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人为放火,几处同时发难,又随着江上劲风一吹,大火的蔓延,使得贸然入城搜粮的英布及数千楚卒被迫撤离。 邾城虽然比不了江陵,但好歹是一郡首府,步行够走许久了,楚军突烟冒火,寻路奔走,急急奔出,军士自相践踏,死者伤者颇多。 人是出来了,但整个城市,却已难以挽救,火焰在里闾间游走,一直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火光映红了数里江面,站在对岸的鄂县(湖北鄂城市),看得清清楚楚。 但身为衡山郡守,尉惊却毫无隔岸观火之感,看着那火焰腾空而起,浓烟飘过江来,他心中实与渡江而来,望着家园焚烧的邾城居民一样,有无尽的痛苦。 “我愧对衡山人之厚望,也愧对仲兄信任!”
自从秦始皇三十七年,与安圃将豫章兵连克铁山、铜绿山,入鄂城杀伪楚王襄强,江陵之战后,南方大势已定,又汇合东门豹攻占邾县,自那以后,近两年时间里,尉惊从未离开此地。 他的能力和大多数黑夫旧部一样,只算平庸,初任郡守,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搞砸了事,还是黑夫教了他一个办法。 “你觉得自己比南郡守萧何,孰贤?”
尉惊老老实实地回答:“弟远不及萧郡守。”
黑夫便教他:“你且看着隔壁的萧何,他怎么做,你便怎么做。”
“这就叫萧规惊随!”
于是尉惊便一板一眼紧随江陵城脚步,萧何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萧何又是个聪明人,明白黑夫的意思,随将政令一式两份,也给衡山送去,还特地标明如何损益,能适应衡山民情。 两地一衣带水,言语风俗相通,能在南郡推行的政令,在衡山郡也差不到哪去,两年下来,还真被尉惊搞得有声有色,衡山和南郡一起,成了黑夫打赢南北战争的关键,南郡出人出粮,衡山则出铁出铜,源源不断供应前线。 后来萧河北上为治粟内史,但尉惊也算出了事,依然沿用故政,与当地氏族豪长交好,让安陆人在武昌屯田居住,充当南郡与江东的交通中点,甚至在淮南之战里,救了丹阳兵…… 但这平静,却在楚军西进时被打破了,尉惊是真的大惊失色,一面调集郡兵在柏举守备,一面请求江东、南郡支援。 正当他打算亲自前往柏举,与楚人决一死战时,总揽荆州五郡之政的利咸却下达了一个令人惊骇的命令: “撤离邾城,徙民于鄂城、武昌,坚壁清野!”
江东的三郡也派船只抵达,声称鞭长莫及,难以救援,但他们会断楚军后路,希望南郡、衡山配合…… “尉阳这孺子!这是见死不救么?”
尉惊大怒,却又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执行这焦土之策。 邾城虽是首府,然其人口,不过相当于一个大县,靠着江汉地区海量的船舶,将满城人口陆续转移到了一江之隔的鄂城、武昌安置,至于郊外的县、乡,便难以尽迁了…… 在这迁徙过程中难免有冲突,邾城中的朱氏倒是积极响应,但另有近郊的大族黄氏拒绝迁徙,其家主年迈,八十多岁的老爷子,甚至拄着鸠杖,在尉惊派去的人面前,历数起自己吃过的盐来: “老夫年岁八十有二。”
“自生至今,一直在此乡居住,傅籍,娶妻,生子,如今又有了许多儿孙。”
“汝等绝非第一个站在此,威逼利诱,让我迁走的人。”
“七十年前,白起残破夷陵时,楚王逃跑,我年十二。邾县还不叫邾县,当地的楚国县公让吾等随他们去往江南之地,吾父母不从,带着我躲在井中,秦军来到此地,却也未将吾等如何,日子依然照过,就是律令多了些,租子高了点。”
“之后邾县几次在秦楚之间易主,几次更名,邻人迁来徙往,唯独我家哪都不去,产业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富,外人来了,都得敬着三分。吾有子数人,死于历次秦楚交战,但子又有孙,孙儿长大,嚷嚷着要去参加南征,有的死在岭南林中,有的则随那位武忠侯打了回来。”
他鸠杖重重一敲: “老朽见识了那么多,现在却要我走,摒弃祖坟?”
“但项籍凶残,会屠城!”
尉惊手下的官吏如此吓唬老人家。 老丈却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当年楚国县公说秦人虎狼之师,贪婪古板,会屠戮所有人的脑袋,系以为虏。”
“那些秦吏则又言楚人皆是群盗,毫无秩序可言,归来后,会纵乱兵劫我家财。”
“就连汝等南征军,也被说成叛逃的戍卒,见人就杀……“ “说来道去,都是为了骗吾等离开,我若次次都信了,这世上,恐怕早无黄氏了。”
他嘟囔着,难以理解这世道: “秦国?楚国?有何区别?邾县人现在谁说得清自己究竟是秦是楚,汝等南郡人亦然,可还分得清?”
最后化作三个硬邦邦的字。 “我不走!”
尉惊听闻此事后,一下子想起他妻子的祖父,匾里的阎公,就是被胡亥、赵高强迁时,不屈而气绝身亡的。 他没硬下心肠,让人不必为难这位老朽,只告诉了他一个事实。 “等全城人走了,邾县会被烧毁。”
最后的结果是,老丈默然半响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依旧不走,只是摇头: “烧屠了邾县的,是汝等,不是所谓的楚兵啊……” “是啊……” 此刻脑海中回想起那老者的话,尉惊不由自责:“抛弃邾县,让数万人颠沛流离的,分明是无能的我啊。”
他只希望,那位留在江北的老人家,能顺利度过他人生中,不知第几次动荡…… 但数日后,当尉惊抵达武昌,与南郡守利咸汇合,计划在汉水阻击楚军时,利咸对此事,却有不同的看法。 “你啊你,真是糊涂,说成是楚盗所烧即可,何必为自己揽过?”
“更何况,不论是从这一战,还是站在长远看,烧了邾县,其实是好事!”
…… “好事?”
尉惊有些难以接受,对这位昔日上司黑了脸: “一万户人家抛弃田宅祖坟,被强迁至他乡,每天半饥不饱,是好事?”
“邾县百年经营,几千座屋舍化为灰烬,那些工坊、集市,好不容易免于战火,皆是满城军民一年来用心经营恢复,如今毁于一旦,被自己人烧了,利君,这是好事?”
他就想不通了,利咸怎能如此冷血? 利咸年纪较长,已近五旬,作为整个集团里第一个尊黑夫为主的人,他地位非凡,是安陆系的智囊,也是黑夫留在南方的定海神针。 见尉惊还是那么感情用事,利咸顿时皱起眉来,斥责道: “惊,你若是想有朝一日,跻身朝堂,便不能只盯着一城一池,而应看到全局!”
他站起身来,讲述自己做出这个艰难决定的缘由。 “我在豫章时便遣暗探入淮南,故知所谓六国余孽,唯楚独强,其中更以项籍最为骁勇,麾下众将也久经战阵,横行两淮中原,不易相与。”
“摄政主力在关中,而南方无大将,故去岁淮南之役,虽有斩获,却最终功败垂成,若无善战之将,若无百战之师回援,光靠南方的老弱妇孺,蛮夷越兵,决计无法独自与楚国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应当避其锋芒……” “若依你之见,集结江东、荆州之兵与项籍战于旷野,反而是正中其下怀,此人犹如赌徒,他是在赌国运,赌一战而胜,彻底扭转局势,而吾等却不必与他对赌,只需要慢慢磨,坚壁清野。从两年前起,安陆早已空无一人,如今只需撤空邾、西陵、夏口三县,渡江安置,而青壮则可为上万民兵,助我阻楚军于江汉。”
“楚军在邾县无以掠食,必不能久,若原路撤退,过大别南麓归淮南,将遭到我军衔尾追击,而丹阳、吴越之兵扰其后。”
“若继续向前,欲进攻人口繁盛的南郡西部诸县,则必先经过这数百里无人焦土,时值严冬,寒风料峭,必死伤惨重,其后还要强渡汉水,进入云梦旷野。”
“而两郡精兵,则可效仿当年摄政授予季婴的故计,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定要让项贼困于云梦!只要拖到赵佗抵达南郡,将其包围,则项籍必死,楚国必亡矣!”
打不过,就苟!这是多年来,利咸他们从某人身上学到的妙招。 在利咸看来,当项籍无法接受淮南的损失,定要出兵来衡山找场子时,他便中计了。 对楚人而言,局势如一个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但若不挣扎,也最终是死路一条。 从西河到江东,绞索早在黑夫击破武关那一刻,便套在六国脖子上了!剩下的事,只是慢慢系紧而已! “这是从此战的角度看,为了最终的胜利,衡山,必须做出牺牲!”
利咸是那种命令属下去死,也会不眨眼睛的人,他的心里,永远计较的都是损益得失。 尉惊颔首,虽然心里仍有些自责,但他并非不识大局之人,但还是喃喃道:”身为长吏,失我治所守地,使我百姓流亡,惊之罪也,此战之后,我或将辞去郡守之职……” “我果然,只适合做一富家翁。”
两年经营一朝荡然无存,尉惊依然有些颓唐。 “岂能作此小儿女态!你真是糊涂,战后的衡山,才是吾辈大有作为之地!”
利咸又斥了尉惊一通:“摄政早已说过,衡山地方狭小,南北又有大江相隔,之所以能立郡,因为铁山、铜绿山的缘故,而非邾县,如今看来,那地方港湾狭小,难堪大任,并不适合做郡府……” “最合适的地方,恰恰是武昌!”
被黑夫以整个荆州五郡托付,利咸对此地未来的发展,战略重点,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侃侃而谈道: “依我之见,荆州之形胜有三,武昌、襄阳、江陵!”
“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以荆州言之,则重在江陵;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昌!”
“襄阳、江陵两地无需多言,何言乎重在武昌也?夫武昌者,扼束江、汉,襟带吴、楚。春秋时,吴、楚相攻,即有事于夏口,盖其地通接荆、岘,江、汉合流,为兵冲要地。东南形胜必在上流也,顺流直下,则豫章、江东尽在域内,故曰重在武昌也。”
“摄政眼光独到,早在武昌还是一片荒地时,便相中此处,南征军以此为基,设大营,中转辎重兵卒,各地舟车汇集,一年成市。”
“北伐时,又以安陆的老弱妇孺在此屯田筑邑,渐成规模,一年成城。”
“今更借着避楚军屠城之机,让衡山人南徙,此战之后,便可撤销邾县,将汉水以东诸县并入,称之为江夏郡,治所位于武昌,再一年,必成江南都邑,此地的户口、商贾、繁盛,将十倍于邾县!”
利咸语气稍稍温和了些:“届时,吾等再禀于摄政,以江夏郡为夏公世代封地,减其徭役、租税。”
他对荆州未来的规划,需要尉惊帮忙背书,得到采纳的成功率更高,而他,也能借此机会,一举进入朝中,为君侯,为九卿! 有效果了,这未来的愿景让尉惊有些痴迷,他喃喃说道: “仲兄起兵时说过,他是想彻底结束这乱世罢……” 尉惊又想起,那个邾城郊外,坚决不迁的黄氏老丈了。 安土重迁,这才是人之常情啊。 “我只愿吾子吾孙,从出生到垂老入葬,都只用待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必经历战乱流离!”
“你放心。”
利咸拍着他的肩,激励尉惊与自己携手度过这难关:“这是南郡人最初的期盼。”
“也是全天下人的愿望!”
惊颔首,旋即眼中有些惊讶,又闪过几分喜气,他站起身,指着外面道: “雪……下雪了。”
利咸回过头,果然看到洋洋洒洒的雪,从阴郁的天际飘落,落在武昌城,排队住进北伐军故垒屋舍的衡山难民头顶。 它们也落在百里外,大江对岸,烈火熄灭后,一片焦土的邾县地上,好似在丑陋的疮疤上,撒了层盐霜…… 利咸的嘴角开始上扬,而后是狂喜的大笑: “天助!天助!”
“这场仗,是吾等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