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路德维克不由停顿了一下,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他或许需要时间从纷杂的往事种抽离出来。然而一旁的恰尔托雷斯基亲王似乎并不为之所动。他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似乎一直在听,却没有任何回应。“我只能说,你的故事讲得还不错,”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地说,“不过这么离奇的故事明显是虚构的。”
“是的,先生。”
路德维克恭谦地说,“您说得没错,虽然以自己的过往经历为基础,但我确实加入了很多虚构的情节。那些离奇的故事当然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在现实的基础上。”
“虽然是比较吸引人,但毕竟不够贴近现实。”
恰尔托雷斯基亲王接着说,“文学的创作要以现实为根基才有价值,我想要的是你的亲身经历,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当然,”路德维克说,“您的文学造诣是有目共睹的,我只是个慕名前来拜见您的无名小卒。之前那些只是我冒昧送您的开胃菜,只为烘托一下气氛,接下来我要讲的,绝对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许你不会相信,但我会让你明白。”
恰尔托雷斯基亲王略微扬了扬眉,表示自己会听的同时,依旧没有表现出太多兴趣。路德维克离开壁炉跟前,慢慢踱步到客厅中间,却并没有坐下,而是手扶着椅背,继续讲述。从哥特别墅搬出来之后,我再次无家可归,也没有固定工作,除了继续在卷烟厂做朗读者之外,其他工作基本都做不长。我原本想过了那个冬天就离开但泽,因为若一直安于现状,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启程去往其他地方。可就在打算离开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却彻底改变了我,从此走上了一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我白天工作,晚上暂且居住在一家廉价旅店里躲避冬夜的寒冷。一天,我在翻阅报纸准备节选当天的朗读内容时,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招工启事,几行小字不由引起了我的注意:塞雷纳斯(Frauengasse)大街,特雷维恩(Trevion)办事处,招募勤劳勇敢有爱心者,不限年龄不限性别不限经验。这真是个奇怪的招工启事,并未说明具体从事何种工作,而且条件不限。我当即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将这条信息记录下来,打算下班后去一探究竟。当天天气不好所以下班较早,我裹紧外衣冒着夹带零星雪片的寒风一路走到那条陌生的街道,费了半天劲才找到一座挂着巴掌大牌子的房屋,牌子上写着并不起眼的“特雷维恩办事处”。这只是一间不大的沿街楼房,看上去不像公司,也不可能是工厂作坊,这样的一个地方究竟能提供什么工作?带着疑问与好奇,我抬手敲了敲门。没等多久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个介于中年与老年之间的男人,穿一身不算正式的家居服,似乎不太相信这样的天气会有人前来拜访。问明来意后,房主招呼我进门,随即赶紧将趁虚而入的冷风关在门外。里面看上去就是个普通民居,收拾的比较整洁,没有摆放太多生活用品,屋子正中央正对门口的地方摆着一张充当办公桌的实木桌子,桌上摆着纸笔、眼镜和一些材料,还有一件做工比较精美的由玻璃瓶身和黄铜支架组合而成的高脚煤油灯,既可以照明又是摆件。这种老式的房子光线比较昏暗,靠壁炉里的火苗补充照明。房子主人进屋后便走到桌子后面坐下,摆出一副正经谈工作的样子,让我简单介绍一下自己。我报了下年龄,说自己上过学,并简单谈了下工作经历。那男子在听的时候不时微微点头,似乎对我这平淡无奇的阅历还算满意。待我说完,他不动声色,只是伸手指着桌边架子上一只盒子一样的东西,问我会用吗。我看出那是一台照相机,虽然之前从未见过真的,好在,在书本上见过它的样子,所以能随口说出来。但我必须承认自己不会用,因为那个年代照相机还是新兴事物,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拍过照,更别说见过这东西。那男子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那台机器旁,以炫耀的口吻向我简单介绍了它的工作原理——用碘蒸气熏蒸镀银的铜板,让铜板表面变成一层黄色的碘化银镀层。把这块银版装到相机机身的后部拍摄,然后对这块银版进行显影处理。水银挥发后可以显现碘化银铜板上的影像。即把水银加热到50℃左右,用水银蒸气来熏蒸这块银版,直到这块银版上逐渐显现出影像。再把显影后的银版浸到硫酸钠的溶液中,把多余部分的碘化银分解掉,就得到一张影像分明的银版照片。虽然这套复杂的理论让当时的我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对此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毕竟摆弄机器是男孩子的天性,何况这种先进设备本身就有很大的吸引力。幸运的是,那天它的主人邀请我站在机器后面体验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好机会却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只是来应聘的,人家却毫不见外地允许我参观这么稀罕的东西。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扭捏,屋主一再招呼我说没关系,这跟工作有关。我只好略带拘谨地走上前去,他特意挪开位置,让我对着镜头往里面看。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里面看到的事物都是反着的,而且好像缩小了。屋主似乎对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很是得意,还说这叫镜头,是打开新世界的窗户。他问:“如果让你用这台机器工作,你愿不愿意?”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简直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好事,能有这样的好机会,为什么不愿意?为了确保他是真心想要聘用我,而不是在开玩笑,我特意强调了一下自己资质平平,没啥学历更没背景。“达芬奇在创作出绝世作品之前,画了三年鸡蛋。”
那老头漫不经意地说,“各行各业都是从零开始的,没有经验不代表不能胜任。”
我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以为他是在愚弄自己。可那人已经开始把自己当老板,踱着步子说:“第一,我很严格但并不古板,鼓励自由发挥,我们的作品需要创造力;第二,对待工作不能挑剔,要有颗敬业的心,对工作要有热情。”
“呃,那我可否问一下,我的工作具体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他用目光指了指那台照相机,“用它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给人拍照!”
“这么好的工作肯定很多人抢着要做,”我说,“为什么还要在报纸上招工,而且愿意雇用像我这样没有任何经验的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这份工作,”屋主说,“我看你年纪轻轻就很沉稳,而且独立性强、善于思考,再说了先试一试又怎样?”
尽管仍有些将信将疑,但这么好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哪怕只是接触和学习一下这种先进技术也好。于是我表示愿意为他工作。见我同意他似乎很高兴,当即伸出一只手:“菲利克斯·特雷维恩(Feliks Trevion),你可以称呼我特雷韦恩先生,或者直接叫我菲利克斯。”
“路德维克·奥勒布里斯。”
我赶紧跟他握手。“这可不像是德国名字!”
他笑着说。“我父亲是立陶宛人。”
我说。他似乎愣了一下,并没说什么,而是直接介绍工作情况。没有固定工资,只能根据业务量和客户报酬从中抽取我的劳工费。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他合住,但要负责部分家务。这第二条确实让我有些为难,因为自从走出寄宿学校,我就再未跟别人合住过。不过想到上班方便,而且又可以省去房租,我决定暂且同意。似乎是为了欢迎我的到来,当天的晚饭特雷韦恩先生就准备了美味的香肠和新鲜面包。我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屋主盛情难却,就礼貌地吃了一点。晚饭后特雷韦恩先生带我看了寝室,其实就是个只能容下一张单人床和半拉桌子的狭窄阁楼,所幸的是还有窗户。就这样,我成了特雷韦恩先生的工作搭档。即使很期待接下来的工作,却苦等了好几天都没有业务。闲暇的日子里,特雷韦恩先生让我给他打扫卫生收拾房间,全然把我当成了佣人。我甚至都怀疑他在用这种方法骗人给他免费干活,用得差不多了就一分钱不给当场解雇。这种黑心老板我之前不是没见过,让劳工自己知难而退,简单省事还不用给钱。好在他每天都会教我拍照技能,从原理到操作逐一讲解。如果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试图多挽留我一段时间,那么他成功了,因为那些新奇的知识的确激发了我的兴趣,让我每天都迫不及待再多学点。可除此之外他还让我给她买菜做饭,充当保姆的同时还对我百般挑剔,不是衣服熨得不好,就是饭做得难吃。之前的我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连熨斗都没见过,又怎么能做得十全十美?就在我以为他这是在故意刁难,就等着哪天找个借口分文不给将我扫地出门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在整理他的书房,他却突然推门进来让我放下抹布,说我们有业务了,让我收拾装备赶紧跟他出门。虽然有点猝不及防,但随之而来的兴奋却让我当即跑出房间赶紧去整理装备。相机包括支架要用毯子包好,避免路上磕碰损坏,另外还要带一些辅助用具,虽然不知道具体何用,但按照特雷韦恩先生的嘱咐一并打包携带。这可真是个体力活,实木的相机加上支架十多公斤,一手扛着它另一只手还要提着一只工具箱,跟在老板后面走街串巷。那天天气阴冷,路边的积雪还没化,特雷韦恩先生看上去年过半百,走路却十分稳健,手里的拐杖看上去更像是他的装饰品。而且从他对道路的熟悉程度来看,他经常像这样出门工作。我们路过皇家公馆饭店,走过大街小巷,最终来到一处比较僻静的角落。要不是有人带路,我几乎找不到这座看上去有些古旧的房子。几棵大树遮掩在房前屋后,只有一条小路经过门前,像极了英国作家笔下北方山地中古老的民宅。特雷韦恩先生迈步走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太上去不太高兴。我还以为他不欢迎我们拜访,但随即他便主动与特雷韦恩先生握手,还说感谢我们前来。“我很抱歉,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我还没弄明白他为何上来就跟人家说抱歉,特雷韦恩先生就转身安排我进屋工作。“这是你的第一次工作,”他小声说,“你可以独立完成,锻炼一下,我在外面陪我们的雇主。”
我被他这话说得一头雾水,什么叫锻炼一下?为什么要陪雇主?难道他不进去一起牌照吗?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特雷韦恩先生忽然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别表现得这么不专业,赶紧干活!无奈之下我只好闭上嘴,带着笨重的装备走入房门。房子里面光线比较昏暗,但很整洁家具摆放错落有致,弥补了它们的陈旧暗淡。我扛着装备打量一圈,过了片刻才发现房间里有人,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人家赔礼道歉,原谅自己冒昧地走了进来。自己站在那儿说了半天,对方却毫无反应。我这才抬起头来与其对视,却惊讶地发现对方一动不动。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名年纪不大的少女,穿戴工整,坐在椅子里,上身和头部微微向后仰,眼睛上放着两枚硬币。看到这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缓步上前伸出一只手去触碰女孩的手腕。女孩的身体果然已经冰凉!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后退一步,心里开始暗骂特雷韦恩先生,怪不得他需要在报纸上招工,还特意让我自己进来“锻炼”,为他工作这么多天他从来没说过我们究竟为谁拍照,原来我的工作就是要为死人拍照片!这种事情我之前倒是听说过,据说在英国人们有为死人拍照的习惯,甚至衍变成了一种时尚,聘请专业的摄影师为已故者拍照留念,近年来已经成为一种风尚。但这对于初次亲历的我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当即打算转身离开去跟门外的特雷韦恩先生辞职!可就在我打算这么做的时候,身体却不听使唤,两只脚像被粘在地上一样不肯迈步。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想走了。于是我再次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失去生命的女孩。她面色苍白,头发似乎被精心梳理过,整齐地披在肩上,还带着光泽。我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决定完成这次工作。于是我动手打开窗户让光线更充足,整理好装备,调整好支架让相机对准椅子里的女孩。然后我再次缓步走到她跟前,抬手轻轻将放在她眼睛上的硬币取下。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清晰可见,真是位美丽清纯的姑娘,却不知为何过早死去。我试着用手指拨动她的眼睑想让她睁开眼睛,可只要松手眼皮又会自行合闭。闭着眼睛拍照的话显然不够生动,据说那些专业摄影师会想尽办法让已故者看上去与活人无异,有的甚至会动用支架让他们保持站立。但我不想在她身上安装任何支架,或者画上双眼,却需要让她看上去生动自然。正思索时,我的视线不由瞥见了旁边的桌子。如果能让她坐在桌边,用自己的身体做支撑,看上去应该会比较自然。于是我动手将桌子挪到她面前,然后随便找来一本书,掀开书页放在桌边,轻轻挪动她的身体,让她的一只胳膊支撑在桌面上,手扶住自己的额头。这样既能稳住她的身体,又可以让她的头部自然垂下,看上去就像在低头读书。做好这一切之后,我转身来到照相机后面,再次调整支架和镜头方向,调整好焦距,对着女孩拍了张照。当我收拾好器材走出房门的时候,门外的特雷韦恩先生似乎还在安抚屋主,见我出来,问我是否已经收工。我根本没搭理他,对着屋主点头致意,随即扭头迈步离开。特雷韦恩先生似乎对我的态度早有预料,只是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也不做任何解释。我一路气呼呼地走回住处,将笨重的装备往地上一撂,转身就开始质问老板。特雷韦恩先生慢条斯理地将房门关上,走到墙边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我并非刻意要向你隐瞒什么,”他说,“之前教你洗照片的时候你已经看到了,而且我以为你早就已经猜到,哪有那么多人肯花钱请我们拍照,若不是家里有人去世为了合影留念。”
“我能猜到什么?”
我气呼呼地说,“那些照片根本看不出里面有死人,您让活人跟死人一起拍照,还把死人摆得跟活人一样,简直变态!”
特雷韦恩先生听到我的这番话不仅没生气,反而有些得意:“那证明我拍照技术好,你都没看出来我拍的是死人!”
“您还笑得出来!”
我说,“靠这个挣钱不会良心不安吗?”
“为已经去世的人留下他们生前的样子,家人为了纪念他们花钱请我拍照,这不是挣死人的钱,而是为活人留一份念想。”
“说得这么好,还不是为了……”“那我问你,”特雷韦恩先生不顾我的情绪打断我说,“刚才你为那个死去的女孩拍照时,感觉怎样?”
我一肚子委屈正无从发泄,被他这么一问,原本还在生气的我忽然就愣住了,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那个女孩的样子,脸色苍白却面容恬静,镜头中的她仿佛仍然活着,静静地低头读书的样子,宛若仍未离开这个世界。无需多言,我的样子已经一目了然。特雷韦恩先生悠闲地走到桌前坐下,靠着椅背气定神闲。“从我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能胜任这份工作。你的经历让你不再畏惧死亡,可以将逝者像活人一样看待。我相信没有看错人。”
面对他的认可我虽仍然火气未消,却无法表现出来。我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不可否认,我刚才工作的时候心里并不害怕,没有明显的抵触感,有的只是对逝者的尊重与惋惜,这份惋惜让我决定将她最后的样子留下来,让世人记住她的存在。特雷韦恩先生似乎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摆手让我消消气然后去处理照片。“这是你的第一个作品,可一定要认真对待。”
其实不用他说,就算是为了那个已经离世的女孩,我也一定会认真将她的照片洗出来。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快,还未等我处理完照片,特雷韦恩先生就嚷嚷着该吃晚饭了。无奈我只好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有些不情愿地下厨做饭。我煮了两个土豆,配上一点蔬菜和酱汁,将煮熟的土豆捣碎撒上点作料,摆上对半切开的熟鸡蛋,就将盘子端上了桌。特雷韦恩先生看了一眼面前的食物,似乎是嫌太清淡,一再说我有意报复他所以没有荤菜。其实我早就已经消气,还对第一天正式工作有一点点激动,但我却表现得冷漠不语,低头吃饭不愿搭理他。见我沉默不语,似乎是为了打破尴尬,特雷韦恩先生主动跟我聊起他自己的从业经验。从初出茅庐到业界良心,无非就是想打消我对这一职业的偏见。似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偏见,迎来送往乃人之常情,或许送走一个生命需要这样的仪式感,就像葬礼,总要以某种方式与逝者告别。“她是怎么死的?”
我忽然问,“他的父亲有没有跟您提及?”
“那不是她的父亲,”特雷韦恩先生说,“是她丈夫的父亲。那女孩是他儿子的妻子。”
我不禁有些惊讶,那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竟然已经结婚,还死在了夫家。“那她的丈夫呢?”
我接着问,“怎么没见到那位先生的儿子?”
“他的儿子也去世了。”
特雷韦恩先生说着一边切下一片面包,并未抬眼看我,“据说他的儿子从小体弱多病,所以父亲早早给他找了个妻子,为的就是有人能照顾他。可他还是在去年一病不起,没挨过这个冬天人就走了。”
“那他的妻子呢?”
我说,“那个女孩也生病了吗?”
“据说那个可怜的姑娘自从丈夫死后就开始郁郁寡欢,很快也病倒了。”
我有些不太相信,她看上去还很年轻,若非青梅竹马,怎会对一个人有那么的深的感情以至于随他而去?虽然她看上去脸色苍白,身体却没有明显的病态特征,不像是被疾病折磨。特雷韦恩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提醒我别想太多快点吃饭。“你做的饭这么难吃我都能吃下去,你自己就这么难以下咽?”
那天晚上我心事重重,不料困意来得如此之快,躺在阁楼的小床上没一会儿就睁不开眼。窗外开始飘下零星雪花,如同夜空洒落下闪亮的银片。我看着窗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或许是睡着的时候还在想着白天给那个女孩拍照时的情景,她坐在桌边低头“读书”的样子果然出现在了我的梦中。梦中的她手扶额头,整齐的长发自然垂下,依稀可见她的睫毛,隐约中仿佛动了一下。接着,我看到她似乎微微将头抬起一点,虽然仍目光低垂,可我隐约觉得她好像要说什么。“窗台……”黑暗中仿佛传来了一个声音,微弱却很清晰。“窗台……”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觉到她在轻启朱唇,缓缓说出这个词。那天晚上我睡得异常深沉,早晨醒来时天色已亮,朦胧的晨光透过窗户蔓延进来。我一个咕噜从床上坐起,赶紧穿上衣服走下阁楼。果然特雷韦恩先生还没看见我的人就开始抱怨说大早晨的这么冷还没人做早饭,窗户都结冰了,也没人起来把炉子点上。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没人”就是我,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他已经习惯了被我伺候,一边赶紧拿着木柴去壁炉边生火。简单的早饭后我没等特雷韦恩先生开口就主动跑去工作,他坐在椅子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对自己的调教有方自鸣得意,其实我只是想尽快将照片洗出来,再看一眼她的样子。特雷韦恩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特意让我跟他一起去客户家送照片。结果我们去的那天还在下雪,一路上雪花不停地往衣领里钻。那座房子的男主人再次接待了我们,并邀请我们进屋喝茶暖和一下。客随主便,我们接受了屋主的邀请。葬礼已经结束了,家里显得颇为冷清。房间内的生活用品基本都被收了起来,只留下家具,看来屋主打算离开这座房子。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我取出照片递给他,他看上去很满意,拿着照片端详许久,说我拍得很自然,不愧是特雷韦恩先生的搭档。他和特雷韦恩先生似乎很熟悉,他们一上来就开始攀谈,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屋主不久后将搬到柯尼斯堡(现加里宁格勒),但他打算保留这座房子,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是他无法割舍的。说着他拿出另一张照片递给我们,那是他的儿子结婚时拍的照片,新郎是个看上去不太健壮的年轻人,新娘身披婚纱,清秀的脸庞带着些许稚气,眼神中却透着淡淡忧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活着时的样子,她睁着眼睛,瞳孔宛若宝石,令人不由心动。随后他又拿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说是葬礼后在女孩房间里发现的,是她生前写下的遗书。那时她已患病,自知命不久矣,加之对亡夫的怀念,在伤感中写下对生命的感叹,似乎已经看淡生死,只愿死后能与丈夫重聚,再续前缘。正谈话的时候,房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树木断裂的声音,屋主说他在请人清理屋外几棵树的树枝,以免长久没人住,疯长的树枝会对房子造成破坏。说着还站起身,走到门口叮嘱伐树的人小心点,当心掉落的树枝砸坏玻璃。特雷韦恩先生借机也走到门口,和屋主一同来到院子里讨论伐木的具体操作。我知道他在给我制造机会,让我可以离开客厅去其他房间寻找线索。我快速推开几个房间的门看了一下,很快便找到那个死去女孩的房间。这一点很好辨认,因为房间里有一张简易的梳妆台,床铺的颜色也比较清新。我站在房间门口快速打量了一下,仔细回想着那晚梦中的情景。梦中的女孩像照片里一样低头看着书,嘴里却反复说着一个词——窗台。窗台!我看了看那张床,床的内侧正靠着窗台。我退出房门转头看了看房子外面的两个人,他们站在院子里还在对伐木工人指手画脚。我再次走入房间,快速绕道床头,伸手去拿放在窗台上的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插图版的《阴谋与爱情》(1783),还有一本德语版的《荒凉山庄》(Bleak House),书的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艾丽诺拉(Elëonorã)奇怪的是这个名字并不是用德语写上去的,而是用卡舒比语。我又翻了翻那几本书,发现书里涂画的一些文字都是卡舒比语,有的地方会用卡舒比语注释,有些也是随感之类的只言片语。其中有一句话我勉强能读出它的意思:青春的梦想首先幻灭,想象的彩虹随之消亡。在一张空白比较多的页面上,她似乎是写下了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包括继续上学、学习德语,以及去往巴伐利亚等南方地区旅行的愿望,显然与她囚笼般的婚姻背道而驰,想必是憧憬着挣脱枷锁争取向往已久的自由。有这种想法的人又怎会陷入对亡夫的思念中郁郁寡欢直至身亡呢?正思索的时候,不经意的一个抬头,透过房间的窗户发现屋主和特雷韦恩先生一边聊着什么一边踱着步子向房内走来。我赶紧将手中的几本书放回原位,迅速而轻声地走出房间。两人进门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客厅里对着壁炉,假装对摆放在上面的瓷器感兴趣。那天我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显得彬彬有礼,可是一走出那座房子,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忍不住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那个女孩的死必有蹊跷,那封遗书是假的,因为那女孩只会用卡舒比语写东西,她可以读书,但根本不会写德语,所以那封遗书肯定是伪造的,女孩生前想的一直是摆脱婚姻的束缚,不可能因为思念亡夫积郁成疾。特雷韦恩先生一直面无表情地走着,对我激动的言辞似乎毫无反应。我们穿过拥挤的闹市,我并肩跟他走的同时又要随时避让路人,激动的言辞总是被打断。待走回住处,特雷韦恩先生让我关上门,自己则不慌不忙地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你激动什么,你说的这些其实我早就想到了。我和那座房子的主人泽西恩卡先生是老相识,他的妻子去世的时候也很年轻,毫无征兆地就死了,他的儿子从小体弱多病,恃宠而骄的同时几乎是被父亲圈养着,泽西恩卡先生似乎很喜欢这种施舍般的宠爱,即便他的儿子颓废至极,深居简出且一事无成。”
“真是个可怕的人,”我说,“所以您特意带我去,就是想调查清楚?”
“他的儿子死后,我以为他会放走那个女孩,”特雷韦恩先生说,“毕竟她只是别人家的孩子,可当我听说那个女孩死在家里,就想到这事情背后不简单。他的控制欲太强,为了让女孩去陪自己的儿子,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既然你想到了,为什么不在这之前制止他?”
“我们本身并不太熟,很少联系,”特雷韦恩先生说,“再说我没想到他真的会下此毒手。”
“这么说您也认为女孩的死跟他有关?”
“他妻子去世的时候,他也拿出了一封遗书,可据我所知他妻子根本不识字,这次他故技重施,却忽略了那个女孩不会写德语。”
“她能读懂德语,但她所有的字迹都是卡舒比语,一个人不会突然改变自己的写字习惯!”
我说,“那我们该怎么办?这次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特雷韦恩先生没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我去做午饭。我正义愤填膺准备做些什么,见他如此沉得住气有些着急,可又拗不过他,只得不情愿地去厨房鼓捣饭菜。我带着一肚子气做了土豆泥,随便切了点蔬菜配上鸡蛋和面包应付他,不料他却吃得气定神闲津津有味。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他用餐巾抹了抹嘴,随手取出一只信封放在我盘子旁边,让我送到当地警局。我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趁我做饭的时候已经写了一封信!在我将信件送到警局的当天,泽西恩卡先生便在家中被捕。经警方查证,泽西恩卡先生利用夹竹桃叶提取的毒素将自己儿子的年轻妻子杀死,并且伪造遗书,试图为自己脱罪并搬离此地。第二天得知消息的我兴奋地跑去告知特雷韦恩先生,他只是扶了扶眼睛,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情。“真可惜,”他淡淡地说,“如果那张照片能拿出来就好了,那可是你的第一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