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发球。 他发了一个直落正手位底线的长下旋球。 他是绝对不发短下旋的,因为欧洲联军的研究结论里就有这么一条:绝不跟王超斗短。 整个欧洲,能不遵守这个结论的只有拜耳一人。 但事实是,拜耳上一场球中的几次斗短也没讨得了好。 米歇尔做好了王超强行搓短下旋的心理准备,因为他知道,对于华乒这群变态而言,台内控制球几乎是必修课。 而短下旋,正是自己的死穴。 但王超并没有搓球,而是顺理成章一板子拉了过去,一个漂亮的、有力的、弧度压得极低的重弧圈。 这个球让米歇尔有些暗喜,因为王超不知为何,竟没有坚持采用自己最怕的战术。 但米歇尔不知道,这正是因为现在的王超与去年不一样了。 如果是去年,王超的观念一定是“打蛇打七寸”,找到你一个破绽,就盯着你这个破绽打,直到把你打死为止。 但今年的王超已经随心所欲了。 刚开始的两个发球策略,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那就试试看。 此刻这个正手进攻,是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必须要进攻才能让自己顺心畅意。 球都喂到嘴边了,你不抽,你手不痒吗? 搓球和台内控制固然可以赢球,但打起来一点都不爽,那我为什么要这么打? 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我又不怕他。 这样的心态,看似有些散漫,但其实,这就是真正的王者之心。 我以王者自居,俯视乒坛大多数,除了那最巅峰处的几个人值得我克制自己打球的本能欲望去寻求策略决胜,其他人不过尔尔,随便打就是了。 嗯,没错,王超想把去年在T2时没说出口的那句话稍稍改动一下,变成“天下英雄,唯一龙、一九,与超尔”。 其实他知道自己现在打不过孙天龙和罗九,所以这话他不会说出来的,因为会被人骂不要脸。 但他真是这么想的…… 因为他探究的不是当前的实力,而是最终的潜力和上限。 …… 面对这个进攻,米歇尔选择退步正手拉球,想要把球导入相持。 因为身高臂长,米歇尔大概是欧洲少数几个不怎么忌讳退台的老将之一,因为他即便退后一步,对于近台的防护能力依然跟普通球员不退台一样,只要身体前倾,最多前踏半步就能直接用球拍碰到球台中央的球网。 王超则完全不退台,面对米歇尔拉过来的球,他选择变线反拉右侧下旋。 米歇尔的拉球走的是势大力沉的路子,但王超走的却是轻灵迅速的路子,所以理论上说,王超其实是不太容易化解米歇尔的大力拉球的。 但问题是王超只是轻而易举的一个挥臂,这球就过去了。 于是王超特有的轻快迅速的特征,加上变线,就反而对米歇尔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他全力摆动手臂,去接这个直奔自己反手位而来的球,又是一个大力反拉。 王超再次轻盈的出手拉球,将球重新拉到米歇尔正手位,只是刚才那个球落点在底线,这个球落点却在近台。 米歇尔只能前踏半步,手臂再度摆回来,却又因为是个近台球,他虽然能够着,却没法直接甩开了去拉,只能将球拍立起,先把球挡过去再说。 这一下,就真的出现了一个冒高且不转的机会球。 米歇尔以为王超要爆冲,已经下意识再退一步。 但王超并不爆冲,依然是轻盈的拉球,这一次落到了反手位大角度。 米歇尔依然够得着,但他的身体已经在这样的调动中再也维持不住技术的稳定性了,这个球反拉过来,直接飞出了球台。 3:0。 这个球打完,所有人基本上都看懂了,瑞典乒协主教练佩尔森坐在一侧的挡板后面,表情渐渐沉痛起来。 越是高手,越是看得出来,这第三个球,是怎样让人绝望的一个球。 千万不要以为双方你来我往拉了很多板,就以为他们旗鼓相当了。 事实上,在这场相持中,最重要的两个关键点,第一是王超如何去接米歇尔势大力沉的大力拉球,第二是米歇尔如何去接王超变化多端的快速拉球。 从单板质量上看,米歇尔是遥遥领先的,因为他本身就是欧洲球员的典范,他的力量,他的旋转,绝对可以在全欧洲所有职业球员中排进前三。 但王超接他的球,总是轻描淡写,好像随便一挥臂就接过去了,这代表着他在借力和卸力上已经做到了极致,是真正的大巧若拙,举重若轻。 反倒是王超的快速变线球,明明既不转也不重,你只需跟上他的节奏就好,可米歇尔偏偏就跟不上。 为什么? 因为米歇尔的力量都用来拉自己的球了。 米歇尔希望做的是进攻而不是防守,但他赖以自豪的进攻完全没有给对方造成威胁,反倒是自己因为进攻过猛而导致气力无法连续,平衡无法保持。 所以这其实是一场攻防博弈,米歇尔是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东西想要寻找胜利的契机,对方却只是随手掏出了一套东西跟你打个对攻试试。 最终米歇尔的底牌被王超随手抽出的一张牌给镇压了。 这就是赤裸裸的差距。 今天之前,佩尔森没觉得这名来自华国的新人选手能强到这种地步,但今天看到这个球,他彻底死了心。 他不太理解为什么一个新人能强到这个程度,要知道,哪怕是当年王文栋和孙天龙十八岁出道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强,他们都是在后续无数的征战中不断磨砺成完美的模样。 但眼前这少年,一出道就巅峰了? 他不傻,回忆拜耳那场球,已经隐隐察觉到,自己和另外两位主教练是不是做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件蠢事? 这件蠢事足以让华乒的统治多延续至少五年,也足以让当前本来有着绝大破绽的华乒再次被修补得固若金汤。 佩尔森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苦笑了一下。 虽然比赛才开始一分半钟,但他知道,米歇尔完了,瑞典也完了,欧洲最后的机会,终究还是属于英格兰人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接下来的比赛,从场面上看依然精彩纷呈,因为米歇尔真的在拼命,他疯狂抢攻,还真的从王超的手中搏出了几个好球。 这场球甚至出现了几个超级球和几个超远台的对拉球,但这一切都无法影响最终的结局, 仅仅三十分钟,米歇尔就4:0毫无悬念的输掉了比赛。 王超表情平静,只是对着观众们举起手来很敷衍的原地转了一圈,就算是完成了庆祝,然后步履稳定的走下了赛场。 他不是故意装比的,而是真的没觉得这场球有什么挑战性,所以真的不值得热烈庆祝。 他脑子里已经在琢磨自己下一场的对手皮克了。 这让满头大汗近乎虚脱的米歇尔深深的受到了伤害。 米歇尔已经31岁了,真的不年轻了,又有着这么巨大的体格,在乒乓球这项运动中,他是属于“小巨人”型的,因为球台高度和球拍尺径的缘故,他每次站在台前都好像比所有人大一号,给人以一种“他与这个运动很违和”的感觉。 而实际上,这样的体格也确实让他在同样的一场比赛中会比别人更累些。 他甚至因为过度弯腰和屈膝而造成了比较严重的腰肌劳损和轻度的膝盖积水。 但他这么拼,却连让对方兴奋起来都做不到,这深刻的刺痛了他。 他在佩尔森的搀扶下慢慢走出赛场,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轻声道:“我想打个电话。”
佩尔森深深的看他一眼,嘴唇蠕动,做出一个询问的口型来。 米歇尔点了点头。 于是佩尔森笑了,他走到一边,原本沉重的脚步这时竟有几分迫不及待的雀跃,明明不该去窥探米歇尔的隐私,却忍不住眼睛一直往那边瞟。 米歇尔却已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在响了三声之后才被接通,随后,那边传来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k?”
米歇尔的喉咙有些干,张了张嘴,调整了一下,才低声道:“是我。”
“你的比赛我看了,输得很不甘心吧?”
手机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所以,你找我的目的?”
米歇尔这一刻微微有些脸红。 三年前,他28岁,正处于欧洲乒乓球员的黄金期,战绩辉煌,最好的时候曾经杀入世界排名第7,那时候罗九处于技改失败的阴霾中,他曾经排到了罗九上头。 也是那时候,电话对面那人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认真的建议他换一块胶皮。 米歇尔拒绝了,态度很坚决,语气并不算客气,虽然对方在瑞典乒坛有着无与伦比的至高声望,但他依然觉得对方一定是老糊涂了,闲太久了,想要出来哗众取宠一番。 但你要哗众取宠,不要踩我的肩膀好吗? 换胶? 换你个mmp哟,老子这实力再稍微精进点,说不定连拜耳都能灭掉,带领瑞典重回欧洲乒乓球最强国的目标指日可待,这种时候你让我换胶?你让我重新适应,从头再来? 你怕是魔怔了吧? 所以米歇尔当时连对方的话都没听完,在听到一半时就谎称自己这边出了点急事,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当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但他毕竟没敢直接开骂,而是找了个借口才敢挂电话,不为别的,只因为对面那人是老瓦。 曾经的世界乒乓球第一人老瓦。 曾经一个人压制华乒四代选手的老瓦。 世界乒坛有史以来第一个大满贯老瓦。 那件事之后,米歇尔化愤怒为动力,更加努力的训练,以为自己可以完成梦想,但他没想到的是,世界排名第7就已经是他的巅峰了,此后三年他一直起起伏伏,上上下下,赢过一些高手,也输过一些高手,但无论怎么打,都无法再进一步。 他自己也找到了自己的问题,那就是缺乏一种真正致命的组合攻击方式,他虽然每个球都很爆,但本质上说,依然是个蛮力型选手,他的一板与一板之间,无论衔接是快是慢,其实都是不成体系的。 他自认为脑子比较聪明,但从打法分类上,其实与华乒选手林笠并无本质区别。 他急需突破,却找不到方向。 后来他意识到一件事情,自己应该加强正手能力。 因为他在欧洲乒坛也是以反手进攻能力著称的,他因为身高臂长的缘故,反手的拉球、撕球都有着绝不逊色于正手爆冲的威力,而且因为身高的缘故,他反手拉出去的球,天然就有着与其他运动员不同角度的侧旋,让人防不胜防。 但他的正手却反倒不够凶。 不是力量不够大,而是拉球点位太正,他也想过要练习变线,但双面反胶的打法在极度提升自己拉球旋转度的前提下,也变向的提升了自己拉球变线的难度。 他练了很久,最终沮丧的发现,凭自己这具身体的天赋,并不足以把正手变线攻球完美的拿出来,更多时候他变线的结果是自杀。 他非常羡慕拜耳那种拥有超强细腻手感的选手,然而他自己没有就是没有,这是先天遗传,不是后天可以弥补的。 他就这样陷入了瓶颈,直到今天。 他忽然想起了老瓦三年前给他打的那个电话。 他清楚的记得,那天老瓦在电话中说:“换胶吧,你的正手需要一块正胶,因为你的打法太单调了,控制球能力太弱了,如果继续这样打下去,就算你练到死,上限也只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