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楼梯门是彻底关不上了,屋内的秘密却就像她们拖来拖去的箱子,或许打开后里面什么都没有,又或许东西多到数也数不完,但不管怎样,这些秘密是压在箱子里的,仿似是见不得人的,是不能放在嘴上说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一天人来人往,把时间缝隙塞得满满当当,我的心脏跟着扑通扑通地跳了一整天。黄昏时分,刘新鲜的最后一件物品送到了,是一株种在水泥花盆里的半人高的天堂鸟,这是吉庆的花,用来庆祝“乔迁”再合适不过。刘新鲜直接交代送货员了,把这盆花摆在客厅的沙发旁,送货员依吩咐照办后,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当,两朵各开成半个扇面样的花是橘粉色的,同沙发的色调完美匹配,而那一片如小竹林般的郁郁葱葱恰好平衡了蕾丝沙发布的甜腻。我长久地沉浸在夏芷言搬到楼上去了的悲伤里,冥冥之中觉着是我将她赶上去的。我们就这样在自以为的小世界里打转,而刘新鲜捎来的是生机盎然的春天,她的品味当真一如既往的稳定。虽然我对她的到来不欢迎,也不排斥,但必须承认一点,我期翼着她能为我们苦闷的日子剪开一个缺口。杨晓琳中了魔咒似的,一回来换了鞋、扔下包,见平常大门紧闭的房间灯火通亮,伸头进去瞧了瞧,便盘问起这株天堂鸟的来处。我如实告知后,她囔囔着将花盆扔出去,我不答应,质问她和刘新鲜有何过节。有话好好说,出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她们两人是也在美容院吵架了?还是在哪发生过冲突了?还有调和的余地吗?毕竟东西来了,人很快也就来了。杨晓琳却把我当成一片讨厌的乌云,自己似阵风猛烈地刮,随手操起一把剪刀将那片绿荫剪了个稀巴烂。我根本没法拦,敢情拦一下,这剪刀就要戳到了我身上,只得边任由她糟蹋边琢磨退路。她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我这团夹心饼干里的馅真是难搅的很,默默地等待发泄者把怒气从客厅带到厨房后,我把花盆搬到了院子的角落里,再刻意地用手撕了撕叶子,好显出这花是碰坏的,而不是人为损伤的。就在这个时刻,就在我头痛脑热至极点,恨不得给自个迎面泼上一盆冷水的时分,从隔壁老太太家的方向传来了一阵笑声,是少女清朗无邪的笑,是自由自在的笑。那镂空的窗正处在我的头顶上方,我听着这笑声,似乎回到了踮起脚尖巴望窗户的那日,于是毫不犹豫地再次挪来了凳子。老太太家的院中热闹非凡,七个、八个年轻的女孩子横的瘫倒在椅子里,竖的依傍在墙上,咖啡机殷殷的吐着汁液,桌上、地上散落着饮料、薯片、口香糖,她们聊着笑着,彼此撕拉衣服玩,把口香糖吐向对方的脸,穿着花布睡裤、裹身裙,或干脆光溜溜地外露的大长腿在眼跟前飞来飞去,她们那么快活,那么潇洒,是放了寒假的大学女生搞聚会的样子。过了半天,老太太和狗也没有出现,我开始不自觉地大意起来,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观察。从远方的空中飘来浓烈的、夹杂着丝丝苦涩的梅花香气,这香味似是携着遥远的陌生而来,我既高兴又难过,既激动又沮丧,繁忙地四下扫射,忍不住感慨老太太的院子如此大,漂亮的女孩们如此叫人眼花缭乱。一瞬间,眨眼间,黑暗轻松如常地一口吃掉了颓废老乏的白昼,有个女孩开了院里的灯,灯光幽黄的,似比不开时显得更暗,把那些人儿一个照成了两个,在墙上、地上映成了四个、六个,显得这院落更拥挤起来。觉得冷的抱来被子,窝在里头道:“我就喜欢男一号,女一号算哪根葱,塌鼻子、小细眼,难看死了。”
边上女孩嬉笑着:“要死了,戏里的醋都吃,你喜不喜欢的又怎样,你又不能嫁给他!”
“往后的事谁说得准,等我拿到钱了,我就去炒作,买热搜,我也当明星!”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懂啊,小红靠捧,大红靠命,你都三十多了,谁愿意捧你,再说你还生过孩子,这些全是黑历史,一抓一手的黑!你就认命吧!”
“去你妈的!老娘有钱了,什么狗屁男人得不到!”
窝在被里的女孩掷出去一个抱枕,抱枕没砸到嘲笑她的人,而偏向了另一个女孩,那女孩转手把靠枕回扔了过来,同是没瞄准目标,扑到了其他人的脸上。她们就这样像抛球似的玩起了靠枕,嘴角挂着笑,手上屏足了力,笑里藏刀,胸怀城府。城府却偏又不很深,是小女儿的娇嗔,是恨,是发怒,是和我此刻一样的,既痛苦又痛快。经不起蹂躏的枕芯散了针,鸭毛雪花般飞舞忙中添乱,我使劲睁了睁眼端详其中一个一言不发的女孩,她们越闹腾,她越引人注目。她一直保持着一百二十度的躺姿卧在一把躺椅里,脸色苍白僵硬,腿上盖了一条水蓝的毯子,头上戴着水蓝的帽子,帽檐窄小窄小的,把她的小脸包得像只毕恭毕敬的鸡蛋,我马上想到了在老家见过产妇戴的月子帽,然而她明明长了一张孩童般稚嫩的脸啊。一阵躁动,院墙外响起了警笛声,我站得高,望得也远,两束手电筒的光衬着在漆漆的黑中移动的身影,十几个人刷刷地走,其中有个人被身旁两人架着往前拖,一道光打在他的手上,映出手铐的轮廓。我目送他们上了警车,至此也没瞧清犯罪嫌疑人的长相,而这小区里的住户也真是寂寥啊,警车远去了,便不见人影了,连个看热闹嚼舌根的都没有。再扭头驻看老太太的院子,女孩们也是翘首观望外面的样子,待平静后,她们用宽慰又尖酸的语气七嘴八舌地针对起那始终陷在躺椅里的女孩。“警察把他抓了,你孩子能找回来的。”
“她真想要的话,当初就不会答应把那孩子抱走,现在好了,马上全世界都晓得她生过孩子了。”
“我就说嘛,孩子早晚还能生的,多一个少一个的没区别,现在又弄回来,你甭想找高富帅了,只能搭上个死了老伴的老头喽。”
“老头不有现成的嘛?”
“死了才好。”
“他死了你喝西北风啊。”
“他没死我又落到什么好了,成天被关在这破地方,过破日子,他妈的真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