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事到如今,你应该知道,你我都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菱芷转身,仿佛掉落了一地清霜。人都是求之不得才会去追求,对于已经得到的东西,往往不怎么会珍惜——她一样,原来我也一样。一昨夜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霰子落在窗户上,发出簌簌轻响。早听说京城不比江南,冬天会下雪,跟鹅毛一样。我推开窗子……寒风卷着薄雪纷飞而至,片片棠梨轻卷,漫天都是莹洁的白,空气带着庭中老梅的馥郁,阵阵清寒……如秋忽然咳嗽两声,冲过来‘啪’一声关上窗子,挑眉道,“你明知道我病着,故意把窗子开这么大,存心想冻死我不成?”
我心知这件事是我的不对,只好赔笑道,“如秋姐姐对不住,我不知道你病着……你先暖暖手。”
说着将手边的暖炉递给她。半年前我跟姐姐阮菱芷进宫,成为宫里的待选秀女。与我们同一批来的,大都渐渐搬了出去。最后临春阁只剩我们几个落选秀女,原来的两间并做一间,只能三个人挤在一间屋子。与我同屋的,除了如秋,还有个叫瑾瑜的女孩子。论身份,大家原本平起平坐。瑾瑜出身寒微,为人性子不争不抢,倒是个好说话的……而如秋听闻家族背景很有势力,与当今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加上生得又好,性子十分高傲。此番因为大选那日生了病,错过了被册封。脾气愈发喜怒无定……我只想息事宁人,是以对她礼让三分。没想她却冷哼一声,杏眼看也不看我手中的暖炉,一手将那暖炉拂到了地上,怒道,“你分明就是故意的!这种东西,也配给我用?!你以为我会跟你一样,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不见天日么?……我以后是要侍奉皇上的人,冻坏了我你赔得起么?”
我听她话说得愈发难听,心里也不禁腾起丝怒意,望着她凛然道,“我敬你比我年长几岁,才肯对你礼让三分。大家同为宫中秀女,姐妹间原本该相互扶持才好……合则聚不合则分,既与姐姐无相交的缘分,那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我根本无心与你争什么,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何况如秋姐姐也不是第一日进宫了,该晓得这世上最常见的事,就是世事难料,今朝失势的人,保不准将来有一日阴阳倒转,否极泰来……姐姐说话还是留几分余地的好,你说呢?”
这么一番话下来,我有些口干舌燥,看着她的脸色,见达到了满意的效果,也不肯再多说。如秋说的没错,宫中每年都有新的秀女源源不断被送进宫里来,尽是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第一年见不到圣上的人,往后也很难再见到了……怕是一辈子就要这么终老宫中。说到底她敢这么对我,无非是吃准了我日后再无本钱与她争,不会对她构成丝毫威胁。她大概是被我的气势有些镇住了,目光明显一愣,转瞬大声道,“好啊,凭你也配跟我争,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贱坯!我爹可是通州知府,当今皇后的亲舅舅……皇后姐姐不会容你这么对我的。”
小小知府原本不算什么,只因通州地处天子脚下,京师重地,自然非比寻常,皇城根下的县令,除了要有才干,还要在朝中有过硬的关系,说起来比那些封疆大吏还要风光不少。正想说什么,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冷笑,“嗬,好大的口气……小小五品官员之女,竟也狂妄至此,敢跟皇后娘娘攀亲道戚?皇后娘娘若知道这宫里,有人假借她的名义狐假虎威,你猜她会不会高兴?何况皇后虽身份贵重,在这后宫却也不是一枝独秀……你既是妹妹,不想着怎么替她分忧,反倒平白挑起事端,授人以柄……反正我要是有这么个妹妹啊,气都气死了!”
抬头只见姐姐阮菱芷一挑帘子进来,一脸讥讽盯着江如秋道。她今日穿了身胭脂色百蝶妆花缎袍,大红羽绉滚兔毛披风,乌黑的发髻上戴了只蝴蝶金钗,十分引人注目。发间点缀着几片莹白雪花,像是白玉玲珑,更增华瞻。江如秋望着我们的目光如欲喷出火来。“皇后娘娘是我表姐……你们这群贱坯,难道连皇后也敢不放在眼里?”
我微微蹙眉,这个江如秋也不知是真蠢还是假蠢,听她的话,越发不上路……心中又暗自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掩袖一笑,说,“姐姐啊,听闻皇后娘娘不是最讨厌那些拜高踩低的人么?被皇后娘娘听到这番话,将如秋姐姐赶出宫去可怎么好呢?”
“你!”
如秋涨红了脸,冲上来扬手便想打我,被菱芷一把拦住,“想撒野滚回你的通州去!茵陈,我们走!”
说着狠狠一松手,将江如秋甩开。我跟菱芷相视默契地一笑。转身离开临春阁。身后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我们恍若未闻,径直来到了御花园。冬日的御花园美得仿似瑶台仙境,琼林玉殿,玉树琼枝。小径两旁的松枝上不断有雪花簌簌而落。出了临春阁,菱芷问道,“茵陈,这个江如秋一向如此?”
“姐姐不必担心……这宫里拜高踩低是常事,没什么好家世,又是落选秀女,没人会对你高看几分的。何况想往上走,他人自然都是绊脚石,也怨不得她的。与其说她如此,不说说这宫里人人都是如此。倒也不必为此挂怀。”
菱芷眼中滑过丝黯然,忽地停下脚步,正了脸色望着我道,“茵陈,你老实告诉我,这一次你究竟为什么没能入选?”
我避开她的目光,目视别处,尴尬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似姐姐这么出类拔萃的人都落选了。妹妹落选又有什么稀奇?”
“你我姐妹多年,没有人比我对你更了解。茵陈,你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是因为得罪了芸妃,这一次被人陷害,才不得不……”菱芷说着,目光中闪过一丝恨意,说到这里顿住没有往下说。宫里只说三分话,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只听她接着道,“可你不一样,在这一届秀女中,论资质,论样貌,你都是出挑的……”我心中一跳,匆匆打断她 “姐姐不是知道么?我这人向来没什么大志。这一次恰巧又因为病了,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心中亦十分懊恼。不过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
“你我出身医药世家,你的病来得这么蹊跷……你当我不知道么?”
菱芷盯着我,目光映着雪色,清亮逼人。菱芷盯着我半响,半响终于错开目光,却是叹口气,不再看我。“道理你都懂,我说再多也是无用……在这个宫里,没有身份地位的女子会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更明白。我只是盼着你不要犯糊涂。”
我语气故作轻松道,“知道了……再说不是有姐姐么?姐姐迟早得宠,到时我大树底下好乘凉,也是一样的啊。”
菱芷面上一红,虽仍是埋怨的口气,语气中却带了抹隐隐的欢喜,“好了,我总是说不过你。”
“我说的实话……难道姐姐希望我们姐妹二人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么?”
她倏地抬头,望向我的目光飞快闪过丝什么,神色一黯。我正懊悔有些失言,便忙道,姐姐,我开玩笑的。菱芷却错开目光,语气忽然带点哀凉,“茵陈,即便我们两人真有这么一天,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怔怔望向她。菱芷的衣裳在雪色明亮的衬托下,更加娇艳夺目,美得似非尘世中人……我有些发怔,心里忍不住赞叹一声。她仿佛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了,抚过鬓发,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不成?”
“姐姐本来便人比花娇,怎么说脸上才有花呢……我是想姐姐这般雪肤花貌,被皇上见到了,以后爱美人不爱江山可怎么好?”
“你这个坏丫头,敢拿你姐姐寻开心!看我怎么饶过你!”
菱芷脸上滑过一丝红晕,倏地从地上捧起一捧雪,扬手便向我追来。我早笑着跑远了……匆匆避过她向我扔来的一只雪球,忽觉身后忽然撞到一人。菱芷却忽然神色一变,一松手,雪从她指缝簌簌而落。一道斥责声响起,“大胆,撞到了我家娘娘,不要命了么?”
我心中一凛,转过身。被我撞到的女子衣饰华贵,杏眼朱唇,紫色云锦宫装绣了大朵的芍药,容貌委实艳丽逼人,头上凤翅金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后宫对使用金饰的妃嫔品级有严格的要求。早听闻后宫三妃九嫔,其中又以芸妃为三妃之首……见此不再做第二人想,忙拉着菱芷跪在地上,道“奴婢阮茵陈,姐姐阮菱芷,同为临春阁秀女……叩见芸妃娘娘。”
芸妃黛眉微蹙,似是想起了什么,望着菱芷道,“抬起头来。”
菱芷依言,缓缓抬头。芸妃神色一动,杏眼中蓦地滑过一抹狠戾,缓步上前,轻轻拈起菱芷的下巴,“奥?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怪不得本宫瞧着有几分眼熟……”说着手上的玳瑁镶金套甲不经意滑过菱芷嫩白的脸,有珠泪从菱芷眼角流出。宫里人人皆知宫中秀女阮菱芷才貌出众,蕙质兰心。不知怎地,却得罪了宠冠后宫的芸妃,以致大选之日被撤了名牌,无法得见圣上。这回又撞到芸妃手里,真的是冤家路窄……宫里一张脸对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我只觉心中一紧,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一样。“娘娘开恩!姐姐什么地方得罪了娘娘,茵陈愿代姐姐受过,还求娘娘高抬贵手!愿打愿罚,只盼娘娘消气!求娘娘不要怪罪姐姐!”
芸妃目光转而落在我身上,眼中显出一丝玩味来,似笑非笑对着菱芷道,“是亲妹妹么?”
菱芷只好低声道,“回娘娘……茵陈与菱芷,是亲姐妹。”
芸妃望我一眼,点点头,“你倒是伶俐,一眼就认出了本宫!上回你姐姐冲撞本宫,这回又是你,看来你们姐妹二人,真的与本宫相克呢!”
我心中一惊。一阵暗悔,方才一时语快……芸妃如今风头正劲,得罪了她不是容易的。话却是不能不答的,只好道,“娘娘风华绝代,圣眷正隆,后宫中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芸妃听到我的话,仿佛十分受用。面色稍缓了一些,“一张嘴倒是会说……可惜本宫看人,向来听其言也观其行。一回是偶然,两回三回,本宫绝不信会这么巧!阮菱芷你这个贱人,上回跟本宫穿颜色一样的衣裳,撞到了本宫手里,本宫饶了你一次。不想你竟不知悔改,如今又想利用你妹妹来攀龙附凤,妄图吸引皇上注意……哼,凭你也配叫皇上不爱江山爱美人?简直厚颜无耻!本宫今天就要你们知道,在这宫里心术不正会有什么下场!也叫后宫那些妄图勾引皇上的狐媚子引以为戒,不敢再存任何非分之想!”
说着,扬手便向菱芷脸上甩了两耳光,菱芷细白的脸上登时出现两道血印,在白雪的映衬下,有些触目惊心。“哼!来人,给我划花她这张脸!”
几个下人将菱芷拉下去,我看到菱芷被打翻在地,眼泪汹涌而出……宫里规矩,向来打人不打脸,芸妃今日摆明了不肯轻易放过我们。我心中一急,上前抱住了芸妃的腿,“娘娘饶命!姐姐不是故意的。一定是有人陷害!”
“果然是亲姐妹,一样的狐媚相!”
芸妃一脸厌恶,一脚向我踹来。这一脚直中我心门,心口一甜,只觉眼前一阵晕眩,眼角处忽瞥见一道黄色的身影,一道清越的嗓音越来越近,“芸妃,这是做什么呢?朕刚刚下朝,你便在这里搭好了戏?”
方才还一脸嚣张的芸妃,此刻换上一脸温柔,盈盈一笑,恭顺道,“臣妾参见皇上!几个奴才不懂规矩,臣妾替皇后娘娘教训一番!”我抬眼向那人看去,来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俊朗,气质矜贵。头上戴着一顶貂皮小帽,帽子中央点缀了一方美玉,衬得眉宇间隐隐有光华流转。目光如炬,韬略暗藏。锦衣上绣了龙纹,缂丝在阳光下金光粲然。正若有所思盯着芸妃。身前众人跪了一地,偌大的御花园风过可闻。“菱芷谢皇上救命之恩……”正在此时,一道柔弱的声音低低响起,低头只见菱芷已是奄奄一息,正勉力跪到皇上脚下,一缕血丝顺着额角流下,苍白的脸上有种妖冶的美……真真我见犹怜。皇上目光滑过一缕怜惜,脸上露出恻然神色,又仿佛滑过惊艳。望着芸妃神情蓦地变冷,“朕没记错的话,后宫人犯了错,自有皇后处置……把人打成这个样子,就是你所谓的教训?宫中积雪甚净,不必再沾染晦气!”
说着竟俯身,亲手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菱芷。芸妃这才面露惶恐之色,“皇上恕罪!臣妾也只不过气不过那些秀女身份低微,还对皇上心存非分,一时不忿才……”皇上‘奥’了一声,面无表情打断道,“既然如此……魏长安,替朕拟旨,阮氏柔婉贞顺,封为修容。”
说完抱着菱芷,竟是转身扬长而去。留下一地惊愕的众人,一脸不甘的芸妃。以及,那样心情复杂的我。二那日自皇上离开后,菱芷扶摇直上,一连被晋了三级位份,一时风头无两。就连寝宫的“芷兰苑”三个字,亦是由皇上御笔亲赐,引得后宫诸人又羡慕又妒忌。菱芷以姐妹在一起,排遣寂寞为由,让我搬进了芷兰苑。皇上待她正是亲厚,自是无不应允之理。如今虽只是昭仪,吃穿用度却已同贵妃不相上下。我走近芷兰苑偏殿的时候,一道金玉相撞的声音传出来,菱芷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你眼睛瞎了么?皇上不喜欢红色,你还把这只破簪子拿来给我用?”
隔着透光的屏风,我看到似乎是婢女阿红的身影,正惶恐跪在地上,“阮昭仪,奴婢知道错了!”
不远处地上落了一只红宝石的簪子。到底是这座殿宇深深的皇宫改变了人,还是人改变了所在位置,性情也会跟着改变……我不知道。只觉菱芷熟悉的声音,此刻忽然有些陌生。我轻扣了扣门,缓步进去,阿红看到我,仿佛看到了救星,低低一声,“茵陈小主!”
我朝她轻点点头,以示安慰。转头向菱芷赔笑道,“姐姐怎么了?丫头惹得姐姐生气,打发了便是,何苦发脾气?叫有心人听到了,怕又要利用芷兰苑大做文章……”菱芷看到我换上一脸笑容,亲热地挽住我的袖子,“茵陈你来了,还是你帮我选今天要戴的簪子好了。这些人跟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是这么笨手笨脚!”
转头便一脸不耐对地上的阿红吼道,“还不快滚!”
阿红如蒙大赦般忙磕头退了出去,临出门感激地朝我看一眼。我的目光落到四合如意纹的梨花妆台前,见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簪子,琳琅满目,羊脂玉、猫儿眼、翡翠、红宝石、祖母绿……乍一眼望上去珠光宝气。看得出来,皇上待她真的很好。菱花铜镜中的那张脸更加娇艳夺目,妆很浓,替原来清丽的容貌平添了一抹凌厉,看起来美艳逼人,与从前那个目光偶尔还会露出一点怯意的小女孩相比,竟是判若两人。毕竟,如今菱芷已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众人争相趋炎奉承的阮昭仪。“你瞧,我戴哪只簪子好?”
菱芷追问我道。我上前拈起一只翡翠簪子,“姐姐如今春风得意,气色红润,容光焕发……无论怎样皇上都会喜欢的。”
“你又逗我!”
菱芷微嗔我一眼,一脸娇羞神色。“茵陈,你是在怪我么?实话讲,在这个宫里,我信任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默然,也想起了从前那种小心翼翼、暗无天日的日子,露出个笑容,道,“怎么会?姐姐你想多了。你受宠,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只是苏太医,也不值得姐姐信么?”鬼使神差地,我忽然忍不住提起了那个我们两人都十分熟悉的名字。“咱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当然也信他……不过,茵陈,实话告诉你,苏茂青对我的心思,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可我已经入宫了,如今又是皇上的宠妃……他不过一个太医,根本不该觊觎自己不该觊觎的。他这样一厢情愿,只会给咱们徒增麻烦!所以也不瞒你,我决定存心要远着他。”
我心中一凉,眼角却忽然瞥见屏风外一道淡青色的身影,隐约觉得是个男子身形,却转身走开了。菱芷也看到了,神色一变,唤道,“碧蓝,方才外面立着的是谁?”
碧蓝上前道,“回阮昭仪的话,方才苏太医等着给娘娘诊脉……”我心中一紧,苏茂青一定是听到了方才那番话……他会知难而退吗?菱芷神色却是一松,显然她更担心这几句话被皇上听到,便道,“不必了,皇上今天要来,你叫他改日再来好了。”
转而菱芷却望向我道,“茵陈,还是你去告诉苏茂青吧?”
我只好点头答应,向外走着……心中却一片复杂。我在芷兰苑的樱桃树下,追上了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苏……太医。”
他回过头,见是我,脸上全然看不出惊讶、尴尬、失落、沮丧……仍然一副谦谦君子、云淡风轻的样子。我望着他,忽然透过他望到很久的过去。三那年我十岁。第一次见到苏茂青,是在阮府的后花园。那天阳光晴朗,暖意熏人,阮府后院有一颗硕大的西府海棠,我穿着芙蓉色的掐褶长裙,在树下翩翩起舞,姐姐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替我伴奏……琴声婉转,水袖挥舞间,转身间瞥见一位身着宝蓝锦缎衣、面容俊美的小公子正站在不远处,目光沉醉地望向我。我心中一跳,情不自禁地,腰身越发柔软如柳,玲珑袅娜。我到底是个女孩子,矜持还是有的。气喘吁吁停下,菱芷的琴声也停了下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见到呆望着我们的苏茂青,嗤地一笑。我脸一红。走过去,挑眉问:“你是谁?这是阮府后院,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忽然语塞。这时身后响起爹的声音,“茵陈,不得无礼!这是苏大人爱子,年少有为,医术十分了得。”
爹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有些底气不足,看来爹对他的医术也并无十分了解,不过客套一句。彼时爹刚刚进入太医院不久,因出身布衣,为人迂直,广受同僚排挤,在太医院郁郁不得志……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爹对一个晚辈如此礼遇,恭敬中带一点讨好,看来这个苏大人真的身份不一般。我忍不住多看那人一眼,只见那人面若冠玉,眉若刀削,一双眸子澄若春水,定然十分聪明,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此时盯着我出神,露出几分读书人的呆气来。整个人温文尔雅。苏茂青微一俯身,丝毫没有世家纨绔那种高高在上、玩世不恭的态度,只是不卑不亢道,“世伯谬赞,茂青愧不敢当。”
我眼珠一转,扬唇一笑道,“茵陈见过苏公子。久闻公子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苏公子若不赶时间,恰好我这里有一剂方子,还请你一瞧。”
苏茂青神色一怔,目光中滑过丝愕然。不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转瞬便恢复如常,态度温和有礼道,“在下今日便为讨教而来……姑娘请讲。”
“白头翁,白果,穿山甲,包袱七,佛手,当归……”他目光又是一怔,眸子里浮现一缕困惑,蓦地神色一动,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笑道,“早听闻老世伯家学渊源,令爱果然异常聪慧……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恕苏某爱莫能助。”
爹脸上亦困惑不解,却客套道,“公子见笑了,小女既与公子投缘,来日还要请公子费心……苏公子,请!”
说着,引他向船厅走去。包袱七又叫半碗水,这副方子原本便是我编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治病的药方。我这句话,无非是讽刺他年纪轻轻,又能有什么真凭实学?很多大夫读完那些医书都要穷经到白头,说他医术了得,无非是浪得虚名罢了,不如快回去得好。不想他这么快便听懂了我的话,又没有当面拆穿我……我看着爹跟苏茂青的背影消失在林荫小道尽头。风过处落红满径,少年身影单薄瘦弱,春日薄而透的日光下,身上已显出一代杏林圣手的气质来……我正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不想那个少年走出几步,竟倏地转过头来,直直看向我,四目相对间,冲我戏谑一笑,仿佛绽开了满树琼花。我脸一红,心莫名漏跳一拍。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公子便是鼎鼎大名的太医院院判苏大人之子,小时候便被称作神童,聪明绝世,博览医书,可以说少年得志。院判大人赏识我爹学识,派我爹替他的独生爱子亲授医术。那年重阳节,我旧疾忽然复发,昏迷不醒,爹遍翻医书无法,神色憔悴,整日愁眉不展。苏茂青恰好在旁边,提出可否让他一试?被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我听到了,闹着不肯叫他替我看病,从床上跳起来道:“谁要他治?爹都没办法的病,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大夫,又能有什么本事?”
“茵陈,你不要任性……”菱芷落下泪来。“苏公子,你一定要救救我妹妹……如果你能治好她,菱芷……无以为报。”
我心中十分感动……那时的我却没有看到,苏茂青看着我姐姐时,眼底滑过的那一抹心疼。也没有想过,初见面时令他心神摇曳、回眸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身后弹琴的姐姐——阮菱芷。苏茂青开始隔三差五登门,悉心为我诊治。我跟他朝夕相处,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那日黄昏正美,透过碧纱窗,碎金铺满地,他亲替我端了碗煎好的药送进来。“菱芷,你的病夙疾已清,如今要想根除,还要用针灸之法……这针灸之法若能治好了,药到病除;若治不好……可能会从此半身不遂。”
我抬头,语气满不在乎,“那就施针嘛?……我信你。”
经过这一些日子的相处,我已觉他医术十分高明,又有一颗医者仁心。对他满心钦佩。他一怔,白净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晕红,没有了平日的从容不迫,变得局促起来,连话竟然也有些吞吞吐吐,“其实你知道的,当日我敢毛遂自荐,倒不是我医术有多么高明,而是阮大人爱女心切,不肯用这凶险的法子……”我不耐烦打断道,“我都说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放心治就是了,即便真的半身不遂,我也不会叫我爹怪你的。”
他咳嗽了两声,尴尬道,“这针灸之法,不可避免要看到你的……身体。你放心,我对你绝无冒犯之意,只是一心救人……阮大人必不会同意的,所以这件事,还要瞒着你爹。”
这下轮到我脸红得像窗外熟透的柿子了。纱衣轻褪……我想我永远记得那个黄昏,他的指尖像蘸了碎金的毛笔,拂在背上麻麻痒痒,连针扎在身上也没有感觉。又仿佛星火拂过枯草丛生的原野……如芒在背,大概就是说得这么一番光景。他治好了我的病,却又不肯居功——这便是当日的他,小小年纪,聪明却又懂得留有余地。四我将目光从那个遥远的黄昏收回来,落到眼前这个锦衣玉立、气质愈发清冷的男子身上。鼓起勇气,想告诉他,你误会了,菱芷其实对他有意?方才那番话也是为了你好?……没想到还是他先开口,“昭仪脸上的伤好些了么?”
我心底莫名便是一酸。说,“还好……苏太医上回给我的药,姐姐用了,没有留下一点疤。”
他眼底露出欣慰的神色。我究竟忍不住,说,“苏茂青,咱们之间,不必这么客套的……”他眸色倏地一怔,抬眼望向我。我忽然有些欲盖拟彰,道,“……我是说,姐姐也不希望跟苏太医太过生分的。”
他唇角绽开一笑,仿佛满树樱花开了,一如当年,“说着不生分,倒是你先生分起来了,一口一个苏太医。从前你跟你姐姐一直对我直呼其名。让你叫我一声苏大哥也不肯……”他忽然伸手,像是要抚过我的脑袋,似乎又觉得这样不妥,又抽回了手去。我心中一空。“……你姐姐说的对,你们如今身份非同寻常,哪怕作为朋友,我也不该给你们招惹麻烦。”
“我不怕麻烦!”
我急忙道,话一出口,才觉得心思已是昭然欲揭。我脸一红,又道,“我是说,反正我是个未受封赏的秀女,我不在乎那些的。”
“可我怕……在我心底,你一直是那个樱花树下翩翩起舞的小女孩。”
满腔的话忽然僵在了唇边。我的心竟一时悲喜莫名。原来他一直都懂。只是他不知道,很多次,我就是这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怔怔留在原地。我蓦然想起了进宫前一日爹在书房对我说的话,他说茵陈,我知你对苏府小公子的心思。你说老父是趋炎附势也好,俗不可耐也罢,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我阮家世代行医,为父一辈子治病救人,虽不敢称是悬壶济世,却也做到了问心无愧。没人比我更明白这一行的难处。哪怕贵为院判大人,也未必风光如是。宫廷御医尤其如此……我们面对的都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治好了是理所应当,分内之事;稍有差池,轻则得咎,重则满门抄斩,累及家人……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小小一个御医,又岂会让你一叶障目?苏茂青,他给不了你想要的。爹说的那些,我何尝不懂?只是当时的我还很年轻,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如何肯就此放弃?我奔到苏府里,想向他表露心迹。我很想问问他——如果我有未来,这个未来能不能跟你一起?五皇上日日留在芷兰苑,我为避嫌疑,尽量在外面逛到很晚才回宫。这一日,因为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连迎面而来一辆翟车都恍若未觉。“停下!”
我抬起头,这才看到鸾轿上高高在上的芸妃,我忙跪在一旁避让。果然见她秀眉一挑,眼风凉凉扫过我,望着身旁的婢女笑道,“呦,好巧不巧,这是谁呢?”
她身旁锦缎宫装的宫女极是乖觉,一脸嚣张接口道,“宫里规矩,品级低的嫔妃见了品级高的妃嫔要避让……哼,临春阁的秀女,竟然连这点规矩也不懂!真不知道那些嬷嬷是怎么教的?”
“小小秀女,竟敢屡次冲撞本宫。上回沾了皇上的光,叫你逃过一劫。如今你犯了宫规,本宫倒要看看,谁还能救你……给本宫在这里一直跪着好了。小云,给本宫在这里看着她!”
芸妃眼底滑过一丝狠戾,扬声道。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那样跪在地上,看着宫道上人来人往。不过半个时辰,膝盖已有些酸软……“苏大人年纪轻轻,医术高超。此番治好阮昭仪的病,龙颜大悦,日后必然前途无量……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王大人过奖了。”
我一怔,抬起头,果然看到了苏茂青长身玉立的身影。他身旁几道宝蓝色官服的身影,脸上略带奉承之色,正向他轻轻拱手。苏茂青面上虽仍然那副淡然谦恭的样子,客套中却带点疏离。眉宇间满是寂寥,只是在旁边人说到‘阮昭仪’的时候,眉头微微一蹙。不是不想遇见他,只是不想……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好在他似乎也没有看到我。一行人在行至我不远处时,折转向东,淹没在朱红的宫墙尽头。又过了片刻,只见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走过来,依稀有些面生,仿佛与我身旁那个芸妃的宫女小云相熟,赔笑道:“云姑娘,奴才奉命带茵陈小主回芷兰苑。”
小云板了脸色道,“凭他是谁,芸妃娘娘叫她在这里跪着,没有娘娘的话,谁也不许叫她起来!”
“不是,是皇上要见茵陈小主!”
那一刻,我眼中的惊讶不亚于芸妃娘娘的贴身宫女……转瞬便了然,一定是菱芷听说了我被罚跪,在皇上面前替我求情。我跟着小梁子,径直回到芷兰苑。准备进去谢恩。今日当值的是小红,小红感念我上回帮她说话的情,见到我压低声音道:“小主,皇上在里面。”
我冲她轻轻一点头,正想说什么,一道戏谑的男声在里面响起,“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隔着红木窗格,只见菱芷一脸红晕,偎在皇上怀里。啐了一口道,“皇上又拿这样的艳词来诳臣妾!”
声音娇媚无限。“那你可冤枉朕了!”
皇上今日仿佛十分高兴,将菱芷往怀里揽近了些。我不欲听他二人私语,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在转身的瞬间,看到了一道茕茕孑立的身影。苏茂青立在回廊下,正痴痴盯着那一盏窗。他一定也听到了这番话……自己心爱的人跟别人温存软语,不知他又该作何感想?苏茂青石化一般,身子一动也不动……那一缕痛苦从他的眼角蔓延至我的心上。他这是在做什么?我心酸难抑,不忍再看,走出几步,忽听身后传来阿红焦急的声音:“苏太医,您怎么了?”
我忙回头,只见苏茂青喷出一口血,袖口处绣着一朵莲花被染红了,猩红夺目……我急忙上前跟阿红扶起他。菱芷跟皇上也被这阵动静惊动了,两人相携而出。皇上眼底滑过一抹关切,问道,“青城,你怎样?是不是最近太医院事务繁杂,过于劳累了?”
菱芷害怕地往皇上怀里靠了靠。苏茂青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滑过,眼中分明有痛,却勉力行了一礼,笑容勉强道,“微臣无碍,不过是近日受了些风寒……惊扰了陛下,微臣实在难安。”
皇上倒未起疑,“那便先留在这里,请御医看了再回去……”说着,不容他再拒绝,朗声道,“魏长安,传御医!”
“不必了!”
苏茂青断然拒绝道。我心中一惊。他竟敢抗旨。即便因为皇上器重他,在天子面前这般讲话,也已经相当无礼了……苏茂青似也觉出不妥来,又道,“微臣自己便为御医,没能替皇上娘娘分忧,已寝食难安。皇上不必挂怀。”
皇上望了他一眼,终于不再勉强,只说爱卿好自珍重,便与菱芷离开了。偏房无人,我端着一碗药,轻轻走了进去。他神志清醒不少,见到我眼中一动,似有感触。很久很久,他喃喃开口问道,“值得吗?”
似是在喃喃自语。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来,那一瞬间,表情竟茫然似孩童。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病了,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大夫救人,从来不会问这个病人值不值得的。只要心甘情愿,便不问值不值得。如今,也只当我还清欠你的情吧……苏茂青,你对她这样一片痴心,我除了放开你,还能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可是,感情又真的能收放自如么?明明决定对他再不关心,在听到他晕倒的那一瞬间,我还是忘了避忌,忘了其他,义无反顾奔向他。他眼中浮现一丝动容,十年弹指一挥间,彼此萧瑟年华匆匆浮过眼底。六这一日我正陪着菱芷逗弄廊下的鹦鹉,碧蓝忽然进来回禀道,皇后娘娘传召阮昭仪。钟粹宫暗香浮动,兽炉里点了熏香,我们进去的时候,只见皇后一身燕居常服,仍然十分美艳。江如秋站在她身后,正一脸得意望着我们。皇后正在剪美人觚里的蝴蝶兰,我们向她请了安,她没有望我们一眼,而是开门见山道,“阮昭仪你来了……今日请你来,是想请你陪本宫赏花。你瞧,这蝴蝶兰好看么?”
菱芷只得道,“皇后娘娘的花,自然是最好看的。”
“这蝴蝶兰虽好,却也不是一只独秀呢……”皇后望着那束花道,将周围开得不好的小花一一掐去。菱芷脸上一惊,脸色雪白,忙跪在地上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我心底亦是倏然一惊,想起了进宫那日的情形。当日江如秋嚣张跋扈,菱芷帮我出头,一时失言,说了句即便皇后也不是一枝独秀……如今江如秋一定是添油加醋把那番话告诉了皇后。想到这里,冷汗簌簌而下,也跟着跪在一旁。皇后一个眼色,江如秋得意洋洋地离开,经过菱芷身旁时幸灾乐祸地瞪我们一眼。皇后望着我们,终于和蔼一笑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本宫没有怪妹妹的意思……”说着,竟过来亲手扶起了菱芷。我和菱芷相视无言,一时不知她是何意?“……宫里难得有你这么个见事也明白,目光也不短浅的孩子。本宫的侄女如此蠢笨,给她点教训是应该的。何况这宫里,向来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芸妃为人跋扈,父兄又是重权在握。平日仗着皇上的纵容,竟妄想专宠……”话到如此,我心下已是了然,其实和我猜的结果也不差,芸妃势大,菱芷如今正得宠,皇后想拉拢菱芷……从钟粹宫出来时,却与苏茂青迎面相撞。距离上次见到他,已过了一月有余,短短几日,他的脸上多了层风霜之色,眼中再无昔日那种神采。见到我们,只淡淡一施礼。“微臣叩见阮昭仪、茵陈小主。”
菱芷脸上一片淡然,脚步未停。我只好道,“苏大人不必客气!”
说完向他一点头,跟上菱芷的脚步。苏茂青倏地开口,“微臣还没有恭喜昭仪。既蒙圣宠,又得皇后娘娘垂青……”菱芷倏地停住,转身直直盯着他,冷笑一声,道,“那苏大人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微臣自是替皇后娘娘来诊脉的。”
“苏茂青,你无非想说,本宫与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别无二致……本宫如今贵为昭仪,你敢瞧不起本宫?”
菱芷盯着他道。“微臣不敢……不过想提醒昭仪,人生的很多路有去无回,将来有一日不要后悔。奥,对了,微臣还要替婉嫔娘娘安胎,恕微臣先行一步。”
菱芷气得发怔,待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忽然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你说婉嫔有孕了?”
“一月前微臣亲自替婉嫔娘娘诊出的喜脉……娘娘若无别的吩咐,微臣告退!”
“苏茂青,你好大的胆!”
菱芷说着,冲苏茂青扬手便是一耳光。苏茂青生生挨了那一掌,脸上霎时多了几道红指印。“本宫要你记住,哪怕皇上不要我,本宫也不是你区区一个太医可以觊觎的!对于自己走过的路,本宫从来不会后悔!”
菱芷珐琅套甲掐进掌心,在他身后咬牙道。苏茂青垂着眼睑,头也未抬,“微臣记住了。”
说完转身便走,背影带了一抹孤绝。我连忙拉住了菱芷的袖子。心中暗叹一声,苏茂青……你这又是何苦呢?七我进入菱芷房间的时候,她正在对镜梳妆,喃喃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茵陈,你说皇上会一辈子待我好么?”
我一顿,叹口气,“情到深处无怨尤……感情的事,只要自己觉得苦乐自承,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虽然对她,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因为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苏茂青,他对菱芷如是,我对他,是不是亦如此呢?菱芷眼中一动,似是若有所思,半响喃喃道,你说的对,我知道他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提醒我,与皇后结盟,恐怕将来难以抽身。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难受,明明没有丢掉什么,拥有了荣宠,后宫人望尘莫及的风光,我应该觉得满足才对的……为何心底却觉得好像失去了很多。我一阵默然。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中间心照不宣,却又不敢触碰。茵陈,你一定怪我那天对苏茂青太狠。其实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苏茂青和我的事,她拿这件事来要挟我,想利用苏茂青来陷害芸妃……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右手袖口处有一朵莲花?那朵莲花,还是我十六岁那年亲手绣给他的。菱芷说着,唇角勾起一缕温和的笑容,仿佛想起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姐姐打算这么做了么?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只听菱芷道,皇后娘娘想陷害芸妃跟太医私通,今日酉时,苏茂青与芸妃在凤凰台私会。我脸上竭力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抱着一丝侥幸问,可是苏茂青不一定会来啊?说完又有些掩饰般地,还有芸妃,她又怎会愿者上钩。皇后自然有办法将芸妃引入凤凰台。而苏茂青,他一定会来的……因为那封信是我亲笔所写。菱芷说着,眼底滑过一抹笃定又自得的光。那一瞬,我心底又羡慕又悲哀。羡慕她如此笃定有人只会为她而来,悲哀的是,原来事到如今,我还是放不下他。菱芷望着我,唇角露出凄然一笑。茵陈,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的,我知你一定会怪我为了自保不惜出卖别人,可我还是不想瞒你。因为你是我亲妹妹。我知道你对苏茂青一往情深,我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我一愣,忍不住浮上抹苦笑,原来我自以为是的喜欢,以为瞒过了旁人,却不想已是人尽皆知。我忍不住问,那姐姐如今又为何要告诉我呢?想让我伤心,想让我忍着?逼我在心上人跟姐姐中间选一个……还是为了在妹妹面前找优越感,叫我知道我爱的人对姐姐有多深情?我蓦然站起身,桌子上的胭脂水粉扫了一地,泪凝于睫。茵陈,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菱芷眸中浮现一缕惶恐,抓住我的胳膊,眼神无辜。信已经送出宫了,茵陈,对不起。我也很后悔,可是你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根本不该执迷不悟……菱芷眼中滑过一抹悔意,大概真的后悔了吧?我心里却只想冷笑,如霜天饮雪水。八我呆呆在芷兰苑的樱花树下立了一天,看着太阳一寸一寸漫过天边。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个黄昏。远处是重楼叠宇被夕阳勾出淡淡的金色轮廓,近处朱红宫墙映出碧蓝的一线天空。狭长的甬道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西风中空旷,寂寥。为避人耳目,我卸下了满头珠翠,素衣素裙。临出门时,阿红跪在地上拦住我,“小主,我都听到您跟昭仪的话了……您一定要去吗?”
“如果我不能提醒他,眼睁睁看着他往陷阱里跳,那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阿红脸上忧心忡忡,声音夹杂一缕哭腔道,“那小主您一定要小心。”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她道,“你放心,通往凤凰台的路只有一条,我会赶在芸妃来之前拦住他的,料来不会被人发现。”
好在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头顶上方宫匾上金漆写就的‘凤凰台’三个字,龙飞凤舞,在夕阳下发出粲然金光。门扉紧掩,想到推开这扇门,就能见到他的脸,他的身影,我心底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推开门,果然不远处榕树下立了一道长身玉立的男子身影。一回头,苏茂青温柔的眸子直直跌入我的眼帘。见到我,目光中仿佛并无惊讶。我心中直觉有什么不对……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杂然的脚步声,一群人从门外涌入,皇后冷厉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阮茵陈你好大的胆子!私会宫外男子是死罪,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皇后看到我,眼眸带了丝浅淡的怒意,脸上并无多少惊讶。我心知中了别人摆好的局,当下一语不发,跪在地上,听凭皇后发落。皇后一向和蔼的目光中滑过一丝冷厉,“来人,把她关进大牢!”
这时,忽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住手!苏爱卿陪朕在此赏月……皇后对别的事束手无策,对朕的一举一动倒是上心。”
皇上门内缓步而出,目光随意望向皇后,神色带了丝不满。眼前的一切似是尽皆了然。皇后素来伶俐,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苏茂青,眼中恍然,脸色一白,马上跪在地上道,“皇上恕罪……都怪臣妾失察,听信了小人一面之词……”又觑着皇上神色,转头吩咐道,“今天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
“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当好这个皇后!”
皇上的声音不轻不重,回荡在人群中央,有着不怒自威的严厉。众人四散,伏在地上许久,我以为所有人都离开了,抬眼却对上一对正若有所思打量我的眼眸。皇上望着我,眼中似露出一抹动容,温和道,“茵陈,朕不想你竟是一个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说着,竟伸手向我扶来。我一怔,望着眼前这个与苏茂青同样长身玉立,眸若春水的男子。只是这双眸子,却多了抹凌厉,幽深似海,叫人看不懂里面的深意。此刻望着我时,竟纠缠了若有似无的情意。天边夕阳胜火,风吹动他燕青色的袍角,窸窣拂地,龙飞九天……我忽然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抬起头,将手轻轻伸到他的掌心。夕阳点燃了云霞,露出细碎的金色。流光溢彩泛起阵阵涟漪,灿若云锦,华丽如织,天空仿拂被泼了一把颜料,赭黄、流青、缎紫、朱红……渐渐被稀释成淡淡的青色。皇上揽着我,经过门口时,菱芷一双剪水秋瞳在夕阳下晦暗不明,眼神似有深意。我知道,有什么在我们中间轰然倒塌,骤然改变,已是再也回不去了。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夕阳璀璨,刹那芳华。比夕阳更美的,却是苏茂青的那双眼。映在我脑海里,终其一生难以忘怀。九阿红喜滋滋过来道,“主子,皇上今天来看您……您戴哪只簪子才好?”
我望了一眼梨花妆台前琳琅满目的珠玉首饰,淡淡道,“不必了。”
望了眼窗外,时间还早,“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阿红急道,“主子,不行啊……皇上马上就要来了。”
“没事,他来的话先等着我好了。”
阿红大惊失色,嗫嚅道,“可是从来没有皇上等妃嫔的道理……”阿红还太年轻,她不明白,有时候感情也是需要算计的,荣宠更是如此。人们对好不容易等到的东西,往往比召之即来的事物更懂得珍惜芷兰苑风景依稀,芜草丛生,仿佛已是盛极,却已能想象以后凋零时节的样子。我进去的时候,菱芷正倚窗而立,阳光透过碧纱拓在她身上,仿佛薄薄的一张象牙纸剪出的美人影。几日不见,身形愈发单薄。半响,还是她先开口,“我还以为……你真的很喜欢苏茂青。”
“姐姐为什么会相信,妹妹会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搭上身家性命呢?”
菱芷望我一眼,“没错。当日要引入陷阱的人,原本便是你……是我高估了你对苏茂青的感情,也低估了你的心计。”
“姐姐过奖了,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那日你跟我说这番话我便明白,姐姐对我起了戒心。我不明白的是,当日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秀女,姐姐何以对我如此狠心?还是姐姐以为,搭上了皇后这条线,从此便可以平步青云,高枕无忧了?”
菱芷一抬眸,望着我的眼神无悲无喜,“……你是我妹妹,那天皇上从芸妃手中救下你,我便知道你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何况凭你的姿色,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荣宠的。既然如此,不如跟皇后联手……我没想到的不过是,原来你也从来没有信我。”
我心中一凉,笑着,却晃落了眼底的泪……原来如此。其实略一思考便知晓,那日是苏茂青见到我被芸妃罚跪,在皇上面前求情,所以皇上才派人传旨救了我……没想到却被菱芷误会皇上待我有情。所以她开始对我心存戒备,做下这个局。原来再深的姐妹之情,亦敌不过这后宫的荣宠算计。我心中悲凉,却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心中无悲无喜,姐姐又可知道,苏太医为何会帮我?菱芷重重一愣,一瞬间神色黯然……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我却没有想象中报复的快感。我想起那天苏茂青病了,我替他擦着额头的汗,他忽然开口,值得吗?我心中一喜,原来他终于肯正视我的心意了。他忽然用力握住了我的手说,菱芷,值得吗?眼中有泪簌簌而落,望了眼手里的那碗药,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伸手覆上他的眼,终于吻上那张自我十六岁起便朝思暮想的唇,如想象中的温软……心底却一片哀凉,能做姐姐的替身,也是好的吧?苏茂青神志不清醒,我又在那碗药里加了一些东西,是以他很快回应我。又想起那天我拿肚子里的孩子要挟苏茂青。苏茂青是君子,我晓得他一定会出于亏欠,任我予取予求。我看到他眼中哀绝的眼神,“茵陈,你不是这样的……算我求你了,放过你姐姐不行么?这封信交给皇上,菱芷还有命活么?”
他的眼神,带了抹哀求之色,真的伤心欲绝。可是他越这样,我心中越生气。冷笑道,“放过她?苏茂青,你们可曾有一天放过我?”
苏茂青,别忘了,是你逼我,是菱芷逼我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事到如今,你应该知道,你我都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菱芷转身,仿佛掉落了一地清霜。人都是求之不得才会去追求,对于已经得到的东西,往往不怎么会珍惜——她一样,原来我也一样。回到昭阳殿,我对镜卸妆。“主子怎知,皇上不会降罪主子?”
阿红忍不住有些语气敬佩问我道。我取下手上的玳瑁镶金套甲,“皇上明察秋毫……他又怎会不知,我是受人陷害?既然知道,必然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菱芷赌我能为了苏茂青放弃前途,而我也在赌……是男人都喜欢征服,皇上不外如是,后宫都是对他千依百顺的女子,如此又有什么意思?又想起去见苏茂青的那一天,想起那天的夕阳。像是一场一辈子只此一次的奔赴,即使知道明天会下地狱,也义无反顾……更像是一场豪赌。可是,我又真的赌赢了么?接着又想起了那年冬天,梅园里的红梅灼灼漫绽,嫣红胜火,仿佛一片瑰丽的彤云。比那红梅更夺目的,却是梅林深处那一抹石青色身影。苏茂青立在一株梅树下,高洁出尘。孤清的背影掩在簇簇红梅间,茫茫天地间仿佛只身一人,寂寥无边。我穿了一身秋香色绸袄,大红羽绉斗篷,脚步匆匆追上去,想把修好的画还给他。心底知道,其实不过借着由头想见他。梅园偏僻冷清。寒风卷起一阵清香,馥郁中带一点甜。想到要见那个人,想到要跟那个人说话,心底亦涌起一阵甜蜜。待看到他身前一道熟悉的身影时,脚步却忽然顿住。不远处的梅树下两人并肩而立,女子衣饰华丽,容颜胜雪;男子玉树临风,俊冶无双,堪堪一对璧人,一时间,身后万千红梅、白雪琉璃世界,仿佛都成了他们的陪衬……苏茂青眼神中的爱意,肆意地流淌在我的姐姐阮菱芷身上,丝毫不知道避忌。我站在一株老梅后,忽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再往前走。攥紧了手里的踏雪寻梅图,青丝绣发,栩栩如生,一针一线,藏尽了一生的心事……或者,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爱慕的男子,他爱上了我的姐姐。数日后,宫中芷兰苑起了大火,阮昭仪病重之下未能逃出。是时苏太医正在替故阮昭仪诊治,为救昭仪冲入火海,不幸殒身。原来这便是他的选择。他选择成全我,却又陪着心爱的人一起赴死。我望着腕上的珊瑚珠,殷红胜血,心也似滴出血来,疼痛寸寸缕缕蔓延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