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员开会与教练开会最大的区别在于房间里的空气质量。　　秦华昌的房间里人很多，除了他和重钢俱乐部主教练唐九洲之外，还有队内三单选手薛辉和一名替补，正因为有队员在，所以两位教练被迫忍住烟瘾，没法尽情的吞云吐雾。　　而当孙天龙进门后，大家顿时精神起来。　　秦华昌迫不及待的催促道：“那小子怎么说？”

孙天龙将整个过程大概讲述一遍，重点描述了一番最后那几句对话时王超的语气、动作各方面细节。　　重钢主教练唐九洲顿时恍然：“我明白了！王超自以为回答得顺理成章，演得天衣无缝，却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露出了破绽……他回答得快了，明显是早就想好的答案，对不对？”

他自以为发现了盲点，兴奋得啪的一击掌：“既然如此，那他说的就一定是假话，也就是说，他其实要打的是一单，我们只需让孙天龙去一单抓他就行了。”

秦华昌斜睨着他，冷笑：“老唐，你要再这么幼稚下去，这辈子都没机会进华乒教练组了。”

秦华昌说话很随意，并不担心唐九洲生气。　　他和唐九洲关系极好，两人都属秦门一系，唐九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进入国家队，然而几次写申请书都未通过，不知不觉，已是在乒超当了十多年教练。　　蔡国栋之所以几次驳回他的申请，固然有着他在乒超带队成绩平平、培养队员能力也平平的缘故，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蔡国栋认为他太实诚了。　　太实诚的人去带国家队主力球员，会把孩子带废掉的。　　譬如蔡国栋瞧不上的小师弟季青松，也是因为太实诚，所以在帝都新城队带了几年梁鲲鹏，结果卵用没有，反而激起了梁鲲鹏的强烈反弹。　　何敬平是教练组唯一的例外，这是因为他既有朱泽石这个师兄保驾护航，本身又在纯技术方面有着极其突出的特长。　　且说此刻，唐九洲愕然道：“难道不对？”

“当然不对。”

秦华昌继续冷笑：“那小子最擅长的是预判你的预判，玩的是千层博弈，你都能想到的东西，他还能想不到？我告诉你，你所看到的这个破绽，八成就是他故意露出来的。”

唐九洲皱眉，想了想，道：“那就是说，应该再反过来一次……他这次真的要打二单？”

秦华昌依然摇头：“不一定。”

唐九洲被搞迷糊了。　　“那小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开始让孙天龙去试探他，不是想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位置，只是想看看他对孙天龙到底有没有敬畏心理。”

秦华昌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咱们都知道，孙天龙跟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王超这个年纪的球员，全是拿孙天龙当偶像的，很多都是从小看孙天龙的比赛长大的。你看今天白天，就连范小凡都亲自去接机，可见这偶像光环之强大。所以我想着，王超这个小银币，在遇到自己的偶像之后，会不会暂时把他那一肚子的坏水收起来，稍稍拿出点真诚来。”

唐九洲一脸懵逼，他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他真以为孙天龙是去跟王超勾心斗角的。　　秦华昌继续道：”实际上他跟孙天龙说什么并不重要，这点信息完全没有分析的必要。因为像他这种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说话的时候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打什么位置，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他这会儿应该正在范小凡的房间里商量对策呢。”

唐九洲表示不能理解：“那你做的岂非完全是无用功？”

“当然不是啊，我说了，我是想看看王超对待孙天龙是什么态度。”

秦华昌胸有成竹：“如果他从头到尾不提派兵布阵的事情，我就认为他还稍微有一点点真诚，这一轮的比赛咱们也就打得比较和平。但如果他主动开口试探，那么这个人，恐怕没打算顾及任何情面，这一轮，为了赢球，他得往死里算计咱们。”

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唐九洲打了个冷战，只觉得江湖险恶，波谲云诡，话说自己憧憬的国家队教练组中莫非常年都是这样一副情形？那自己今年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写申请书？　　孙天龙此时插嘴道：“老师，你还没有说，他到底会打什么位置。”

秦华昌微笑摇头，显得非常淡定，只差一把鹅毛扇，就能cos诸葛亮，他道：“莫急，莫急，要猜测对方的排阵，咱们先要搞清楚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他顿了顿，悠然道：“你们说，王超到底想不想碰孙天龙？”

房间里安静良久，唐九洲才道：“我觉得是想的。”

秦华昌点头，鼓励的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唐九洲道：“二月下旬那场球，黑桃q打江城大学队，王超表现得极其强势，连夜赶回来参战，硬生生逼退了罗九……我相信他们朱门弟子之间消息应该还是很灵通的，罗九愿意退，那就代表王超不是虚张声势，他是真想跟罗九碰一碰的，也唯有王超要玩真的，罗九才会被逼退，对吧？”

秦华昌“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唐九洲道：“但在罗九成功被逼退之后，王超还不罢休。那场球所有人都猜测王超要拿一单，但最后他拿了二单，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在双打中带飞了武力，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王超对于今年的乒超有着非常强烈的求胜心，他去打单打是稳稳的两胜，打双打却极有可能阴沟里翻船，但他还是这么选了，因为他追求的不是个人战绩，而是战队的成绩。”

秦华昌点头：“去年就是他靠一己之力把球队带上乒超的，他的态度一直都是球队成绩大于个人成绩。”

唐九洲道：“既然他敢主动去碰罗九，那他当然也敢主动碰孙天龙了。孙天龙虽然一个月后才有公开赛要打，但是他身上的伤病也比罗九严重得多啊，真要做比较的话，反倒是孙天龙更怕打硬仗，更怕被消耗导致伤病复发。而王超，他反正年轻，身体好，短时间内也没有国际比赛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尽管大着胆子抓人就是了，抓不到就算了，但如果抓到了，那么打输了不亏，打赢了血赚啊。”

这番话说完，他巴巴的看着秦华昌，等待点评。　　秦华昌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唐九洲顿时一喜。　　“但其实他还有更深层次的目的，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

秦华昌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他最近这两个月，实力提升得非常快，港区公开赛决赛上，他正面击败了状态良好的皮克，那场球过后，虽然我们不说，但你应该看得出来，他已经正式跻身国家队主力行列了，所以我怀疑，2月下旬那场球，他其实不是想逼退罗九，而是真正想跟罗九干一场的，只可惜罗九自己怂了。”

唐九洲吃了一惊：“难不成他以为他能赢？”

“很难赢，但他可以给罗九制造极大的困难，以此证明自己的实力。”

秦华昌笑了，笑容里却藏着有些微妙的复杂情绪，半是欣赏，半是忌惮：“这小子，他的野心可比你想象中大得多啊……他是志在今年年末的奥运会呀。”

奥运会有三个名额，罗九和孙天龙稳拿两个，第三个本来该在白峰、萧飞和林笠之中选，即便王超强势崛起，跻身主力之列，但因为他年纪最小，职业生涯还长，未来机会还多，所以蔡国栋其实是不太可能考虑他的。　　那么他如果想要入选，唯一的办法，便是证明自己跟白峰萧飞林笠根本不在同一档。　　他是三人之上，孙罗之下的独一档。　　甚至于，若是他能侥幸战胜孙天龙或是罗九一次，哪怕有各方面客观因素加成，他也能以无可阻挡的强势之姿站到蔡国栋面前，让蔡国栋无法忽视，无法绕过，不选他不行。　　“所以，你现在明白他为什么对孙天龙毫无敬畏之心了吧？”

秦华昌说到这里，思路终于完全理清，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他这一轮，是铁了心想要屠龙的啊。”

唐九洲被震撼得良久无语。　　事实上秦华昌这一刻还联想起了更多的东西。　　他想到年初分蛋糕大会上，王超在港区公开赛名额讨论的时候，先是一声不吭，让蔡国栋逼迫朱泽石派出了萧飞，随后煽风点火，硬逼着自己把林笠派出去，最后关头，他又自己给自己报名，搭上了末班车。　　当时秦华昌只以为这是秦门朱门的内部正常互相挖坑，但如今回想，或许王超那时就已经打算要在港区公开赛上找机会拿林笠和萧飞开刀，证明自己独一档的地位。　　他没算计白峰，是因为去年他就已经当着华乒教练组的面赢过白峰一局了，所以这次他盯住的是他还没赢过的另外两人。　　只是他运气不好，林笠和萧飞最终竟被严平安和方晓波两个爆种老将给淘汰了。　　由此推断，一周前黑桃q打冀州省老白干俱乐部，王超应该也是想正面碰林笠的，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到底还是错过了。　　这样算来，王超已经连续两次错过了与华乒主力正面交锋证明自己的机会，那么这一次，孙天龙远道而来，正面求战，王超自然绝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　　不知为何，秦华昌心里有些毛毛的。　　这种后知后觉的感觉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从十年前，他秦华昌就是华乒公认的第一银币，对内对外算无遗策，从不吃亏，但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过了一个月之后，才看懂了王超的布局。　　他转头看了眼孙天龙，发现孙天龙也正在看他。　　“老师，我到底打什么位置？”

孙天龙笑着问他，充满信任，这是因为过去这些年里，在秦华昌的指导下，他从未在盘外招上吃过任何亏，他相信这次也不例外。　　秦华昌却忽然有些心疼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弟子。　　孙天龙无疑是个真正的英雄。　　他满身伤病，又在今年被罗九强势抢走了一半的出赛名额，但在这样艰难的时局下，他依然没有想过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国际赛场上，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荣誉。　　他依然把华乒的传承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当他发现罗九没准备压制王超时，他就决定自己上。　　他愿意付出代价，加重伤病，影响世界大赛的发挥，也要强势镇压王超，让王超走他走过的路，在恐怖的压力下被打磨成闪闪发光的钻石。　　这一轮乒超之战，对孙天龙个人而言，其实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但他从几天前就开始认真分析王超的比赛录像，开始做笔记，开始做针对性训练，他对这场球倾注的心血，远胜过去打国际大赛。　　他真的是全心全意为王超着想的，他一定要压死王超，哪怕王超已经成长到快要压不住的地步，他也要拼了命的压。　　孙天龙始终认为，没有经历过挫折的选手是经不起考验的，就算现在再怎么荣光显赫，一旦未来遇到困难，就极有可能如同雪崩般的溃败下来。　　他不允许华乒未来可能的大魔王是这个样子的。　　但王超这个小银币，他丝毫不知道孙天龙的良苦用心，反倒把这当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心想着屠龙证道。　　我的宝贝徒儿真是何苦来哉啊……　　秦华昌难得的在这一刻犹豫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孙天龙的问题，而是想了很久后才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避战的问题？”

孙天龙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