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终将踏上我的道路,你别无选择。这是我的终点——因为你们的存在,我不希望这是此世的终点。你一定要站上那个位置——不……战胜了我的你们,一定会的。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一定记得,你们的身份,亦或是,曾经的身份……记住,无论此世堕落至何等地步,人,绝不能被毁灭……“师父?我进门咯?”
“啊……请进。”
身后传来了林玟的声音——呆在卧室里收拾行李的陈正昊似乎被惊醒,迅速将手中的信件收入大衣的内口袋,重又埋身于行李之中。似乎有些惊慌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适才竟然对平日里亲密无间的林玟用了敬语。“师父……你今天就要离开京域了吗?”
养好伤的林玟缓缓走到陈正昊的身后,有些不舍地问道——告别的时刻总是如此。尽管知晓陈正昊将在下半年来到京域RM大学继续学业,但哪怕是如此短暂的离别,林玟依旧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真的失去了什么。“嗯……”察觉到林玟有些难过的神情,陈正昊转过身来,轻轻抱住没有反抗的林玟,“……放心啦,9月我就会搬到RM大学来了……再说,再过两个月,我还会来一趟京域见导师的。到时候,我们会再聚的,嗯?”
“嗯……”这样的难过对于林玟而言只是暂时的——但她暂时还不想从陈正昊的怀里离开,反倒是向里面蹭了蹭,“那……我送师父去机场吧。”
看着远去的京域的风景,陈正昊依旧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在来到京域、与武云天正面较量前,了解到对手可怕的陈正昊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而现在,“落天行动”圆满结束了,自己毫发无伤地从京域离开了,甚至……连自己所珍视的“伍”的诸位朋友也不曾受到伤害……短短一夜,所有的一切便迎来了结局,所有人都期望着的结局……若不是那一夜的天降大雪,直到此时的陈正昊也绝不会知道,这个大圆满的结局,竟然是他们最终的敌人安排的。看着远处寥落的冬日夕阳,比起来时,了解真相、亲手送武云天上路的陈正昊心中平添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明明是最完美的胜利,此刻的他却低落不已,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获得了胜利。想起大衣口袋中的那封信件,陈正昊更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在医院陪着疗伤的林玟时,前来探望林玟的钱宇谦在病房外偷偷将这封信件交给了自己。据他所说,这是2号目标的行动部队从武云天办公室搜查出来的复印件,原件与武云天事先留下的遗书放在一起,经批准后被铆山的长官封存于铆山基地中,再不复见天日。那是武云天留给与他素不相识的五人的一封信,可信中的话语……仿佛他已经将自己的理想与信念都交付给了他们,而自己……慨然赴死。作为五人之中唯一与他正面交流过的人,对于武云天的理想,陈正昊并不反感——更准确地说,在对此世的看法上,他甚至与武云天达成了一些共识。只不过,他并不理解和认同武云天的道路罢了。那时宴会上的他便认为,道不同的二人,是免不了一场生死决斗的。而宴会后的决斗似乎也向他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只不过,当时的他没有想到,就是从这一刻,他便落入了武云天精心准备的彀中了。在这场宏大的献头之仪中,武云天为他安排的角色,是荣耀傍身的……刽子手。“对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医院陪你,怎么没看见林教授?”
思索着武云天留给“伍”的遗言,陈正昊顺口向正在开车的林玟问道。“老先生……自从武云天先生死后,他的心情变得很糟糕。”
提到这些日子的林书野,林玟也不禁叹了口气,“除了日常的教学之外,这些日子,老先生经常会去京域郊外的公墓……你知道的,师父……”“……嗯……”听到林玟的话语,陈正昊的心中已经了然一二——看来,身为老师的林书野也是刚刚明白武云天的真心。此刻的他,也在因为自己的误判而感到格外自责吧……“武先生……虽然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是真的想斩下那一刀,将我处决,”林玟回忆道,“但现在,那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在老先生心里,武云天本可以不用赴死的,如果他能够早一些明白武云天并没有打算于京域发动叛乱。”
“……那一夜,你为什么让我松手,让武云天坠楼?”
陈正昊向林玟问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师父,你真的不知道吗?”
出人意料的是,林玟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陈正昊道。“……对已经失去一切的武云天而言,这样的死亡,应该是最完美的结局了吧……”陈正昊长叹一声,幽然说道。“他是一位为了自己的信念付出了一切的人,”林玟点了点头,补充道,“但他已经很累了——死亡,对他而言便是最好的休息了。”
“对于武云天这样着眼绝望的未来、面对残酷的现实无能为力的人而言,他已经没有活在当下的希望了——没有希望的人,最理想的出路自然是放下此世的一切,去往另一片没有烦恼的世界……”“……所以,师父,答应我,无论发生怎样绝望的事情,都不要放弃希望。”
林玟的声音忽然变得郑重而殷切,“对于人而言,死亡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只要生命还在,哪怕犯下了滔天罪过,也还有弥补修正的可能。”
“我答应你。”
听着林玟郑重告诫的语气,虽然觉得她似乎有些过于郑重其事,但陈正昊还是认真答应了她。“……我们到了,师父。”
伴随着黄昏的最后一缕余晖,陈正昊与林玟已经来到了机场——二人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等等,师父……”正当陈正昊即将进入安检、前往候机大厅的时候,似乎犹豫了很久的林玟还是没有忍住,叫住了即将离开的陈正昊。“怎么了?还是舍不得?”
陈正昊笑着调侃道。“师父,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听到陈正昊轻松的调侃,林玟并未像往常一样露出笑容,神情依旧是那么认真。“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和师父……就像武云天和老先生一样,因为一些事情,站在了敌对的双方……”“为了你的信念,师父……你会朝我挥刀吗?”
陈正昊愣在了原地——平心而论,在广城会战过后,他从未想过与林玟为敌。但看着林玟认真而忧虑的眼神,陈正昊感到有些莫名的心疼。他放下了行李,慢慢走上前,没有任何的犹豫,在京域机场往来的人潮人海中,对着林玟的双唇深深一吻。“师父!……你怎么……?!”
林玟不禁睁大了眼睛——在她眼里,自己这个于情感方面几乎一窍不通、又不喜欢在公共场合表达自己的真实感情的师父是不可能对自己做出这样的行为的。但此刻,就在这人来人往的机场,这个看起来榆木脑袋的陈正昊真的主动吻了自己——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林玟而言,所爱之人的这一吻已经足够了。“这就是……我的答案。”
看着被突然一吻惊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林玟,陈正昊再次露出了笑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相信,小玟是不会与我为敌的。”
说罢,趁着林玟还沉浸在震惊与突然的幸福中,陈正昊笑着向他挥了挥手,走向了安检处。离开机场时,凝视着天边飞向夜幕初降的天穹的飞机,林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随即又收敛起来,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些什么。驻足片刻后,林玟重又坐上了车,驾驶着车辆、迎着灰云渐积的夜幕与灯火渐明的楼厦疾驰而去——京域的大雪尚未结束,寒夜之下,依旧是人们寻常的生活。【二】“所以……武云天真的死了?”
雁城,周家的书房内,刚刚从京域回来的周之恒正向父亲周义忝回报“落天行动”的情况。“是的,父亲。”
周之恒的语气极其认真,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啊……连武云天都折在他们手里了啊……”确认了武云天的死讯后,周义忝扶住了额头,长叹了口气,随后神情复杂地砸吧着嘴,不知在想些什么。“父亲,喝口茶吧。”
见父亲如临大敌的模样,周之恒只得先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之恒,你……武云天的死,你也有所参与,对吧?”
周义忝突然抬起头,神情严肃地问道。“没错。”
周之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插手。“呵……果然,这样看来,徐家的孩子也参与了……”听到周之恒的肯定,周义忝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之恒啊……我曾经承诺过,自你成人之后,这周家上下资源,任你调用,我绝不过问。这些年来,你的表现告诉我,当初我的承诺并没有错。无论是周家的产业管理,还是雁城的世俗事务,你做得都很好……”“但三年前的那件事,你主动和安全局合作那件事,我便隐隐感觉有些不安……如今,武云天已经倒在了你和安全局的手下,周之恒,作为目前周家的执掌者,我必须问你一句——”“你觉得,帮助安全局除掉武云天……你做得对吗?”
“……我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仅仅是片刻的迟疑,周之恒便向父亲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语气十分坚决。“……唉……”看着儿子坚定的神情,对他的心事心知肚明的周义忝扶住额头,又是一声长叹,“武云天一死,京域内部原本相互制衡的几股势力便失去了一股重要的力量……照这个势头下去,用不了多久,那帮居心叵测的家伙们又会卷土重来的……”“看起来,你还是忘不了……忘不了你母亲的事……”“难道父亲忘记了吗?!”
提起自己的母亲,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周之恒难得地在父亲面前提高了声音,“……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怀着仇恨之心的人,行动会不可避免地被自己的欲望所支配,这样是无法真正为周家、为雁城的未来考虑的。”
“但,父亲,一味地逃避是保护不了周家的!”
周之恒继续激动地阐述道,“母亲的含冤而逝已经证明,那群该死的蛀虫已经打算对我们下手了——我曾经和黄先生交流过,这一次,卷土重来的他们虽然行动不如以往那样嚣张狂妄,但更为隐秘与危险,并且牢牢抓住了如今此世之人内心的猜忌与嫉妒,已达到他们危险而膨胀的私欲。”
“为了守护雁城的众生,为了让我所珍视的人不会再沦为他人恶欲的无谓的牺牲,在和黄先生充分交流后,我决定——不会再像父亲那样一昧地逃避,我要主动涉入那片腐烂的黑暗沼泽之中,彻底消弭他们的阴谋,保护好一切我想要守护的人与物。”
“之恒……”看着眼前慷慨激昂的周之恒,恍惚间的周义忝仿佛看见了当初风华正茂的自己,那时候,自己的妻子还不是那一张微笑的黑白照片,还能够站在自己身边,幸福地笑着,坚定地支持着自己的每一个决定。但是,那时的自己与此时的周之恒都不知道,对于那片黑暗的沼泽,如不能化为腐朽的淤泥、成为它的一部分,就只能无奈地被它一点点吞噬殆尽。直到失去一生所爱,他才懂得这个道理。“那……你有想好怎么做吗?”
周义忝有些迟疑地问道——事已至此,既然武云天已死,周家已经被儿子半拖进了这一纷繁复杂的漩涡之中,自己也只能相信儿子的判断。“……等待。”
思考了些许时间后,周之恒给出了一个颇为无奈的答案。“等待?!”
周义忝几乎从未从自己一贯雷厉风行的儿子口中得到过如此不确定的答案。“是的……抱歉,父亲。”
周之恒感到有些惭愧,“一来,想必父亲也清楚,由于一些原因,我们和敌人之间的社会道德地位对比实在对我们不利,想要战胜他们,我们只得后发制人——只能适度激将,逼他们情急之下率先出手,我们才能取得一丝胜利的希望;二来……我所拥有的一张王牌,还需要成长时间。虽然现在的他已经表现得相当不错,但在我看来,想要彻底根除隐患,他还需要对我们所面对的危机有更深的了解。我需要保证,当危机真的爆发时,他会站在我们这边,并且走出正确而关键的一步。”
“王牌?”
周义忝似是想起了什么——他似乎有些理解周之恒的打算,“你是说……那个风都的孩子?”
“嗯。”
周之恒微笑着点点头,“父亲……这样的人,放眼Z国,甚至是整个此世,我敢说,很少有人能出其右。更关键的是——他的身份真的太完美了。”
“说到底,若是危机真的爆发,那群蛀虫所针对的不过是我们这些所谓的‘乡绅财阀’,而这也是限制我们行动的根本原因。若是在危机爆发时,一个不属于我们这一群人之外的存在能够站在我们的立场,为我们战这一场,那希望渺茫的胜利也并非不可能。”
“唔……”周义忝沉吟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尽管对于周之恒口中那张所谓的“王牌”了解甚少,但看着自己的儿子对那个少年的信任,有心守护雁城、但已经再无对抗此世暗面的勇气的周义忝只能支持周之恒的想法。“既然你坚持这么做……我说过,我不会阻拦你的。”
周义忝嘱托道,“周家上下的资源,你若有需要,依旧任你调遣。”
“……雁城的事,若是你觉得麻烦,直接跟我说,我来处理就好——他们可不好对付,尽量不要让这些琐事分散你的注意力。”
“……多谢了,父亲。”
得到父亲的肯定,周之恒向他微鞠一躬,随即准备离开书房。“……等等。”
就在周之恒准备离开书房时,周义忝似是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怎么了,父亲?”
“前些日子,我听叶符说,叶钎城今年就要回国了。”
周义忝蓦然一笑,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们的婚事……尽快吧。”
“啊……好的,好的……”听到自己尚在国外的未婚妻即将回国,对于父亲突然的催婚,前一秒还运筹帷幄的周之恒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笑道,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惊喜,随即便离开了书房。“唉……孩子也长大了啊……”看着周之恒离开的背影,周义忝欣慰地笑了笑,重又坐在了自己书房的桌子前,看着桌上所摆放的全家福——当年还是雄姿英发的自己、带着幸福甜美的笑容的妻子以及妻子怀里当年尚在襁褓之中的周之恒。他知道,如今在外人的眼里,他这个周家家主可谓是不折不扣的懦夫——仅剩守成之力,再无开拓之能。再加上近些年来周家事务中周之恒的亮眼表现,“周之恒意图夺家主之位”这样不明事相这类的外人的流言蜚语层出不穷。但周义忝不在乎——自妻子替自己含冤入狱、不幸离世后,他已经是一个心死之人,再也没有当初的豪情壮志了。若不是最后一次探监时妻子央求自己不要限制未来周之恒的行动,按如今周之恒的想法……他绝对会亲手把周之恒反锁在家里。失去了妻子的他,已经无法再接受失去儿子的痛苦了。比起雁城周家的掌舵者,现在的周义忝,更像是一个手足无措、只想保护好儿子的父亲。但可惜,当初妻子被捕的那一幕给年幼的周之恒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这已经成为他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痕。如今的周之恒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在同辈人之中率先意识到了周家最大的危机所在,第一个站出来,试图一劳永逸地化解危机。而自己已经迎来了失败的结局,但周之恒……周义忝不知道——或许儿子,真的是对的。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全力支持儿子的决定、保护儿子的安全——这是他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儿子的安全对他而言自然至关重要。另外,他也从未忘记妻子被捕时那群肮脏的家伙得意的冷笑。这份自己已经失去的勇气,就交给下一代吧。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办公桌上掉了下来。周义忝下意识地去捡,发现是一块桃木阴阳符。那是年轻时自己从周之恒的祖父那里得到的物品——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传家宝,在老一辈人眼里,阴阳符除了驱邪辟凶之外,只剩下了占卜的作用。看着手中的阴阳符,周义忝不禁想起,年轻时,在自己作出什么重要的决定前,总喜欢进行这迷信的一套——他并不相信命运的存在。只是在占卜的结果出来前,他便已经确认了自己的答案。世上从没有正确的路,走到底的路,都是正确的路。迟疑了片刻,周义忝将阴阳符重又放回自己的口袋之中——此刻,他的心里似乎重又燃起了希望的火光。故事远远没有结束,真正的敌人甚至尚未露出冰山一角。但新的危机已经悄然靠近——那是在“伍”迎来第一次重生前,最后的梦魇。【第八篇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