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仙从椅子上霍然站起，正要向裁判提出抗议，却被王超一把拉住。　　“别冲动。”

王超道：“你先看一下再说。”

这球高高的飞过去，再高高的弹起，直到超过耿帅的脑袋高度。　　耿帅后退一步，举起球拍，一板暴扣。　　球落到牛林俊那边，却已经是无法企及的高度，再落下时甚至已经飞过挡板，落到了观众席上，可见这一板之重。　　耿帅得分，1：0。　　范小仙“咦”了一声，赶紧坐下。　　王超道：“你别把耿哥看得那么脆弱呀。再怎么说，当初他在赛场上面对克里斯琴.哈特的时候，都是先扣杀过五个球之后才崩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上次遇到吉川宏，他之所以那么脆弱，是因为那是第四场球，那时候他的注意力已经涣散了，但今天这是第一场，他前面两局加起来也不过打了16分钟而已，又有那么多观众一直在鼓励他……我觉得耿哥现在的精神状态相当好。”

范小仙美目连闪，道：“他的事情……你知道了？”

王超“嗯”了一声。　　范小仙却又道：“秦华昌告诉你的？”

王超点头。　　范小仙仿佛还想问，却又忍住。　　“仙姐，你不用猜，这不是什么秘密。”

王超主动道：“他只是要去一趟湘南省莲城市，中途路过江城，就顺便来看看我。”

相比起黑桃q这边的轻松，净月湾的选手席上气氛有些凝重。　　方媛和她身边的四个选手都在盯着那只高高飞上天空的小球，想看耿帅还能不能继续暴扣。　　这已经是第六个球了。　　有些事情，开始做的时候或许会觉得羞耻，可一旦做了第一次，后面就没什么心理障碍了。　　比如女装大佬，又比如放高球。　　所以牛林俊这局啥都没干，一门心思放高球。　　第一第二个球，他直接放高球，被耿帅拍死。　　第三第四个球，耿帅发高抛，他直接回高球，被耿帅拍死。　　第五个球，他继续放高球，被拍死。　　现在是第六个球，他依然放高球，他赌耿帅要崩。　　因为方媛昨晚告诉过他，当初耿帅在国际赛场上，就是被第六个高球搞崩的。　　而在半个月前的桂花香俱乐部主场，吉川宏只放了三个高球，耿帅就崩了。　　所以这一刻，净月湾一女五男十二只眼睛齐刷刷的看着那个缓缓落下的银球，等着耿帅崩溃掉。　　耿帅退步，举拍，“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又一个完美的重扣。　　6：0。　　牛林俊握拍的手微微颤抖，往场边看了一眼，看到的是方媛肯定而自信的眼神。　　这是在告诉他：“继续放。”

牛林俊将球扔给耿帅。　　耿帅发球，继续高抛。　　牛林俊深吸一口气。　　这一刻他有种难以遏止的冲动，想要把这球削过去，甚至自己干脆也冲动一把，起板直接爆抽。　　“凭什么他就能这么不负责任的乱抽，而我却每一个球都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算来算去？”

但最终他还是压抑住了内心的冲动，十分理智的后退一步，把球高高往天空挑起。　　他的脸色有些白，因为他知道只剩下最后五个球的机会了。　　耿帅果然犹豫了一下。　　在连续抽了六个高球，发了两局半的高抛之后，他对于心理障碍的抵抗力也开始减弱。　　但他这时做了个不为人知的隐蔽动作。　　他用左手大拇指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心，掐得极其用力，甚至指甲可能已经陷入了手心的嫩肉。　　这不是王超教他的，是他自己想到的。　　他曾经也是脾气暴躁、喜欢打架的刺头儿，比起王超这种乖乖男，他知道疼痛才是保持清醒最好的方式。　　他用剧痛帮自己集中精神。　　他再次退步暴扣，拿下这一分。　　7：0。　　牛林俊已经有些濒临崩溃了。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看似体力消耗剧烈，但其实这三局球打下来他根本没怎么跑动。　　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只觉得算计得精疲力竭，但实际上耿帅的战术打法简单粗暴、一目了然。　　他就像是与风车作战的唐吉坷德，用尽浑身解数，换来的只是对手的纹丝不动。　　像个小丑一般。　　壮烈而滑稽。　　他再次看向选手席。　　方媛的目光依然坚定，甚至有些凶狠，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雌豹，对牛林俊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放高球，不要怕。　　牛林俊摇晃着脑袋，选择蹲下身来，系紧鞋带。　　耿帅全程安静的站在台前，看着牛林俊的每一个动作。　　他知道牛林俊在干什么。　　当初在国家队时，教练也教过类似的技巧。　　但自从来到乒甲，他打球就再也没用过任何技巧。　　他总是上去就打，简单粗暴，凭借自己天赋异禀的身体条件和超人一等的球技，不讲道理的击败乒甲绝大多数队伍的一单。　　而当遇到朱鼎或是牛林俊，他依然选择简单粗暴。　　于是他会被朱鼎3：1防守反击打死，也会被牛林俊3：0硬生生拖死。　　他从未想过改变，因为他觉得输赢都是麻木的。　　直到此刻。　　这一刻看到牛林俊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想方设法平复他自己的情绪，耿帅忽然有些怀念。　　他觉得今天这一战，打到现在，才稍稍有了些自己当初在国际赛场上的心情。　　那种算计，那种勾心斗角，那种绞尽脑汁只为多得一分的极限。　　那是他也曾经努力去做的事情啊……　　他感觉自己今天像是“活过来”了，从行尸走肉变成了有血有肉。　　他开始重新思考，如何合理利用一切场外因素赢得比赛。　　然后他想到了。　　他将球拍放在桌面上，对着裁判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慢吞吞走到了场边。　　这绝对是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变化。　　系完鞋带的牛林俊一起身，发现人没了，对面球台上多了块暂停的倒计时牌子。　　他人都傻了……　　看到耿帅走到自己身边，王超忍不住问：“耿哥，你怎么想的？”

“没想太多。”

耿帅很实在：“我就是觉得吧，这种时候他应该在拼命找节奏，他本来就挺乱的，所以我得想个办法打断一下，让他更乱，而暂停就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王超只能苦笑。　　所以说啊，耿哥这种人，就是传说中的天赋型选手。　　不但身体天赋好，连这种技战术方面的直觉都非常好。　　他虽然不爱思考，喜欢打实力球，但其实对于战局和气氛是非常敏感的。　　这真的是一块上好的璞玉，是有机会成为大满贯的好苗子，只可惜，一朝犯错，延误终生，如今七年过去，年纪大了，机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由此可见，华国乒坛，历年来又该埋没了多少天才？　　只是牛林俊就太可怜了。　　本身节奏就是乱的，这个暂停一叫，他几乎就崩了。　　等到比赛再开，他依然浑浑噩噩，耿帅发了个高抛球，他试图放高球，结果出手力度过大，这球直接放出台了。　　8：0。　　接下来又是牛林俊的发球轮。　　他依然放了个高球。　　耿帅跟刚才的反应一样，又有些犹豫，但这球够高，落下够慢，他犹豫过后，依然鼓起勇气狠狠一板打死了牛林俊。　　牛林俊刚刚擦干的热汗再次从发丝的缝隙中泉涌而出。　　他闭上眼睛深吸气，脑袋微微偏过去，似乎要再看下方媛，但最后却又硬生生忍住，发了个……短下旋。　　在这最后的时刻，依然只有他熟悉的“短下旋转相持”才是他唯一信赖的东西。　　他不敢看方媛，因为他知道方媛的态度一定是放高球。　　但他不想听话了。　　他快要被来自内心的声音压垮了。　　耿帅确实没想到居然会是个短下旋。　　但他的反应极快，仿佛已经回到了七年前的全盛期，他刹那间横移一步，前跨一步，直接侧身绕台暴力挑打。　　这一刻牛林俊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愿意用三年寿命换耿帅挑打失败。　　然而……　　挑打成功！　　牛林俊拼命去接，但他感觉自己的身躯比任何时候都沉重，仿佛一袋被大雨淋湿的水泥，他扑上去，挥拍，球却从球拍边缘擦了过去。　　“噗通”一声，他扑倒在地上，虽然没有受伤，却前所未有的狼狈。　　而远处的选手席上，却响起了方媛清亮中带着隐隐怒意的声音：“我方请求暂停。”

比赛再次暂停。　　牛林俊站在挡板外，听着方媛在耳边滔滔不绝的教诲，只觉得身心疲倦。　　他听了很久，只听出了一个意思：不该发短下旋，应该放高球，因为耿帅已经出现不对劲了，自己发短下旋是让对手缓了一口气。　　“可是，我已经发过短下旋了啊，还能怎么办呢？”

“时光又不能倒流。”

这些话牛林俊只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最后一个球，放高球。”

方媛告诉他：“不要担心其他的，就算你输了，今天我们也大概率能赢，你只要有始有终的执行好既定战术就行了。”

牛林俊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媛姐，你有没有想过，我会被剃光头，很丢脸的。”

方媛愣了一下，反问：“你发短下旋就能赢球吗？”

牛林俊再次沉默下来。　　他其实非常佩服方媛，因为他觉得方媛是乒甲十二支队伍里最专业的领队和第二专业的教练。　　之所以是第二专业的教练，是因为海神俱乐部的教练太专业了。　　但方媛是所有教练中唯一的女性，而且如此年轻漂亮，知性睿智，气场强大，性格坚韧，智慧高超，处事果断，这所有的词语都汇集在方媛身上，让她仿佛带着光环，闪闪发光。　　而黑桃q的领队范小仙，方媛的那个闺蜜，相比之下则仿佛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所以牛林俊暗恋方媛。　　但方媛不但自身出色，还有更加优越的家世，整个净月湾俱乐部都是她家的。　　所以牛林俊的爱慕带着敬畏和钦佩，还有一点点自卑，不敢形之于口，只能默默保留。　　他从未觉得方媛有任何一丁点的瑕疵。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奇怪的念头。　　他在想，其实黑桃q的那个傻大姐领队，似乎也挺好的。　　耿帅能在同一个队伍待满六年都不挪地方，或许是因为……他过得很愉快吧？　　暂停结束，第三局比赛很快就结束了。　　奇迹并未发生，耿帅依然顶住了压力，用最后一记重扣打死了牛林俊，彻底战胜了自己的苦手。　　最重要的是，这还是一场光头球。　　其实耿帅与牛林俊并没有私人恩怨，反而每年见面的时候都要一起喝酒，身为东北大汉的牛林俊在球场上算计细腻，球场之外却是个十分豪爽坦荡的汉子。　　如果可以选择，耿帅并不想要这个光头。　　但是今天的局面已经演变成了他和牛林俊的相互极限抗压，牛林俊赌他会崩，他赌自己不会崩。　　他真的连一丁点的松懈都不敢。　　他怕自己只要故意让一个球，就会变成七年前那样，崩断心里那根弦，被牛林俊触底反弹，让二追三。　　所以，只能对不起了。　　最多，今晚我自罚三杯以谢罪，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