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鸡国王太子,自别大圣,不多时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门,不敢报传宣诏,径至后宰门首,见几个太监在那里把守。见太子来,不敢阻滞,让他进去了。这太子下马,跪于亭下,叫:“母亲!”
那娘娘强整欢容,叫声“孩儿,喜呀!喜呀!这二三年在前殿与你父王开讲,不得相见,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来看我一面?诚万千之喜!诚万千之喜!孩儿,你怎么声音悲惨?你父王年纪高迈,有一日龙归碧海,凤返丹霄,你就传了帝位,还有甚么不悦?”
太子叩头道:“母亲,我问你:即位登龙是那个?称孤道寡果何人?”
娘娘闻言道:“这孩儿发风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问怎的?”
太子叩头道:“万望母亲敕子无罪,敢问;不敕,不敢问。”
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敕你,敕你,快快说来。”
太子道:“母亲,我问你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如何?”
娘娘见说,魂飘魄散,急下亭抱起,紧搂在怀,眼中滴泪道:“孩儿!我与你久不相见,怎么今日来宫问此?”
太子发怒道:“母亲有话早说,不说时,且误了大事。”
娘娘才喝退左右,太子跪在面前道:“母亲,不敢说!今日早期,蒙钦差架鹰逐犬,出城打猎,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有大徒弟乃孙行者,极善降妖。原来我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这全真假变父王,侵了龙位。今夜三更,父王托梦,请他到城捉怪。孩儿不敢尽信,特来问母,母亲才说出这等言语,必然是个妖精。”
那娘娘道:“儿啊,外人之言,你怎么就信为实?”
太子道:“儿还不敢认实,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
娘娘问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圭,递与娘娘。那娘娘认得是当时国王之宝,止不住泪如泉涌,叫声:“主公!你怎么死去三年,不来见我,却先见圣僧,后来见我?”
太子道:“母亲,这话是怎的说?”
娘娘道:“儿啊,我四更时分,也做了一梦,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亲说他死了,鬼魂儿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记便记得是这等言语,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正在这里狐疑,怎知今日你又来说这话,又将宝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果然扫荡妖氛,辨明邪正,庶报你父王养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马,不多时,出了城门,径至宝林寺山门前下马。众军士接着太子,又见红轮将坠。太子传令,不许军士乱动,他又独自个入了山门,整束衣冠,拜请行者。只见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走来,那太子双膝跪下道:“师父,我来了。”
行者上前搀住道:“请起,你到城中,可曾问谁么?”
太子道:“问母亲来。”
将前言尽说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个甚么冰冷的东西变的。不打紧!不打紧!等我老孙与你扫荡。却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来。”
太子跪地叩拜道:“师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罢。”
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与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殿下请回。”
太子只得叩头拜别,出山门传了令,教军士们回城。只见那路旁果有无限的野物,军士们不放鹰犬,一个个俱着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岁殿下的洪福,凯歌声唱,一拥回城。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着。他一毂辘爬起来,到唐僧前叫:“师父。”
此时长老还未睡哩,他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推睡不应。行者摸着他的光头,乱摇道:“师父怎睡着了?”
唐僧怒道:“这个顽皮!这早晚还不睡,吆喝甚么?”
行者道:“师父,有一桩事儿和你计较计较。”
长老道:“甚么事?”
行者道:“我日间与那太子夸口,想起来,有些难哩。”
唐僧道:“你说难,便就不拿了罢。”
行者道:“拿是还要拿,只是理上不顺。”
唐僧道:“这猴头乱说!妖精夺了人君位,怎么叫做理上不顺!”
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打坐参禅,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贼拿赃。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马脚,漏了风声。他与三宫妃后同眠,又和两班文武共乐,我老孙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个罪名。”
唐僧道:“怎么不好定罪?”
行者道:他敢道:我是乌鸡国王,有甚逆天之事,你来拿我?将甚执照与他折辩?”
唐僧道:“凭你怎生裁处?”
行者笑道:“老孙的计已成了,只是干碍着你老人家,有些儿护短。”
唐僧道:“我怎么护短?”
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儿偏向他。”
唐僧道:“我怎么向他?”
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啊,且如今把胆放大些,与沙僧只在这里。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鸡国城中,寻着御花园,打开琉璃井,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包在我们包袱里。明日进城,且不管甚么倒换文牒,见了那怪,掣棍子就打。他但有言语,就将骨榇与他看,说你杀的是这个人!却教太子上来哭父,皇后出来认夫,文武多官见主,我老孙与兄弟们动手。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
唐僧闻言暗喜道:“只怕八戒不肯去。”
行者笑道:“如何?我说你护短,你怎么就知他不肯去?你只象我叫你时不答应,半个时辰便了!我这去,但凭三寸不烂之舌,莫说是猪八戒,就是猪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着我走。”
唐僧道:“也罢,随你去叫他。”
行者离了师父,叫声“八戒。”
那呆子还打棱挣,行者又叫一声,呆子道:“睡了罢,莫顽!明日要走路哩!”
行者道:“不是顽,有一桩买卖,我和你做去。”
八戒道:“甚么买卖?”
行者道:“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么?”
八戒道:“我不曾见面,不曾听见说甚么。”
行者说:“那太子告诵我说,那妖精有件宝贝,万夫不当之勇。我们明日进朝,不免与他争敌,倘那怪执了宝贝,降倒我们,却不反成不美,我想着打人不过,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来,却不是好?”
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贼哩。这个买卖,我也去得,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我也与你讲个明白:偷了宝贝,降了妖精,我却不奈烦甚么小家罕气的分宝贝,我就要了。”
行者道:“你要作甚?”
八戒道:“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斋来,老猪身子又夯,言语又粗,不能念经,若到那无济无生处,可好换斋吃么!”
行者道:“老孙只要图名,那里图甚宝贝,就与你罢便了。”
那呆子听见说都与他,他就满心欢喜,一毂辘爬将起来,就和行者走路。不多时到了,按落云头,只听得楼头方二鼓矣。行者道:“兄弟,二更时分了。”
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也。”
二人不奔正阳门,径到后宰门首,只听得梆铃声响。行者道:“兄弟,前后门皆紧急,如何得入?”
八戒道:“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么?瞒墙跳过便罢。”
行者依言,将身一纵,跳上里罗城墙,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潜入里面,找着门路,径寻那御花园。正行时,只见有一座门楼,乃是御花园。行者近前看了道:“八戒,动手么!宝贝在芭蕉树下埋着哩。”
那呆子双手举钯,筑倒了芭蕉,见一块石板盖住。呆子欢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宝贝,是一片石板盖着哩!不知是坛儿盛着,是柜儿装着哩。”
行者道:“你掀起来看看。”
那呆子果又一嘴,拱开看处,又见有霞光灼灼,白气明明。八戒笑道:“造化!造化!宝贝放光哩!”
又近前细看时,呀!原来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干事,便要留根。”
行者道:“我怎留根?”
八戒道:“这是一眼井。你在寺里,早说是井中有宝贝,我却带将两条捆包袱的绳来,怎么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如今空手,这里面东西,怎么得下去上来耶?”
行者道:“你下去么?”
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没绳索。”
行者笑道:“你脱了衣服,我与你个手段。”
八戒道:“有甚么好衣服?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
大圣把金箍棒拿出来,两头一扯,叫“长!”
足有七八丈长。教:“八戒,你抱着一头儿,把你放下井去。”
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边,就住了罢。”
行者道:“我晓得。”
那呆子抱着铁.棒,被行者轻轻提将起来,将他放下去。不多时,放至水边,八戒道:“到水了!”
行者听见他说,却将棒往下一按。那呆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丢了铁.棒,便就负水,口里哺哺的嚷道:“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
行者擎上棒来,笑道:“兄弟,可有宝贝么?”
八戒道:“见甚么宝贝,只是一井水!”
行者道:“宝贝沉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来。”
呆子真个深知水性,却就打个猛子,淬将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紧!他却着实又一淬,忽睁眼见有一座牌楼,上有水晶宫三个字。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错走了路了!-下海来也!海内有个水晶宫,井里如何有之?”
原来八戒不知此是井龙王的水晶宫。八戒正叙话处,早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开了门,看见他的模样,急抽身进去报道:“大王,祸事了!井上落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赤淋淋的,衣服全无,还不死,逼法说话哩。”
那井龙王忽闻此言,心中大惊道:“这是天蓬元帅来也。昨夜夜游神奉上敕旨,来取乌鸡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请齐天大圣降妖。这怕是齐天大圣、天蓬元帅来了,却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
那龙王整衣冠,领众水族,出门来厉声高叫道:“天蓬元帅,请里面坐。”
八戒却才欢喜道:“原来是个故知。”
那呆子不管好歹,径入水晶宫里。其实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龙王道:“元帅,近闻你得了性命,皈依释教,保唐僧西天取经,如何得到此处?”
八戒道:“正为此说,我师兄孙悟空多多拜上,着我来问你取甚么宝贝哩。”
龙王道:“可怜,我这里怎么得个宝贝?比不得那江河淮济的龙王,飞腾变化,便有宝贝。我久困于此,日月且不能长见,宝贝果何自而来也?”
八戒道:“不要推辞,有便拿出来罢。”
龙王道:“有便有一件宝贝,只是拿不出来,就元帅亲自来看看,何如?”
八戒道:“妙妙妙!须是看看来也。”
那龙王前走,这呆子随后,转过了水晶宫殿,只见廊庑下,横-着一个六尺长躯。龙王用手指定道:“元帅,那厢就是宝贝了。”
八戒上前看了,呀!原来是个死皇帝,八戒笑道:“难难难!算不得宝贝!想老猪在山为怪时,时常将此物当饭,且莫说见的多少,吃也吃够无数,那里叫做甚么宝贝!”
龙王道:“元帅原来不知,他本是乌鸡国王的尸首,自到井中,我与他定颜珠定住,不曾得坏。你若肯驮他出去,见了齐天大圣,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莫说宝贝,凭你要甚么东西都有。”
八戒道:“既这等说,我与你驮出去,只说把多少烧埋钱与我?”
龙王道“其实无钱。”
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没钱,不驮!”
龙王道:“不驮,请行。”
八戒就走。龙王差两个有力量的夜叉,把尸抬将出去,送到水晶宫门外,丢在那厢,摘了辟水珠,就有水响。八戒急回头看,不见水晶宫门,一把摸着那皇帝的尸首,慌得他脚软筋麻,撺出水面,扳着井墙,叫道:“师兄!伸下棒来救我一救!”
行者道:“可有宝贝么?”
八戒道:“那里有!只是水底下有一个井龙王,教我驮死人,我不曾驮,他就把我送出门来,就不见那水晶宫了,只摸着那个尸首,唬得我手软筋麻,挣搓不动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儿!”
行者道:“那个就是宝贝,如何不驮上来?”
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时了,我驮他怎的?”
行者道:“你不驮,我回去耶。”
八戒道:“你回那里去?”
行者道:“我回寺中,同师父睡觉去。”
八戒道:“我就不去了?”
行者道:“你爬得上来,便带你去,爬不上来,便罢。”
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动!你想,城墙也难上,这井肚子大,口儿小,壁陡的圈墙,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们和气,等我驮上来罢。”
行者道:“正是,快快驮上来,我同你回去睡觉。”
那呆子又一个猛子,淬将下去,摸着尸首,拽过来,背在身上,撺出水面,扶井墙道:“哥哥,驮上来了。”
那行者睁睛看处,真个的背在身上,却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呆子着了恼的人,张开口,咬着铁.棒,被行者轻轻的提将出来。八戒将尸放下,捞过衣服穿了。行者看时,那皇帝容颜依旧,似生时未改分毫。行者道:“兄弟啊,这人死了三年,怎么还容颜不坏?”
八戒道:“你不知之,这井龙王对我说,他使了定颜珠定住了,尸首未曾坏得。”
行者道:“造化!造化!一则是他的冤仇未报,二来该我们成功,兄弟快把他驮了去。”
八戒道:“驮往那里去?”
行者道:“驮了去见师父。”
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的起!好好睡觉的人,被这猢狲花言巧语,哄我教做甚么买卖,如今却干这等事,教我驮死人!驮着他,腌脏臭水淋将下来,污了衣服,没人与我浆洗。上面有几个补丁,天阴发潮,如何穿么?”
行者道:“你只管驮了去,到寺里,我与你换衣服。”
八戒道:“不羞!连你穿的也没有,又替我换!”
行者道:“这般弄嘴,便不驮罢!”
八戒道:“不驮!”
“便伸过孤拐来,打二十棒!”
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与这皇帝一般了。”
行者道:“怕打时,趁早儿驮着走路!”
八戒果然怕打,没好气把尸首拽将过来,背在身上,拽步出园就走。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就是一阵狂风,把八戒撮出皇宫内院,躲离了城池,息了风头,二人落地,徐徐却走将来。那呆子心中暗恼,算计要报恨行者道:“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撺唆师父,只说他医得活;医不活,教师父念《紧箍儿咒》,把这猴子的脑浆勒出来,方趁我心!”
走着路,再再寻思道:“不好!不好!若教他医人,却是容易:他去阎王家讨将魂灵儿来,就医活了。只说不许赴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这法儿才好。”
说不了,却到了山门前,径直进去,将尸首丢在那禅堂门前,道:“师父,起来看邪。”
那唐僧睡不着,正与沙僧讲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听得他来叫了一声,唐僧连忙起身道:“徒弟,看甚么?”
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猪驮将来了。”
行者道:“你这馕糟的呆子!我那里有甚么外公?”
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却教老猪驮他来怎么?也不知费了多少力了!”
那唐僧与沙僧开门看处,那皇帝容颜未改,似活的一般。长老忽然惨凄道:“陛下,你不知那世里冤家,今生遇着他,暗丧其身,抛妻别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晓!可怜你妻子昏蒙,谁曾见焚香献茶?”
忽失声泪如雨下。八戒笑道:“师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
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你怎的这等心硬?”
八戒道:“不是心硬,师兄和我说来,他能医得活。若是医不活,我也不驮他来了。”
那长老原来是一头水的,被那呆子摇动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医活这个皇帝,正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等也强似灵山拜佛。”
行者道:“师父,你怎么信这呆子乱谈!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尽七七日,受满了阳间罪过,就转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
三藏闻其言道:“也罢了。”
八戒苦恨不息道:“师父,你莫被他瞒了,他有些夹脑风。你只念念那话儿,管他还你一个活人。”
真个唐僧就念《紧箍儿咒》,勒得那猴子眼胀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