人。”

“抱歉，小夏。”

“我出国之后，外公就让人尽可能抹去我在江城生活的痕迹。而我这次回国，金院长不仅能带人找到我，还能查到我在江城的事。那时候我就怀疑，是不是您向他们透露的消息。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也清楚那是您在试探我是不是Truth的人。”

自从慕若夏加入Truth之后，就和15岁前的过往断了联系。顾老爷子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洗脑，所以在她回国之后，就和金源合作，确定她站在哪一方。

顾老爷子欣慰笑着∶“小夏，我很高兴。就算你知道了真相，还是选择站在我们这边。”

“赎罪而已。”

在Truth的那些年，她做了太多错事，折磨了太多无辜的人。她近两年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慕若夏起身离开，顾老爷子缓缓说∶“从陆家小子痊愈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研究出明远一生执着的特殊药剂。如果他和你外公都还活着，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都会为你感到欣慰。可是，小夏，这个药剂既能救人，也能害人，Truth会为了这药剂千方百计找你，也会为了逼你交出药方而伤害你在意的人。你活得越久，你在意的人就会越危险，你明白吗？”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这些年，我就算再想念曾经的朋友，每次回来都偷偷避着他们给林姨扫墓，不敢联系，也不敢看他们一眼，就是怕自己会后悔，怕自己给他们带来危险。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我感受不到情感，是不是就不会觉得痛苦？顾爷爷，我一直都很想拥有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就算拌嘴吵架，也能依偎在父母的怀里，也很想和朋友一起在上下学的路上嬉笑打闹。不需要过分在意别人的期望，就能够任性活着。我一直以来都感谢你们让我拥有一个正常的14岁生活，也是因为有那一年，我才能撑到现在。如果他们真的来的这个城市，伤害了我的朋友，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所以，请允许我任性到最后。”

慕若夏离开了，顾老爷子静静望着不远处的粉蓝色玫瑰，这是慕若夏十岁时自己培养的品种，他的孙女觉得好看，也喜欢其淡淡的清香，他就用她的培养方法一直栽培着。

计管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过来，顾老爷子老远就闻到苦味，直到药碗落在面前的桌上，他的眉头还是紧锁着，捏着鼻子一咕噜喝下去，接着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盒糖，抓了两颗含在嘴里，等味蕾上的苦味散了，才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计管家摇头，说∶“小夏出了花房不久后就呕吐不止。”

“看到她憔悴的样子，我才意识到她和我们一样都是会生病的人。可他们已经找到国内了，只有她死了，我们才安全啊。”

计管家换了杯新茶，说∶“她已经和龙家联系，他们会做好保密工作的。”

“我们还是太心急了。”

凌晨的微光给人一种朦胧的美感，吸入一口气，清凉清凉的，但也敌不过无法控制的睡意。方琳接到许默淮的电话后就没放松过，慕若夏这次的情况比之前更加严重，她以前犯病的时候，最多是情绪低落，控制不住低迷情绪而自虐，现在却仿佛失去了知觉一样，无论怎么刺激都没有反应。

在她一天一夜都处于失神状态，方琳一筹莫展的时候，慕若夏终于有了反应。

方琳欣喜若狂，可是她只喝了两口的白粥，担忧她的身体又垮了∶“若夏，再吃点吧。”

她摇了摇头，说∶“没胃口。”

方琳又说∶“只吃这点，你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她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我想睡一觉后再吃，现在真没什么胃口。”

“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为默淮哥想想啊！你这次发病，他急得眼睛里全是血丝，我费了好大功夫劝他，他才去休息的。你要是不赶紧好起来，他多伤心啊！”

慕若夏把她的话听进去，勉强喝了半碗粥。回想自己刚出顾家祖宅就倒在许默淮面前，以他的性子，肯定心里乱作一团，又不得不强装镇定，送她到医院治疗。依稀记得自己那时犯病厉害，在医院时无法冷静配合医生治疗。许默淮没办法，只好打电话求助远在龙城的方琳。

可是她身体虚弱不堪，没精力担心他现在的情况，吃完药之后又睡了过去。

方琳小心关上门，拦下急着进去看慕若夏的许默淮，告诉他自己要走了。

“怎么急着走？”

方琳解释说∶“她已经不信任我了。我和小姨长得像，她看到我就会想起伤心事，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看到我的时候还是会难受。我爸也病了，不会再来烦若夏，我也要回去照顾他。”

“方叔叔患的什么病？”

方琳扶额∶“肝癌晚期，他到现在还想问小姨的骨灰在哪。”

许默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说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若夏现在信任你，有你在，我放心。只是她现在不能再接受刺激了，你小心照顾。还有，我知道你想了解她更多事，如果她不想说，你就不要问。好好陪着她，不要再让她伤心和失望。”

“我会的。”

许默淮脱下鞋子，钻进被窝里抱着蜷缩成一团的慕若夏，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轻轻擦去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慕若夏闻到熟悉的薰衣草香味，忍着胃痛睁开眼，目光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睛。

又让他看到自己不堪的模样了。

慕若夏翻身，背对着他，深呼吸，平缓心情后说∶“抱歉，又让你担心了。”

许默淮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你没事就好。”

静默一会，她说∶“你知不知道，靠近我的人都会变得不幸？”

许默淮握住她冰冷的手，贴着她的后背，温柔地笑着说∶“那你知不知道，靠近我的人都会变得幸运？”

天生一对吗？

不能否认，只要有他在，她都会感到安心。

慕若夏翻身往他怀里钻，一只瘦削的手轻轻揽着他的腰。她依然没有勇气靠太近，许默淮挪身子，让她贴着自己的胸膛，枕着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出声∶“许默淮。”

“嗯？”

有些困倦的许默淮马上回应。

“没什么，就是想说出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听。”

要不要天天念我的名字？一天一遍就可以。”

她抬头，对上了他含笑的眼眸。他的笑容，似乎有种魔力，能轻松让她沉重的悲伤退回心底。

她移开目光，埋头在他的胸口，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及时止损。你是医生，知道陪着一个绝症病人走到尽头是件很痛苦的事。”

许默淮抱紧她，说∶“不能陪着在我爱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事。”

她攥着拳头，闭上眼睛说∶“或许，我们不该重逢。”

许默淮有点生气地捏着她的脸颊，说∶“我们还是重逢了，更幸运的是，你还喜欢上我了。”

她笑着问∶“是吗？我向你表白了吗？”

她一直都没亲口说出喜欢他，只主动吻了他，这才确定的男女朋友关系。

“现在也不晚。”

许默淮低头亲她的额头，额头上的余温渐渐散开，慕若夏起身，看着他温柔的眼睛，一点点俯下身。

她很少主动，此时的许默淮紧张地等待她的吻，两唇近在咫尺，她突然嘴角微扬，迅速轻咬他脖子一口，说∶“这是还你的。”

许默淮一时半会想不起自己前天咬了她皙白的脖子，有些懵懵的，看着她拉上被子，背对并枕着他的手臂躺下。

她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腕，手指指腹摩挲他的手心，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她一直都清楚他有很多事情想问，相处久了，也知道他在等自己能解答的时机。

许默淮抱紧她，心里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刻都高兴，这是她第一次准备袒露心声，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近一步。

“前天下午，在顾家祖宅里发生了什么？”

他抓住她的手，严肃中夹杂着几分凝重。这两天，他无时无刻不想冲进顾家祖宅，逼问里面的人对他心爱的人做了什么，才会让她出去后呕吐不止，发生昏厥。如果她真的醒不过来了，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没发生什么，我就是确认了一些事情，一时没办法接受，情绪激动了才会变成那样。”

“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慕若夏苦涩地轻轻笑着∶“也没什么，就是发现，活了这么久，除了林姨外，最关心我的只有你，有些感慨。”

许默淮有些高兴，但更多的是感伤。在他的记忆里，慕若夏是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很多次，能远远看见她依偎在林依的怀里，带着笑容滔滔不绝地讲话。现在想来，在来往信件里，她几乎没提过学校的事，谈过很多次林依，李云翔一家，最后一年的信里，才多了顾以辰和陆一凡等人。她从来没说自己是孤儿，但为什么，生活里却没有父母的痕迹？

她右手五指扣着他的手，用轻松地语气说∶“我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林姨和你。林姨，她填补了我父母的空缺，给了我想要的偏爱。而你，让我再次有了活着的感觉。可是，这也让我开始无法坦然面对死亡了。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

“我们结婚，以后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

方琳说，她抑郁症发作时抗拒医院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林姨的死亡。他后悔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明明看见多次她只要等病好转一点就出院，却以为她只是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多了解她，抚平她过去的伤痛 ，想要她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幸福快乐。

突然提出结婚，不是他一时冲动，这是他遇到她之后的十七年里最坚定的事。他的妻子，除了慕若夏，不会再是其他人。就算她这次拒绝，他也不会气馁，他们才确认男女朋友关系十天，不能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