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平时清闲的时候,丞相都不来,却偏要挑朕闲乐燕居,美女在前的时候来见,这是欺朕年少?”
二世元年,十二月下旬,咸阳章台宫,丞相李斯告辞后,二世皇帝胡亥收起笑容,勃然大怒! 方才,他才欲拥着三名美女享乐,郎中令赵高就来报,说李斯请求觐见,顿时老大不高兴。 胡亥居深宫不出,已经有几个月了,一面是外边尽是群盗叛军横行,丢失郡县的消息,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惶恐中,却又没有收拾山河的本事与决心,只能靠女色和醇酒麻醉自己,试图告诉自己: “反正外有王贲,内有李斯、赵高,小小叛乱,天塌不下来。”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赵高劝说。 “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所以才自称为‘朕’。况且陛下还很年轻,未必什么事情都懂,现在执掌朝政,面对那些繁琐的案牍之事,若奖惩稍有不妥当的地方,就会把自己的短处暴露给群臣,如此便不能向天下人显示陛下之圣明。”
“更何况,方术士及巫祝有言,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陛下不妨效仿始皇帝,深居宫中,使群臣莫知行之所在,百官受决事,悉于咸阳宫,等他们将公事呈奏上来,臣再与侍中习法者奉于陛下,以做抉择。”
“如此,则陛下便可一面垂拱而治,一面又能让群臣觉得,陛下乃始皇帝一般的圣主,高深莫测,不敢欺之!”
这本是赵高揽权的伎俩,但胡亥对赵高无比信任,竟信了他的鬼话,开始效仿秦始皇晚年做派,不再上朝,而深居在宫禁之中,有酒池肉林之乐,乐得当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军国大事都扔给掌玉玺的赵高来做决定。 一时间,咸阳俨然分了内外朝,内朝是赵高为首的胡亥潜邸亲信,而丞相、御史大夫及九卿等却连胡亥的面都难得见到。 王贲、冯去疾在外,管不着朝中事,李斯虽在咸阳,但这老狐狸本非直臣,谋身在前,谋国在后,虽看出赵高有争权夺利的野心,但想着艰难时局“相忍为国”,加上不欲得罪胡亥,竟顺其心意,也未曾发难。 但随着十二月初,“冯劫投敌”一案爆发后,冯去疾全家被捕入狱,“据说“年迈的冯去疾甚至遭到了残酷拷掠,朝野哗然,李斯再坐不住了,屡屡请见胡亥。 但赵高却从中搞了鬼,在李斯面前卑躬屈膝,自告奋勇要为其通风报信,一面却老是乘胡亥性致大发时引李斯入宫。 胡亥压着火气接见了李斯,听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长篇大论陈述“冯劫降黑”的疑点。 李斯说,说这可能是黑夫的反间之计,欲使咸阳生出内乱! 胡亥心中已有决断,故颇不耐烦,若非赵高在旁边使眼色,几乎当场发火! 等李斯走后,他立刻摔了个铜灯架,骂道: “冯劫投降黑贼,证据确凿,不但有残兵辗转逃至汉中陈述当日所见,更有冯劫骂朕得位不正,号召关中人士响应的檄文,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律:“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
赵高是律令高手,子为国贼,全家株连,这是郎卫逮捕冯去疾的理由,没人挑得出毛病,唯一的问题在于,冯劫之事是否属实。 但赵高却不忙着调查,反又指使女婿阎乐,给冯去疾罗列了更大的罪名:“付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贼,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贼兵薄武关。”
胡亥被其洗脑,信之不疑: 他咬牙道:“冯去疾这老贼,身为前线监军,却只知一个劲向关中要粮,转手却全部资敌!黑贼部属韩信以万余之众,转战千里,他在南阳坐拥数万之师,却拿叛军一点办法都没有,坐视其破县夺邑,烧粮秣数十万石,武关、汉中也燃起烽火,此大秦之耻也。说这不是故意的,朕都不信!若非通武侯及时撤兵回防,那韩信,恐怕都要打进关来了。”
“明知如此,李斯却还屡劝朕谨慎处置此案……” 胡亥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头,面露骇然,低声问赵高:“郎中令,李斯,会不会也和冯氏一样,意欲叛朕罢?要知道,那黑夫,可是他李氏一手提携的,其子李由,也为黑则所擒!”
这猜想极其大胆,赵高也被吓了一大跳,他虽欲揽权,隔绝内外,但却也明白,李斯、王贲二人是万万动不得的! 冯家倒台,不会影响大局,但李、王这两根柱子若也倒了,那黑夫就真有可能破关而入,来斩他赵高的脑袋了! 他遂肃然道:“陛下岂能怀疑李丞相,先皇为陛下择辅政大臣,冯氏有二,其余便是李斯、王贲。今冯毋择丧师辱国,冯去疾及其子冯劫有降敌之罪,于是辅政重臣,只剩下王贲在外,李斯在内了。李丞相为在大秦为吏四十载,不但是先皇重臣,更是陛下维系天下的倚靠,切不可心生猜忌!”
但胡亥这念头一旦生出来,便如同种子发芽,在脑子里扎根——自从蜀郡守叛秦投黑后,胡亥大受打击,看谁都觉得是黑夫的内应。 比如那半年前巴巴送来两千万钱给朝廷救急,被胡亥大喜之下封为关内侯的乌氏倮,不也一样暗藏黑夫逆子,背弃大秦了么? 他怀疑所有人。 除了赵高。 “好在,朕还有郎中令。”
胡亥起身,握着赵高双手,将从小教自己到大的夫子当成了救命稻草: “诚如郎中令所言,朕是得倚靠李斯、王贲,但他们还是不明白朕,只有郎中令才懂朕!”
“朕想杀的人,是冯去疾么?”
胡亥咬着牙,吐露了真正的目的:“朕真正想杀的,是冯氏之婿,看似乖顺,实则包藏祸心,有成蹻之志,对朕威胁最大的公子高!”
…… 李斯出了宫后,便直奔廷尉官署。 前几个月大肆抓捕黑党的行动中,咸阳牢狱早已人满为患,刑徒满市,隶臣相望于道,不过李斯来的地方,只专门关押朝廷重犯,这儿不仅有蒙恬、蒙毅兄弟,也有冯去疾、冯敬叔侄。 作为曾经的廷尉,李斯对此地丝毫不陌生,他用锦帕捂着口鼻,却毅然能闻到血腥和屎尿臭味,由狱吏引领,一路走到最末尾,推开厚重的门,在这间阴暗的牢狱里,李斯看到了与自己共事数十年的老伙计…… 冯去疾躺在稻草上发着呆,传言他遭到酷刑,看来不实。虽说秦朝无刑不上大夫的规矩,但冯去疾毕竟是左丞相,牵涉甚大,主审此案的阎乐也未敢对他动手。 狱吏喊道:“冯君,李丞相来看你了!”
冯去疾起身,看着狭窄牢狱里摆上的案几,酒菜,苦笑道:“通古莫非是来为我送行?”
李斯跪坐在草席上,为冯去疾倒了一盅酒:“言之尚早,你的案子,未有定论。”
冯去疾扶着案几道:“通古,吾子虽是庸将,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宁战死也不会降敌,我亦从未有过谋叛之心,我无罪!”
“去疾,汝罪有八。”
但李斯却不提赵高等辈罗列的那八条,只笑道:“汝为秦吏治民,四十余年矣,始皇帝初继位时,任你我二人为郎官,朝夕问对,君臣相得,此罪一也。”
“一统之前,我作为客卿,在外阴行谋臣,资之金玉,离间诸侯。你在内做御史,竭尽才干,谨奉法令。内外合力,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始皇帝终为天子,此罪二矣。”
“一统之后,吾为廷尉,汝为御史大夫,同为始皇帝画策,废封建,立郡县,立社稷,修宗庙,使秦大改前代之弊政,此罪三矣。”
“吾二人同为丞相后,损益律令,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此罪四矣。”
“治驰道,兴游观,随始皇帝巡视九州,以见主之得意,此罪五也。”
“始皇帝不幸崩逝,你我同为先皇钦定的辅政大臣,拥立今上继位,商议缓刑罚,薄赋敛,以安天下人心,此罪六也。”
“恰逢黑夫叛乱,六国复辟,汝又受命于危难之际,东至南阳,为通武侯监军,转运粮秣,如履薄冰,此罪七矣。”
“汝为报先皇恩德,为大秦社稷,奔波四十年,直到被捕前一晚还在书写奏疏,真是呕心沥血,此罪八也……” 李斯朝冯去疾长揖及地:“这便是我在陛下面前,陈述的冯君八项大罪!”
“也只有通古还记得了。”
冯去疾有些触动,老泪纵横:“通古懂我,通古信我。”
“我自然信你。”
李斯动容道:“天下人都知道,冯去疾若也暗中谋叛……” “那这世上,就再无忠臣了!”
…… 少顷,饮下几盅酒,李斯离开前宽慰冯去疾道:“有李斯在,狱吏不敢动冯君,且安心等待,斯定会竭尽全力,解救冯君!”
冯去疾信之不疑。 等李斯出了廷尉官署大牢,上了马车,方才随他进去的次子李于低声问道: “父亲当真要救冯去疾?”
“救他?”
李斯微闭眼睛,嘴角却露出一丝讥诮。 “我今日入宫试探了陛下,他将冯去疾下狱,真正想株连置之于死地的人,是公子高!”
“陛下杀兄杀冯之心已决,眼下,恐怕连我李斯都受其猜忌了,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去救别人!?”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