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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山海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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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枢并不晓得张世昭立即反了水,包括后者一去不回,他也以为是尚师生得了司马正的言语,决心一条道走到黑,扣押了某人……不过,若是尚师生孤关孤将,都能因为司马正即将到来的讯息而选择坚守到底,那么张世昭呢?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一点。

  又或者说,不是没人想到,但对一个降人,一个人畜无害的降人,已经没几个人在意了。

  实际上,就在张世昭拜访尚师生的当日上午,一个堪称被李枢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或者说是被许多人思了又思,想了又想的重要男人,带着另外几个重要男人,出现在了荥阳城。

  这让李大龙头欣喜若狂,如何有心思去想本就没抱几分希望的某人结果?

  “芒(莽)总管是何时动身过来的?”

李枢闻得消息时,对方居然已经来到荥阳城官署门外,而且还带着十来个光头、短发、披发的伴当,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却是几乎拖着木屐飞奔出来的。“这几位便是白帝观出来的英俊吗?”

  破门许多年的莽金刚头发似乎刚刚剃过,闻言不由大笑,立即主动上前行礼:“见过李龙头,龙头跟上次一般好气色!”

  李枢巴住对方双手,也是不由大笑:“芒(莽)总管也好精神。”

  端是一番好豪情。

  就这样,双方略作寒暄,转入堂上,几位穿着六合靴的光头、短发、披发者也都跟上,这个时候,李枢再度来问,莽金刚方才开口回复:

  “不瞒李龙头,我是七八日前动身的,这几人也正是白帝观里的几个师弟,为什么过来,其实也与他们有关系。”

  七八日前,也就是白横秋与冲和道长跟曹林做过一场的时候,或许是大宗师的动静太大,人家这个修为的,又或者是白帝观中有什么说法感悟到了……这倒无所谓……主要是当时淮西杜破阵应该正在寿春那里对峙,而现在基本上可以断定是已经大败了,甚至李枢这里都已经派人联络并发文王焯去收拢败兵了,而莽金刚那个时候却选择动身来这里。

  “这倒奇怪,七八日前杜龙头正在寿春大战,未曾唤芒总管去吗?”

闻讯赶来的房彦朗替李枢问出了这句话。

  “没有……”莽金刚笑道。“杜龙头从去年扫荡淮西成功后,士气大涨,如日中天,便体谅我们这些人,都让我们回去了,他自个带着淮西军去的寿春。”

  这就是活该了。

  房彦朗心下了然,只与李枢对视一眼,便继续来问:“不管如何,莽总管总是从南边过来的,可知道寿春战事如何?”

  莽金刚闻言蹙眉:“我来的路上一直听说打的很好,压得对方根本不敢出寨,但昨天过大留山的时候,忽然身后有当地的官府传言,说是杜龙头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传言具体怎么说?”

房彦朗诚恳来问,他是真好奇。

  “说是那个司马二龙出徐州全军突袭,一战破了淮西军全军,连杜龙头都杀了,辅大头领以下的淮西水军全都降了,现在司马二龙要去东都,王代积要来淮西……”莽金刚诚恳复述。

  “胡扯!”

房彦朗嗤之以鼻,却也同时面色凝重起来。

  他当然能分清楚这里面哪些是无端的夸大,哪些又是必须要重视的信息。

  “肯定是胡扯。”

莽金刚正色道。“辅大头领跟杜龙头是真的生死兄弟,就好像我们几个兄弟一样,怎么会因为一战败了就叛了?而若是杜龙头真死了,那辅大头领更不可能降。还有淮西水军,我也都见过,你要说打不了硬仗,腿一软散了是正常的,但他们是淮西本地帮会出身,断没有轻易降了的道理……回过神来,还是要跟官军对着来的。”

  “那要是其他的都是真的呢?”

想到什么的李枢心中陡然一惊,忽然插嘴来问。

  “什么意思?”

莽金刚好像不懂的样子。

  “杜龙头确实惨败,司马二龙真要来东都。”

说这话时,李枢自己心里都有些慌,关键是他没想到淮南的王代积要跟过来,这是个没计算过的变量。“然后王代积也要来淮西……王代积实力如何?他本人又怎么样?”

  “不差的。”

莽金刚有一说一。“你要说兵马实力,看这一战之前就知道了,便是淮西军扫荡了整个淮西,不也一时拿人家不下吗?淮南好几个郡呢,豪杰也不少,还有不少官面上收拢的人才。要说人,我之前跟着谢总管还有杜龙头去江都那一次,联系的这个王代积,算是个人物,在东都的时候,据说张首席跟李四郎也是忌惮这个人的……什么秦二张三李四王九外加一龙一凰,如今都是一方人物。”

  李枢越听越不安,王代积他当然知道,可之前也真没把这个刚刚冒头的'大魏系'军阀当回事过,一方面是确实了解不多,另一方面却是隔得远,没想过会面对面,但现在只是一战而已,对方非但忽然出现在视野内,甚至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主要对手之一了?!

  这人到底是谁?

  跟张三李四司马白类似的王九?

  这也没听过啊?总不能是莽金刚现编的吧?他也不像这种人啊?

  无论如何,王代积这个人,以及他即将随司马正,控制淮西这个消息彻底打乱了李枢的某些计划……最起码是想法。

  就这样,李枢跟房彦朗一起缓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各自小心起来,李枢更是认真发问:“若是王代积要去淮西,莽总管要不要回汝南主持局面?”

  莽金刚干笑了一声:“此番来,本就是要趁势寻帮里去了这总管的,至于说那边的地盘,便是杜龙头没败怕是也保不住……”

  “怎么说?”

  “南阳总管白横元动身了,尽起荆襄大营部众数万,一路向北,不只是进军,也是沿途攻略地方,却不知道是去东都还是西都,还有人说是逆着汉水去汉中的……”一位面色发白的披发金刚解释道。“而大师兄这里,虽然名义上是汝南总管,其实大部分地盘都在淮安,这次算是在人家道上了,又因为杜盟……杜龙头要去打寿春,白横元也没有往东边来的意思,便让大师兄撤军入了汝南,这次来之前更是将部众都移交给了汝南的辅大头领。”

  李枢点点头,晓得莽金刚是被之前如日中天的淮右盟给想法吞了。

  至于说白横元,倒是在意料之中,因为白横秋既然动了,白横元自然也要动,只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位南阳总管的心思,到底是为白横秋打下手,还是存了自家成事的心思,更不晓得他到底是要往哪里走?

  南阳这个地方,四通八达的。

  “阁下似乎眼生……”房彦朗同样心乱,但他记性好,目光一扫,却是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说话的并不是本就属于淮西军一员的瘦金刚寿头领,而偏偏瘦金刚也来了,只任由此人开口。

  “我是白金刚。”

那面白披发之人干脆来答。

  “久仰!”

李枢怔了一下,立即在房彦朗的注视下起身拱手问好。

  这不是客套,十三金刚,老大芒(莽)金刚自不必提,早在三征前就已经闻名天下,是位闯过黑塔全身而退的顶尖高手,后来屡次与靖安台为难,投入伍惊风的义军,在淮西与南阳一带折腾了好一阵子,一直到现在也是义军中挂着号的人物;其次是庞(胖)金刚和寿(瘦)金刚,还有矮金刚,这三人一个在张行手下,一个在淮西军,一个负责在北方往来送信联络,义军中也是晓得的;而之后最有名的就是白金刚了,他以白帝观出身破门金刚的身份,居然为了所谓政治理想去了真火教,全程参与了江南一带的义军活动,虽然没见过,却算是鼎鼎有名了。

  甚至有人认为,此人是十三金刚中真正的“智囊”,或者“老二”。

  只不过,这位素来觉得黜龙帮不咋地的金刚居然出现在此地,倒是让人奇怪。

  “白金刚为何在此地?”

房彦朗等李枢拱手之后,立即来问。“阁下不是在九江吗?真火教甚得梁公(萧辉)依仗,阁下又是出身正统,素有大名,怎么忽然来到此地?是芒总管召唤的吗?”

  “不是。”

白金刚听到这话,面色愈发惨白了。“反而是我劝师兄离开淮西的,也是我自家离开九江的……”

  “九江如何?”

李枢也反应过来,认真求问。

  “梁公也好,真火教也罢,什么江西豪杰江东世族湖南草莽,全都是假豪杰假英雄……”白金刚彻底没好气起来。“稍微成了点势,就原形毕露,为了点名利权位争得你死我活,上面的人什么阴谋诡计都用上,相互算计个没完;下面的领军头领堂上火并都算是有些顾虑的,湖南人跟江西人直接在官道上交战,死伤数千,相互立垒,断绝来往……竖子不足与谋,何谈什么太平天下?!”

  “地方豪强大族一旦得势相互争斗本属寻常,真火教也是如此吗?”

房彦朗蹙眉来问。

  白金刚闻言一时欲言,却又闭嘴不语。

  “真火教也是人来做事。”

倒是莽金刚继续笑着来解释。“何况赤帝娘娘是出了名的人治,跟我们白帝爷是反过来的,也不管下面的人事。”

  “这倒也是。”

房彦朗叹了口气。“只不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既打着什么天地同炉、干干净净的旗号,被人看到了主事人的龌龊,自然是伤人心的……所幸。”

话到此处,房彦朗复又看了眼李枢。“既然来了这里,便可有些新计较,我们这里既有现在的声势,总是有些说法的,白金刚尽管来看看!而且我们也不遮掩,正要用诸位的本事来跟官军做对抗!”

  “就是这个意思!”

  白金刚闻言站起身来,就在堂上大声来对。

  “我月前离开九江去投我大师兄的时候,是有些灰心的,可路上经过荆襄,见到那些关西出身的官军自己都要反了,还是那个把老百姓当成鸡羊的样子,就心里过不去,想着还是要造反,拼了命也不能让那些关西人再作威作福下去!

  “结果到了淮西,淮西杜破阵虽然也有些揽权,却明显比九江强许多,就想着在淮西忍耐着继续做下去也无妨,结果没多久就又听到北面放粮的事情,这就晓得胖子跟大师兄说的没错,造反的义军里面,还是黜龙帮最能成事,也还是黜龙帮最能体恤老百姓,于是撺掇着大师兄弃了淮西来寻这边帮着放粮!

  “等到了七八日前,得到了消息,说是东都曹林率大军去反扑河北,实在是难忍耐下去,想着拼了命也要拦住东都的官军和那个大宗师,于是唤了师兄弟们一起过来!

  “而到了昨日,两头消息一起到,一个说是南面大败,一个说是张首席被白横秋、冲和领着四五个宗师给困死了,瘦子他们想回去救淮西,可我却拉住他们,告诉他们,杜破阵成不了事,要成事只能是在红山上敢说大魏两代皇帝是贼,敢说一定要‘剪除暴魏’,说要黜‘擅天下之利者’以‘安定天下’的张首席!但有一分可能,都要将张首席救出来!不把他救出来,这天下怎么办?交给其他混账玩意吗?!”

  一通话一气说完,器宇轩昂的,堂上许多人都有些尴尬,只有他自己不尴尬。

  半晌,还是莽金刚在座中笑了下:“李龙头、房太守,我兄弟就是这个脾气,在观里读书的时候就喜欢说这类话,而且犟的狠!不过,道理还是很清楚的,他从南面走到北面,觉得大魏不行,那些靠着大魏自立的军阀也不行,义军里头,真火教跟什么梁公不行,杜龙头好点,你这里更好,但最好的,肯定是张首席,所以拼了命的要来救一救!我们兄弟这次来也是这个意思!不知道李龙头你们是什么意思?!河北又有什么新情况?”

  “河北自然是没有什么新情况的,主要是快合围了,消息传递不出来了,外面的人只能自行做主。”

房彦朗看了眼没有太多反应的李枢,正色来对。“至于我们的意思,我们当然是一个意思,不然我们也不会那么在意司马正的事情了……按照数日前之前张首席传给魏公,魏公他们河北那边两个行台又转给我们的意思,是要我们这边去攻击东都……这是因为围攻张首席的部众中,东都那支被段威窃取的部队是仅此于太原军的主力之一……但是,现在司马正可能要来,情况就变了,东都很可能成为硬骨头!”

  “那就一起去河北!”

白金刚丝毫不尴尬。

  “当然不行。”

房彦朗坦荡以对。“因为司马正的消息只是传言,万一是假的,反而中了人家计策……下面头领也不会同意的。”

  “那我们先去,你们确定好消息就来!”

白金刚依然干脆。“消息是假的就去攻东都,消息是真的就跟上来!”

  房彦朗沉默片刻,认真以对:“消息是真的,我们也要先救淮西军的……你们可以不救,因为你们救不了,或者说只能救杜破阵这几个人,而淮西军数以万计,一旦崩溃,只有我们济阴行台有地方有粮草有兵马能收容他们,这些人是义军主力,是跟官军争夺淮西的必要,决不能放弃……便是张首席知道,也一定会让我们这么做的。”

  白金刚欲言又止。

  倒是莽金刚想了想,然后忽然站起身来,认真回复:“那就这样好了,李龙头你们去做难的事情,我们师兄弟几个去做容易的事情,咱们都是为了剪除暴魏,为了安定天下,都是为了黜‘擅天下之利’的贼人,不管是从什么地方,一起使力气就是。”

  房彦朗当然颔首称是,却又再度去看李枢,眼见着后者还是发愣,终于不耐:“李龙头,你觉得如何?”

  李枢闻言终于笑了笑,却还是坐着不动:“你们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莽金刚等人中到底有几个晓得几分尴尬,便也拱手,却只是来问一问,通个信息,要点补给坐骑,便要离开的意思。

  李枢居然不送。

  过了片刻,房彦朗安排妥当回来,立即责怪:“龙头失态了。”

  “确实。”

李枢缓过劲来,摊手以对。“不过,要是天下豪杰都是这个意思,我什么姿态也都无所谓了……红山几句话就能哄的豪杰千里来救吗?”

  “红山上几句话有这种效果我也没想到,但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房彦朗叹气道。“不管是红山上说话还是别的,张行现在之所以如此得人望,主要是他占了个首席的名号,你想想,黜龙帮占了义军第一,他占了黜龙帮第一,那他这个首席岂不是义军首席?乃至于反魏首席?那心向义军的自然就顺着他去了。并不是说,你跟他就差了从北地到南岭的意思。”

  “道理是如此,但是就这么一个身位,何其难呢?”

李枢喟然以对。“只怕要被一步步压着,半点都伸缩不开了。”

  房彦朗一时无语,眼下对方被困,不就是个追上一步的好机会吗?怎么就突然泄气呢?

  但是,他也晓得对方心态,尤其是今日自以为莽金刚等兄弟专来投他,结果人家只认河北张三,不免有些刺激,便也不再多言,准备等一等再做劝解。

  另一边,莽金刚等人接了马匹、干粮、饮水,不顾身后情形,只飞奔敖山下的仓储渡口,便登了船,接着也不直接去对面河内郡,而是让船只顺流而下,不过半日就数十里,来到了汲郡段内,待到日头低落,却见到黎阳仓后面的童山远远出现在视野内,便终于让黜龙帮帮众停了船,然后牵马上了北岸。

  傍晚时分,日头将落未落,一众师兄弟登上只有绿草的光秃秃童山,自上而下来望,正见到数不清的民夫自黎阳仓中涌出,推着车子、扛着扁担、拖着牲口顺着官道往外而行。

  “现在还能放粮?!”

寿(瘦)金刚诧异一时。

  “放狗屁粮!”

白金刚冷笑一声。“这是被官军逼着给白横秋转运后勤呢!”

  说着,他便看向了自家大师兄。

  莽金刚笑了笑:“既然来了河北,便该立个名号!也不差这一会功夫!”

  说完,也不施展阵法,也不腾跃,而鼓动断江真气,自上而下俯冲下去,其余十一名师兄弟,纷纷仿效。

  下方黎阳仓的屯城前,一名本郡小校正在蹙眉点验粮食,忽闻得耳边似乎有什么啸叫之声,似鸟非鸟,更像是裹着真气的利刃划空的声音,不由心烦意乱,焦躁抬头。而周遭一看,皆不见结果,甫一转身,却正见到夕阳下,光秃秃的童山山顶之上,竟有十二把泛着金光的白刃自上而下划来,好像白帝再生,凌空以断江真气振刀一般。

  也是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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