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正宇并没有发最万金油的常规短下旋，而是直接发了一个反手位的底线长球。 这是一个出台球，甚至出得有点多，代表他并不怕王超直接横向移动，然后侧身爆冲。 一个小时前，葡萄牙选手安东尼奥在被王超打懵之后也发过这样的球，王超的应对是毫不犹豫一板爆冲。 但这一次王超不冲，他稳稳的把球搓了回去，搓成了一个正手位底线长球。 他与邹正宇都是左撇子，都是左手横握球拍，当两个左撇子相遇，王超感觉到有一丝丝的不适应。 这很正常，因为他过去半年内遇到的所有对手几乎都是正手握拍，唯一同队的陆甲是左手握拍。 但陆甲太弱了，他就算用脚握拍对王超而言都没影响。 所以邹正宇是王超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国字号左手将。 这是邹正宇的一点小优势。 王超搓给邹正宇的这个正手位底线长球，同样是出台的，同样是个很不错的侧身爆冲的机会。 但邹正宇也不冲，他拉了一板高吊弧圈。 观众席上很安静，年纪比较轻的李正直和林梓君并未看懂场中这两人的博弈究竟是什么，但拜耳和朱世贤这种曾经与邹正宇交过手的人，却都已经看懂了王超的意图。 王超的意图其实很简单：不给邹正宇反手击球的机会。 华乒三大次主力，各有各的强项，也各有各的弱点。 正是这些强项，让他们有了现在的地位。 也正是这些弱点，让他们无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方晓波拥有全世界超一流的正手杀伤力，但反手极弱，虽是横握球拍，却几乎全场正手，打法近乎于樱直单桧。 严平安拥有着全世界超一流的左右手快节奏进攻，技术全面，几乎没有破绽，但他力量不足，每每拿到机会却打不死人。 而邹正宇则拥有全世界超一流的反手能力，并且他的反手与其他反手精通的选手有着截然不同的特质。 范小东的反手强调力量和旋转，蒋培荣的反手讲究大力推挡，林梓君的反手强调速度和极致难度，但邹正宇最强的却是中远台连续反冲弧圈球。 他一直到今天，都是华乒选手中唯一一名可以单纯凭借中远台反拉弧圈球，与欧洲球员的正手重弧圈相持的选手。 而这，与华乒选手历年来“正手凶狠、反手稳定”的战术理念正好相反。 所以在很多年前，邹正宇其实是最被教练们看好，他的打法如此独特，反手如此超凡脱俗，几乎就在29岁四人组中一骑绝尘了。 他在世界三大赛事中成绩不佳，但他拿到过另外一些含金量极高的奖项。 比如乒乓球全锦赛男单、男双双料冠军。 比如全运会男团、男双双料冠军。 比如亚运会男团冠军。 比如亚洲杯混双冠军。 他甚至卫冕过全运会男双。 最重要的是，他拿过乒超联赛冠军和年度mvp称号。 所有华国国内冠军和亚洲区内冠军，其实单论难度，还要隐隐高于三大赛事，因为华国国内有太多太多高手了。 全运会冠军和乒超mvp，几乎是全世界外国职业选手做梦都想拿却永远不可能拿到的荣誉。 但邹正宇统统拿到了。 他甚至在单打之外，表现出了极强的男双和混双能力，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无所不能——那是在他的软肋彻底暴露之前。 后来他从最辉煌的地方跌落，原因是他的正手出了问题。 他正手击球的力量和姿势都没有问题，上台率也高，但他对自己的正手没有信心。 反手过于辉煌，让他习惯性的依赖反手，即便是对方把球打到球台中央，他也习惯性反手去接，他几乎很少有直接侧身正手爆冲的时候。 而在进入新世代之后，他又暴露出另外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喜欢退台。 别忘了，他反手最强的点，其实是在于退台之后的相持，而非贴着球台的对拉。 他的打法是需要空间来舒展手臂，发挥力量的。 所以此刻的王超，面对这样一名反手空前强大的选手，宁愿稍稍牺牲一下自己双面弧圈球全台进攻的王道打法，也要先遏止住邹正宇的反手再说。 这不是妥协，而是选手在球场上必须要有的随机应变，并不会削弱他正在努力培养的王者之心。 他将球打到邹正宇的正手位底线，邹正宇果然不肯正手爆冲，他宁愿拉高吊弧圈。 而高吊弧圈落到王超这边，却是绝佳的进攻机会。 王超直接横移，正手拉重弧圈，依然盯着邹正宇的正手打。 邹正宇不愿拼正手，宁愿移动身位，用反手将球拉了过去。 但因为这个球的起始是一个高吊弧圈，很长，始终顶着胸口，所以这球冒高了，王超毫不犹豫直接拍。 他连拉的动作都省略了，因为他需要让动作幅度更小，手臂摆速更快，球速更快，为此宁愿放弃旋转。 面对这么快的正手球，邹正宇只能退。 他本就是习惯退台的打法，喜欢打下降球，不喜欢打抬头球。 于是不知不觉，局势就变成了王超近台打邹正宇中台。 邹正宇依然在寻求反手拉球的机会，既然王超始终把球打到他的右手位，那他就直接往右手位方向移动，想要强行反拉。 但这样一来就有了空档，王超毫不犹豫把球打到了他左手位大角度。 这球直接打死了，因为邹正宇露出的空档实在太大，已经可以算是明显的失误。 1：0，王超领先。 邹正宇再次发球，依然是盯着王超反手位底线。 他依然想要通过逼迫王超反手底线，来为自己寻求到反拉反冲的机会。 这一次王超给了他机会，直接把球搓到了邹正宇反手位底线。 这球其实搓得很好，不算是什么好机会，但是邹正宇的反手充满渴望，他毫不犹豫一个反手重撕。 速度极快，力量很大，带着强烈的侧旋，展现出了他反手位极高的水准。 但实际上，这还不是他真正的反手威力，因为这球王超回得不够长，所以邹正宇并没有彻底舒展开。 如果让他真的打出反手连续反冲重弧圈，王超恐怕应对起来会很吃力，但现在这种程度，对于今年力量大增的王超来说，却还在控制范围之内，他只是简单的一个小幅度反拧，就把球重新拉回到邹正宇正手位底线去。 邹正宇好不容易攻了一板，哪肯罢休，身躯迅速横移，强行反手再撕。 王超不假思索的将这球拉回到邹正宇反手位大角度，又打了邹正宇一个致命空档，成功得分。 2：0。 到这时候，看台上的严平安和方晓波已经将拳头悄悄松开，正如他们心底的期望也在渐渐流逝。 他们感觉到深切的悲凉。 王超的打法并不复杂，一目了然，只是简单的通过进攻邹正宇的正手，逼迫邹正宇横移，然后变线攻击反手空档，一击致命，这种打法甚至连像样的进攻都不需要，只是左右调动，邹正宇就被打死了。 但邹正宇依然坚持这么打，因为他对反手有执念。 既然有执念，就会一直被针对，无解。 事实上，他们三人都有执念。 方晓波当年是有机会加强反手的。 邹正宇也是有机会加强正手的。 严平安更是有大把机会把力量练出来。 但在最辉煌的年轻时代，他们过于信任自己的强项，即便教练再怎么告诫、批评、劝导，他们依然犯了年轻人狂妄自大、眼高于顶的错误。 当初他们都是可以靠自己的天赋特长把孙天龙吊起来打的。 但孙天龙跟他们不同之处在于，孙天龙一直在练。哪里弱就练哪里，哪里不足就补哪里。而他们三人，却抱着自己的强项不肯松手。 当时他们并不知道打乒乓球打到极处，遵循的其实是木桶理论，有一块短板都不行。 所以到最后，他们的弱点不断被研究、被放大，成了致命伤，而孙天龙却再也没有弱点了。 悔恨吗？ 自然是有的。 但是心底的复杂情绪却又不仅仅是悔恨，还有对时局变化、技术更新的某种无可奈何的感慨。 邹正宇的反手中远台相持至今都是最强的，然而新世代的球员们却已经开始不退台了，那么他的强力反手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是比赛中根本用不上的屠龙之技罢了。 反倒是他因为反手特性而养成的退台习惯，成为了他在这个新世代最致命的缺陷。 他退台了十多年，已经习惯了，你让他不退，他做不到。 所以他注定在这个崭新的时代被淘汰，大浪过后，老人们纷纷死在沙滩上。 就连孙天龙这样强大的存在，都已经在最近几个月的比赛中明显开始试着尽量不退台，这代表，再强大的人力，也挡不住大势所趋。 此时场中已经换成了王超发球。 王超依然用的是非常简单粗暴的打法，他没有再捡起去年那些变化多端的套路，他只是单纯的打邹正宇的正手。 你有破绽，我就盯着破绽打到你死为止。 就这么简单。 很快，第三个球又变成了相持，但王超没退台，邹正宇却已经退了三步。 在这样的距离下，他终于成功的完成了反手拉重弧圈球。 然而已经没有意义了，不退台的王超凭借足够细腻的手感，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化解这种局面。 他只是一个吊短，邹正宇就死了。 第四个球，依然变成了近台打远台，王超这次撇了个大角度，邹正宇又死了。 这场球其实很好看，因为邹正宇习惯性寻求大力拉球的机会，这让场面变得很激烈，当球员们在球台两边全力释放力量时，小球在空中会有极为曼妙的轨迹，引发观众们的阵阵掌声。 但身为职业选手，前两排的观众却难得的一致保持着沉默。 就连嘴巴臭的水鸟鹰都没有了说怪话的心情。 他也是29岁这一批的，也是练的退台打法，他也从这一场球中感受到了某种时代变迁的惆怅。 曾经的天才，被时光消磨，最终折翼而死，因为他练习的东西，在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合时宜了。 始终维持着和蔼笑意的拜叔，这一刻偷偷侧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林梓君，眼底竟有一丝淡淡的忌惮。 即便是这位欧洲之王，也从这场球里看出了不退台打法的先进性，并因此对从小练习这种打法的林梓君产生了更为浓重的警惕。 拜耳想出线，想在开年第一战为德意志乒协开个好头，想趁着自己的克星孙天龙不在，偷偷拿个冠军，那他就必须要击败同组的林梓君才行。 但是，等到后天自己与林梓君交战的时候，面对那般快节奏的打法，不退台的自己真的反应得过来吗？ 自己毕竟三十四岁了啊…… 拜耳隐隐意识到，世界乒坛的格局或许又要发生变化，因为不退台对反应的要求太快，这就对欧洲这群老将极度不友好。 但好消息是，欧洲的年轻选手们，似乎也开始崛起了。 这时候裁判吹响了哨声，因为第一局已经结束，最终比分11：2，王超大比分轻松取胜。 邹正宇并没有流露出沮丧来，只是平静的来到场边，喝水，擦汗，沉默的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有人打扰他。 因为这是一场内战，无论是何敬平还是他的教练都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在第二局比赛即将开始之前，严平安忽然对着场中大声道：“正宇。”
邹正宇抬头看去。 “打不过就弃权吧。”
严平安在笑，他站起身来，双手比划着，尽量让语气轻松：“输给王超不丢人，咱们下一站再战。”
邹正宇笑了笑，摇摇头，慢慢走到了场中，再度将身躯下沉，等待迎接王超的发球轮。 严平安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却被旁边的方晓波拉了一把，坐了下去。 两人都在这一刻读懂了邹正宇的心思。 这恐怕真的是他的最后一战了，所以即便是惨败，他也希望能够打完。 他希望自己的履历上，最后一战是输掉的，而不是认输的。 “你可以输，但你不可以认输”，这是他们进入华乒十一年来，早已牢牢铭刻在心中的教诲。 那就善始善终吧。 二十五分钟后，邹正宇被王超4：0击败，四局比分分别是11：2，11：3，11：5，11：7。 邹正宇打得很狼狈，很努力，虽然他已经从任何方面被王超所碾压，但他却展现了他整个职业生涯中罕见的坚韧，一直撑到了最后，没崩。 他的打法是不对的，但他确实越打越好，每一局都能拿到更多的分数。 打完之后他和王超握手，然后主动拥抱，然后，他整个人就瘫在王超的肩膀上，仿佛被人抽去了骨头一般。 就连外协会的选手们都已经感受到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凝重气氛，与华乒向来关系良好的拜耳甚至忍不住直接拍了拍前排萧飞的肩膀：“萧，他是要退役了吗？”
萧飞摇摇头，没吭声。 萧飞并没有听说过邹正宇要退役的任何风声，但他此刻确实感觉到，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像是一个过气天才最后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