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刚打了四个球,这场球的第一局才刚刚开始,但是观众们却已经有些疲倦。 因为这四个球加起来打了一百多个回合,再算上中间的接发球和准备时间,总共时长超过了三分钟,而在这三分钟内,观众们一直站着,一直在喊,一直在拍手,当他们从极度的兴奋中偶尔脱离出来,就会感觉到身体的疲惫。 但他们不在乎,他们继续振奋精神,再度投入现场的狂热气氛,开始继续欢呼呐喊。 因为这是今天上午的最后一场球,也或许是本届世乒赛迄今为止最好看的一场球,它的精彩程度,还要超过二十分钟前王超和拜耳的那一场触底反弹的逆转之战。 罗九发球,依然是短下旋。 但正如前文所说,到这个时候,他发什么球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和他的对手都已经通过刚才的三分钟完美的证明了,他们要打的确实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巅峰的矛与盾之战。 只是暂时来看,这根矛还不够锋利,而这块盾上却镶嵌着獠牙,于是反倒是林梓君3:1拿到了较大的优势。 罗九正手弧圈。 罗九反手弹击。 罗九变线正手位底线大角度。 罗九强拉反手位近点大角度。 罗九假动作,一个正侧上旋。 罗九变拉球为推挡,企图吊一个死角的近点球。 罗九台内挑打。 罗九退台拉了一个很不科学的高吊弧圈,宛如唱了一出空城计。 他的进攻依然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事实上很多就在现场的职业选手在看这场球的时候,甚至看得有些心灰意冷,想要退役或者改行,因为罗九展现出来的技术让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憨憨,这么搞下去,还挑战个毛的华乒,自己只配躲在地下室里吃灰。 有时候,职业选手与职业选手之间的差距同样可以大到让人绝望。 过去几个月里,大家都已经渐渐明白了罗九的进攻能力有多可怕,但这种可怕其实他们并没有真的看懂,因为罗九的对手总是只能挡住几板就草草的输掉。 但这一次,林梓君防得太完美,终于让全世界看清楚了罗九进攻的真相。 是真的,恐怖的,让人发指! 但最可怕的却不是罗九这让人发指的进攻,而是林梓君这更加让人发指的防守。 在绝大多数职业选手的眼中,罗九的进攻都充满了杀板,但无论什么杀板,林梓君都完美的挡了回去。 林梓君的动作非常简洁,甚至比七月份刚刚完成超进化后打虎克的那一场还要简洁,他永远只有两个动作:移动,推挡。 移动是为了追上小球的位置。 推挡是为了把罗九变幻莫测属性千奇百怪的球接回去。 任你千变万化来,我自一记推挡去。 这一挡的精髓就在于,球拍的倾斜度、球拍与桌面的倾角、以及它出现在空间中的位置都有非常严格的讲究。 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用正确的力量和正确的角度,往前那么一推,就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若是对方的无穷变化中忽然出现某些技术稳定性方面的波动,我还可以迅速加力,借力打力,给你一个防守反击。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球对罗九的要求是要高于林梓君的。”
直播间里,秦华昌第一时间点评:“因为罗九求的是变,林梓君求的是不变,变比不变更容易出错,何况罗九作为进攻方,他在击球时用的力度大于林梓君,动作幅度大于林梓君,脑子里想的东西更比林梓君多得多。”
“当然,林梓君也需要高强度的思考和判断。但是因为他已经开启了超级速度模式,这种反应力已经成为他的身体本能,所以这方面他是不需要消耗脑力的,他用比罗九快得多的反应速度跟罗九打攻防战,就会有更多的余力拿来观察罗九打法中的破绽,并很从容的利用这些破绽。”
“你们如果听不懂,可以简单的这么理解:他俩都有天赋,但罗九的入微手感在全程进攻时是用不上的,而林梓君的极速天赋在防御时却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样一来,相当于罗九凭空比林梓君少了一个技能。”
秦华昌顿了顿,看了眼弹幕,笑了:“罗九会不会输?呵呵,当然不会,因为,这场球他非赢不可啊。”
大量的弹幕涌了出来,很多人都在指责秦华昌在这种时候偏袒自己这边的选手,还有人认为秦华昌的这句话带着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但秦华昌只是微笑,并不解释,静静的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直到第五个球打完,比分变成1:4,罗九的局面看上去更加不妙,他才悠然道:“不信?那就等着瞧嘛。”
…… 秦华昌当然不是死鸭子嘴硬,他只是对华乒的了解已经深入骨髓,所以他很清楚,很多时候,“非赢不可”和“非赢不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罗九是心理素质极好的人,林梓君也是心理素质极好的人,从过去的比赛历史看,林梓君的心理素质甚至比罗九更好些,因为他曾经有非常著名的“闭眼10秒钟”的名场面,被欧洲球迷公认为最神奇的亚洲邪术之一。 但这只是表象。 有些选手的所谓坚韧,只是因为困难还不够大。 而有些选手的坚韧,那就是真的永远也不会被击垮。 跟罗九相比,林梓君还太年轻了,导致他心灵中缺少了某些苦难和执念的沉淀。 林梓君想赢,只是简简单单的想赢,是为了给湾岛拿荣誉,是为了不辜负蒋培荣的栽培,是为了自己事业的发展。 他其实未曾遭受苦难,更未曾遇到打压,他是天才少年,一帆风顺,横空出世从此名震天下,有重视他的教练,更有支持他的球迷,他的一切都是阳光的、积极向上的,哪怕在稍微沉寂输掉几场球后,也会因为个人的天赋过于惊人而再来一次超进化,成为史上唯一的超级速度选手。 他是真正的天选之子。 所以他的信念太轻飘飘了,一旦遇到真正的困难,其实是可以被舍弃的,因为真的,一点都不伤筋动骨。 但罗九想赢,是因为他已经等了足足七年,他背负着“天赋第一”的名号,无论怎么打都打不出头,到后来甚至教练都离他而去,他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外协会选手们私下里的一个笑话。 “天赋第一就这?”
“天下攻击第一的技战术体系就这?”
如果不是因为罗九天性乐观豁达,恐怕早已被压垮了。 但谁又能知道,他展现出来的性格会不会仅仅是一种无奈的保护色?正是为了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给自己一个发泄的渠道。 “我告诉别人我不在乎,那么别人就真以为我不在乎,于是异样的眼神就少了,于是我就扛下来了。”
他心里藏着太多东西了。 他有一个等了他七年的姑娘,已经等得人都老了。 他自己也老了,27岁了。 七年前,他在黑桃q刚刚有起色的时候抽身离开,其实也是背负了一些“不义”之名的,最重要的是,这还并非他的本意,而更尴尬的是,他跳槽去的是与黑桃q在同一座城市生存的队伍。 一切都是为了至高的荣誉,但问题是他并未拿到这些荣誉。 但是以上这些仍然不是关键。 真正的关键在于,他在神功大成之后,发现孙天龙依然稳稳的站在比自己更高的地方,他还亲眼看到18岁的王超从比他低很多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了上来,同样走到了与他并肩的高度。 没有人能想象那种紧迫感。 他27岁了,他只剩下这一次机会了。 两年之后的下一届世乒赛他或许还有机会,但四年之后的奥运会他是百分之百没有机会了,因为比王超更年轻的范小东也在成长,并且展现出了甚至不逊色于王超的恐怖潜力。 他真的不能等下去了。 如果再不能出头,他就会像方晓波、严平安、邹正宇一样,成为彻底失落的一代,最终无声无息的被人遗忘。 他甚至没办法去老范家提亲,因为老范家的亲戚会问他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既然七年前和七年后你是同一个模样,那这七年的等待到底有什么意义?”
哪怕他再逗比,再乐观,再活泼,再没心没肺,他也承受不住这种灵魂的拷问。 所以我们才看到,从直通赛开始,罗九就变了。 他不再话痨,不再在华乒到处溜达当交际花,他变得苦大仇深、严肃认真,显得非常慎重,甚至少了些高手们洒脱飘逸的气质,他其实打得很辛苦,一场一场球,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不敢松懈,不敢丢任何一个不该丢的球,这是因为过去他打球比较随性,所以有些坏习惯根深蒂固,而现在,他正在竭尽全力改正。 他要赢,哪怕是狼狈不堪的赢。 他不要输,哪怕是云淡风轻、虽败犹荣的输。 罗九正处于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功利的时刻。 “非赢不可”,不是说着玩的,是要拿命拼的。 …… 罗九输掉的第五个球,依然是因为他在进攻的时候过于疯狂,不合时宜的在应该正手进攻时选择了强行反手进攻。 这样固然增添了进攻的变化,也给对方制造了更多的困难,但是一旦对方适应过来,他的这种选择就会带来恶果:他必然会存在一个理论上一定存在的防御空档。 事实上,迄今为止,在1:4的这四分中,他已经有三分是输在这上面的,这是他的坏习惯,一而再,再而三,一不小心就自然而然打成了这样,但现在他开始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再犯。 罗九打得更加谨慎,终于通过严密而连续的高质量进攻打穿了一次林梓君的防线,把比分扳回2:4。 这也让他看懂了一件事情:原来林梓君的防御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因为林梓君的技术稳定性,其实比自己要差。 自己的进攻如此复杂,对方的防守如此简单,这种情况下,自己能通过进攻打穿对方的防守,其实就证明自己的发挥是要好于对方的。 这也代表,在这种僵持局面下,大家是可以拼一拼心态和持续稳定性的。 林梓君拿到发球权,开启了下一轮的战斗。 比分在八分钟后变成2:5,这一次是罗九进攻时正手用力过猛,打出了一板标准的爆冲,而这一板爆冲被林梓君完美捕捉,来了一个相当标准的借力推挡,双方力量叠加,球速太快,落点太刁,罗九没有挡住。 “但这个球以他的反应速度和移动速度,应该是可以挡住的。”
孙天龙在何敬平身后轻声道:“这也是他进攻中一直都存在的问题……他一旦放开手脚之后,有点过于沉迷于这种连续进攻的快感了,以至于很容易忽略对方突如其来的反击。他其实搞错了一件事情,当他打得流畅时,对方相应的也会打得流畅,但乒乓球比赛的精髓并不在于大家都打得顺手,而在于大家都打得不顺手。”
这个道理华乒人人皆知,但真正打起来,却绝大多数人都容易当局者迷。 孙天龙顿了顿,继续道:“在我看来,就算他没办法像王超那么打,他也不应该一味强调自己的攻击力,而应该把节奏缓下来,最好是每一板进攻后面都跟一板其他的技术,这么打的话,林梓君恐怕会被卡到吐血。”
何敬平点头表示赞同。 他明白孙天龙的意思。 何敬平的强项在于总体战略制定和体系研究,这种实战中的细节问题和节奏问题,其实孙天龙比他更有经验一些,也看得更透彻一些,所以,与其说孙天龙在跟他讨论,还不如说孙天龙在通过这种方式提醒他。 这样的话,当局间休息,他就可以把这些东西讲给罗九听。 所以他真心实意的道:“阿龙,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