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耳边响起一声汽笛声,空气带着潮气,混合着一种鱼腥草的味道。我睁开眼,自己正在一座简陋的小木屋里,木屋里放着一张小方金漆桌子,上面摆着宜兴茶壶……口渴极了,我正想起身替自己倒一杯茶,脚下传来轻微的摇摆不定。我忍不住向窗外看去,一眼望去是一片平而阔的江面,远处是幽蓝的水天一线,近处一条木栈桥连接着码头……原来我身在一艘小渔船上。分明记得前一秒我为了救自己的学生,被货车撞到……为何此刻会在渔船上?我正在愣神间,身后的竹布帘子一掀,一个浓眉方脸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上身粗布短衫,下衣黑裤,看起来黝黑健壮,手里拎着一个鱼篓。看打扮似乎是附近的渔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将鱼篓扔在地上,用低沉暗哑的声音说,沈小姐,这是你要的鱼。我一愣,道,“不好意思,你弄错了……我没有要鱼。”
——还有,我也不姓沈。不过后一句话没等我说出来,那男子脸上忽地露出一丝焦急,打断我道,“沈韵儿,我是张培元,从前在四一大会上见过你一面的……时间紧迫,咱们闲话少叙,忽如一夜春风来。”
说完蓦地噤声望着我。我一愣,下意识便接口道,“千树万树梨花开……”,心中直觉惊奇,想不到一个渔民竟然也通文墨,他难道卖鱼前要考教我诗词不成?话音未落,只见他眼中忽地闪现一丝警惕,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我。望着眼前男子陡然变得锋利的眼神……我心中忽然直觉不好,心念陡转——他那句诗,分明是一句类似接头暗号之类的东西。那么,下一句一定不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了……下一秒他拔出腰间的枪来,指向我的太阳穴,“你是谁?说!谁派你来的?”
我心中惊惶,脸上勉强挤出个笑,说,“这位大哥,有话好说嘛……千万不要冲动哦。”
那个男人眼中惊疑不定,自言自语般,“不对,虽然只有一面,可我不可能认错人的……你为什么会不知道接头暗号是什么。”
“我真的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我叫任媛。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一只手举起枪,另一只手抬起地上一块甲板,木板下露出一块类似储物仓的空间。原来这么一艘小船,内里竟然暗有乾坤……然后命令我进去。我一惊,难道他想将我扔进江里喂鱼?还是关在船舱里饿死我?……犹豫之间,只听他催促道,“快点,再磨蹭老子一枪崩了你!”
我只得依言钻进货舱。货舱空间不大,下去以后没有丝毫活动的空间,只能蜷在地上,四周密不透风,他居高临下盯着我道,“等我回去请示上面,看怎么处置你!”
说着头顶木板哗地一声,已然盖严了。我心中稍安。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小船晃得更厉害了。有人喊道,“别让他跑了!”
一声枪响,四下无声。我听到似乎有人痛呼一声,方才那个男子的声音道,“太君饶命,小人不过是江上的渔民,打点渔维持生计。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诸位官爷。”
有人低声说了串什么。“张培元!不要装了……大佐问跟你接头的人是谁?”
又是一声枪响,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只见头顶有血液顺着木板缝隙一滴一滴落下来,我只有拼命捂着嘴,才能不被这刺鼻的血腥和鱼腥气味熏倒。“拦住他!给我撬开他的舌头!”
小船又是一阵东摇西晃……片刻后,有人道,“报告队长,人已经死了。”
“跟他接头的人一定没走远,给我追!”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小船上复归平静……他们要抓的人难道是我么?我惊魂未定地想。许久许久,直到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我奋力推开头顶的木板,爬上来。木屋里狼藉一片,茶碗碎了一地,船舱里不多的几件东西被翻了个底朝天……方才那个男子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两只腿被各打了一枪,血流了一地。我正惊恐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地上的男子微微睁开双目,原来还没有死。我强压内心的惊慌,犹豫了一下,上前道,“你还好吗?我送你去医院。”
虽然知道这样也许会惹祸上身,可我也没法见死不救。正准备打120,我这才发现四周并没有手机之类的东西。他眼中一动,濒临涣散的眼神闪过一星光芒,忽然用力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不能去医院。我叫张培元,你是我们军统安插在76号的人,代号云杉……不管你是不是沈韵儿,如果你还是一个中国人,请你帮帮我。情报在鱼篓的鱼里,一条青色的鱼,你想办法交给烽烟。有人出卖了我们,所以日本人才会这么快找到这里。叫烽烟想法子除掉他……这件事很重要,迟了,要死好多人,真的好多人……”我脑中轰然一声,情报,军统……忽然隐约明白了眼前的一切,难道我穿越了?我犹豫着,心底实在不想揽上这麻烦事,下意识便想拒绝,四目相对间,对上他恳切的目光,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说完这几句话,他忽然瞳孔大睁,猛地闭上双眼。显然说这番话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我试探着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地上的人已然断气。我慌乱地在江边清洗腕上沾的血迹,一遍又一遍,打算离开这里……我这个人一向面薄,最受不了人家求我,可我分得清事情的轻重。我根本不是沈韵儿,如果揽下这个麻烦差事,不但帮不了他,反倒会害了自己。走出几步,脑海中忽然浮现方才男子那恳切的目光,他说要死好多人……真的会死好多人么?也许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吧……他说的情报,如果落到日本人手里,后果大概很严重吧?我长叹口气,转身回到船舱,将鱼篓里的鱼全部倒出来,里面果然有三条青色的鱼,我一条一条掰开鱼嘴查看,却是一无所获,我略一思索,拾起地上碎裂的陶瓷片,将三条鱼的鱼腹割开……终于在其中一条鱼腹中找到了一个油布包着的小包。做完这一切,我不敢久留,离开了这里。二街上的长袍、马褂、旗袍、短袄……并驾齐飞,店铺门前挂着大幅香烟女郎画报,报童清脆的叫卖声穿梭在巷尾“卖报卖报,《文汇报》社长被刺身亡!”
。我果然是穿越了。这是淞沪会战后的上海,烽烟四起,民不聊生,上海已经成了名副其实日本人的天下。油布被我打开,发现只是空空一张纸……拿到了情报,我却没法按张培元说的交给那个人。别说我不知道烽烟是谁了,凭我那点微末的历史知识,也听过臭名昭著的76号。我是不会回到这里去的。可是这是个乱世,我又该去哪里呢?即便不为他们做事,街上绑架、抢劫……层出不穷,很乱,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在这里。我茫然而无措地走在街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枪响……转过头,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倒在地上,周围一个副官高喊着“戒严戒严!封锁街道,有人刺伤了加藤少佐!不要让他跑了!”
这里很乱。我正准备跟随四散的人群离开这里,忽然人群中一道犀利的眼神,径直落在我身上,看到我时明显一愣,然后朝我走来……这是个认识的人。我该怎么办?心中展开了短暂的拉锯,硬生生制止了自己转头就跑的念头,脚步凝在原地。那是个面目英挺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色呢大衣,看起来有一种儒将的气质,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浅淡的阴霾……就在他快走到我面前时,他身侧一个警察模样的人忽然到他面前,躬身小心翼翼道,“沈队长,听说加藤少佐被刺……”“那人是从静安寺路逃走的……你们巡捕房是干什么吃的?!”
那个被叫做沈队长的人扫他一眼,板起脸孔训斥道。“沈队长教训的是,卑职惶恐,马探长已经教训过属下了……所以还请沈队长在皇军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说着赔笑着将手中一叠钞票不着痕迹地塞入那个沈队长的口袋。那副点头哈腰的样子,简直极尽巴结之能事。姓沈的故作为难的样子,面露犹豫道,“这样的话……下次要引以为戒。幸好加藤少佐只是受了一点小伤,否则别说你们不好交代了,连我们只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眼中神色未变,显然对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是是,小的下次一定注意……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巡捕点头哈腰答应着走远了。正在这时,姓沈的那人身后又走过来一个一脸痞气的男子,鹰钩鼻,漆黑的双目带几分精明,神色似笑非笑道,“都是替人办事,沈队长何必动怒呢?……要不怎么说还是老兄你有见识,早早搭上了加藤少佐这条线,守着这样的肥差,兄弟我们羡慕也羡慕不来。”
“李队长说笑了。”
姓沈的面不改色道。“我说的是实话……你我心知肚明,咱们不过是傀儡中的傀儡,靠着邀功再爬一爬,混个总队长的位置是很容易的,不过哪有如今这么轻松?这年头,其他都是虚的,落袋才是实的……所以兄弟我是真心羡慕你啊。”
那个李队长说着轻拍一拍沈队长的肩膀。沈队长望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都是吃官饭的,平起平坐,谈不上谁羡慕谁吧?至于大队长的位置,上面自有安排,也轮不到咱们操心……你说是吧,李队长?”
说完也学着那个李队长的样子轻拍一拍对方的肩膀,越过姓李的跟那巡捕两个人,朝我走来。我的角度,恰好看到背后那道阴戾的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姓沈的离我越来越近,我心中砰砰直跳,走近了,便也学着他们的口气,勉强挤出个笑,招呼道,“沈队长。”
他神色一怔,站在我面前,道,“韵儿,你我之间,不必这么生分的。”
我一呆。看得出这个人在伪政府的官阶不低,跟原来的沈韵儿关系应该也很近。跟一个大特务头子在一起,我的内心极度紧张,今天接连发生了好几件超出我接受范围的事,整个人此刻已如同惊弓之鸟。他大约看出了我的害怕,温声安慰我道,“别怕,街道已经封锁了,不会有人再搞暗杀……这里很乱,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求之不得,生怕跟他待的时间一久,露出马脚来。也不敢拒绝,没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送我回去的是他的手下,姓陈。谈话中我终于套问清楚了我的身份,以及自己现在自己所处的位置。开车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戴眼镜的斯文年轻人,叫陈俊,十分健谈的样子……谈起他的上司,一脸崇拜的语气。没等我开口,倒是把那个沈队长的前世今生都抖了出来。被他们叫做沈队长的那个人,叫沈逸飞,现任汪伪政府特工总部第一行动大队的大队长,听说来头很大,曾经做过汪精卫的秘书。而那个姓李的,是第二行动大队的队长。两人正为了总队长的位置争得不可开交,所以才出现了方才那样激流暗涌的一幕。沈韵儿所在的部门为情报处,是一名专门从事密码破译的人才。听说很得情报处处长周渝民的赏识。“我们队长就是脾气太好了,所以才任由李达欺负到头上。”
我这厢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头听到陈俊还在对着那个李队长骂骂咧咧。我勉强一笑,接口道,“一个人有过人之处,才会被人家嫉妒,一无是处的人,是得不到这个殊荣的。”
“那是……那个李达分明就是嫉妒,嫉妒我们队长跟日本人关系近,又得陈主任的赏识。”
陈俊骂道。却忽然抬起头从后视镜望我一眼,道,“不过沈小姐,好像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呢……”我心中一跳,不动声色道,“怎么个不一样法呢?”
“以前觉得沈小姐高高在上,不苟言笑,人漂亮,又有本事,瞧不起我们这些人……没想到一接触才发现,其实挺平易近人的。”
我勉强挤出一笑,胡乱搪塞道,“大家都是同事,我怎么会瞧不起别人……大概是工作压力大吧。谢谢你的夸奖。”
心中砰砰直跳。看来从前的沈韵儿是个比较安静的人……后视镜里,那张年轻的脸却蓦地一红,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三空旷的会议室里,两撇胡子、一脸铁青的周处长骂道,“一群废物!三天了,这么一条简单的电文都译不出来,叫我怎么跟上面交代?!军统的人搞暗杀已经搞到我们中间来了。”
天花板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而落。没有人出声。周处长冷郁的目光越过众人,忽然停到我身上,面色稍缓,“你们既然都译不出来,那这件任务,就交给韵儿好了。”
说着将手里的一叠文件交给我。我根本对密码一窍不通,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不答应……正在这时,沈逸飞走进来贴近周处长的耳朵道,“刺杀加藤少佐的人被抓住了,现在被关在审讯室,加藤少佐要您亲自审……”周处长正准备离开,忽而转头吩咐我道,“沈韵儿,你跟我来。”
我心中七上八下,难道我已经暴露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偏偏带着我……心中正在胡思乱想,到审讯室阴暗的门前,周处长方才抬头对我道,“叫你旁听,是想着口供或许对你的译电有帮助。”
费了好大的力气,我的眼睛才能适应审讯室里的昏暗。椅子上的男人一张脸已是血肉模糊,衣衫褴褛……76号的血腥手段我是早有耳闻,可是一见之下,还是令我寒意从心底直升出来。我侧过头,不忍再看。“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你叫唐子安,重庆方面派你来,想必不止刺杀几个日本高官这么简单,你还有别的任务。我们刚端了一个军统的联络站,有人已经交代了一些,还有一些是我们不知道的,不过费一番周折也能查出来,但是到时候你就没什么用了……这是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你现在肯配合,我们便不用再去七里山塘了。”
男子抬头,满脸血污的神情里,黑眼珠一动,神色明显露出一种惊惶来,道,“不要伤害他们……”半响,颓然垂首道,好,我说。“我叫唐子安,我的上线代号洞庭,是军统在上海地区的负责人……我的任务,除了刺杀几个日本人,还有一项,清除……清除叛徒。张培元被刺,洞庭怀疑内部有人投靠了日本人。叫我想办法除掉这个人……”周处长身形一动,道,“这个人是谁?”
男子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洞庭怀疑是云杉,因为云杉跟张培元,从来都是单线联系,他们接头时间、地点,几乎没有人知道,而张培元身上的情报已经递出去了……”我心揪在了一起,冷汗簌簌而落……难道真的是从前的沈韵儿出卖了同事?不,不会的。当时日本人也想找出跟张培元接头的人。所以那个人绝对不是我。这时,沈逸飞出声打断道,“你认识云杉?”
那个人摇摇头,道,“不认识……只有张培元见过她。”
沈逸飞挑眉道,“既然不认识,那你怎么动手?”
“洞庭正在跟重庆方面联系确定她的身份。况且日本人想将军统在上海地区的联络点一锅端,肯定会利用云杉跟我们再度接头的……”我擦了擦掌心,原来不知何时,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的手掌。“洞庭长什么样?你们怎么见面?”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经常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我们每次见面的地方不一定,都是由他临时决定的……”“那么你怎么联系洞庭?”
“都是他联系我,我只负责暗杀……没法联系他。”
周处长望一眼沈逸飞,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一个眼神,沈逸飞道,“……我们可以现在就放了你。下一回他联系你的时候,及时报告,你帮我们现场指认,抓捕洞庭……你要知道军统发现你来过76号,也是不会放过你的,劝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椅子上的人交代完这些已是奄奄一息,这时脑袋一歪,竟自昏迷了过去……周处长连忙吩咐人送他去济慈医院。四审讯结束已经天黑了,街上透出稀薄的夜色。周处长安排沈逸飞送我回家。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怀疑到我了,所以安排沈逸飞来监视我,却也顾不得思考,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听起来,那个洞庭应该身份不低,如果我的顶头上司被捕,那么我也跑不了了。光线昏暗,窗外无数的霓虹灯像流星一般飞驶而过,仿佛一片星光灿烂的河流,我们正在星河中逆行。我正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静谧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韵儿,你好像有心事?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好,是不是没睡好……”沈逸飞突然出声,打破了这阵难得的安静。我心中一跳,对上后视镜里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顺着他的话似是而非道,“那种每天睡不着觉的感觉,眼睁睁盼着天亮的感觉……你是不会懂的。”
说着转头望向窗外。也许是心底的绝望出卖了自己吧,那一瞬,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了相似的东西。他目光滑过一丝了然,话却有些含义未明,“我懂。有时候旁观者心理上受到的煎熬,不比受刑的人身体上受到的小……”我心中一动,暗自咀嚼着他这句话的含义……对于沈逸飞这个人,他给我的印象,除了是个贪财的特务头子,处事精干,待人和善外,再没有别的。对我却是不错的……他将我送到了巷子口。夜风很凉,一只脚迈下车门,我忽然忍不住一阵战栗。他望着我蜷曲的身体,脱下身上的银灰色西服外套,不由分说覆在了我身上,声音沙哑动听,“夜里风凉……别着凉了。”
黑暗中那双饱蘸夜色的眼睛,一瞬间竟隐隐透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温柔。我正想说什么,他已经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望了我一眼,“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天会亮的。”
说完转身离开。月色拓下他颀长的身影,空旷而又寂寥。思绪纷乱,一夜无眠。早晨来到办公室,我正坐下来,面前有人递给了我一杯茶,沈逸飞望着我,目光露出一抹关切,“昨天又没睡好吧?瞧你这黑眼圈……”我心头一热,拎起桌子旁的纸袋,准备将袋子里的银灰色西服还给他,道,“你的外套,已经熨洗干净了……昨天晚上,谢谢你。”
话音未落,忽然感觉背后一道带着冷意的目光落在我背上,下一秒一道身影走近我,声音带几分冷意道,“沈韵儿,你跟我来一下。”
我抬起头,讲话的是我在这里唯一的女同事,叫蒋凤英。准确的说,是比我官大一级的上级,情报处的副处长,听说很是精明强势的一位。做事雷厉风行,手段凶狠,所以众人都有些怕她。我忙跟着她来到了走廊里。经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她的办公室,她转过身,开门见山对我道,“周处长交给你的电文,译得怎么样了?”
我心中一紧,感觉到对方的来者不善,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道,“还没有什么进展。”
“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你应该明白那条电文的重要性,拘捕洞庭在即,迟一刻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周处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是对你的器重,可是现在看来,你显然当不起这份器重!”
我心中一凉,可是大概因为自己心底也没什么底气的缘故,没有说什么,决定任由她撒官威。何况她说的也是实情,最近这些日子,我只能熬夜补习专业知识,才不至于露出马脚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也无谓跟她起冲突,想了想,我道,“可能是我真的才疏学浅,难当重任吧……要不然,您给周处长说说,叫他另选合适的人。”
这句话,我是真心实意讲的,我巴不得可以借她扔出去这个烫手山芋。可她显然把我这句话理解为对她的挑衅了,秀丽的眉眼间浮上丝怒气,挑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用不着拿着不干来威胁我……我提醒你,我们这里不需要一个花瓶!”
这句话却又激起了我心底的倔强,忍不住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电文是周处长安排给我的,我也只需要对周处长负责吧?我凭什么要事无巨细向你汇报?”
“反了你!”
蒋凤英飞快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盯着我,扬手便要给我一巴掌。正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扣住了她的手。眼前浮现沈逸飞那张默然的脸,目光扫过我,复又落在蒋凤英身上。“凤英,够了……”沈逸飞微微蹙眉,望着蒋凤英道,“韵儿是我们这里最出色的密码人才,她译不出来,想必其他人更不成了……副处长若教训完了就走吧,处长还有事要找你呢。”
后一句却是对我说的。我听到他特意咬重了那个‘副’字。蒋凤英看到他,原本容色温婉了不少,此时听到他的话,盯着他半响,仿佛要一直望到那双幽深的眼眸深处去,两人之间,分明激流暗涌……四目相对许久,她忽然冷笑一声,道,“沈队长的怜香惜玉,不必拿到工作中来吧?”
这话明明是在笑着说的,声音里却透出无限冷意,竟隐约有一种凄凉的味道。沈逸飞却没有再说什么,朝她点点头,径直带着我离开。走出几步,身后那道目光牢牢锁在我们背上。转过昏暗的长廊,来到后院无人的花园里,他又将那件外套披回到了我身上,温言安慰我道,“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低了头,半响,轻声道,“谢谢你。”
抬起头望着他,苦笑道,“你这样,她以后只会更加针对我了吧?”
“你放心,以后不会。”
他望着我,莫名地,令人信任的感觉。我心中一动。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五外面很快传来了消息,抓捕时间定在下个礼拜三,地点在静安寺附近。我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白天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上班,夜晚要忍受着心底的极度焦虑入眠……身心极度煎熬。想要阻止这一切,要么唐子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济慈医院外有宪兵队的层层把守,出了医院有无数人盯着,想要他消失似乎是不可能了;要么只能寄希望于那个洞庭运气好,逃过一劫了……这样想着,我心底一动。也许,我可以提前向他示警。我忽然在心里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礼拜三很快就到了。静安寺路的皇后酒店位于闹市区,我换上女侍者的制服混进酒店,提前来到四楼预订好的房间里。一边整理床铺,一边仔细观察着门外走廊经过的客人。‘洞庭’与唐子安约定在407号房间见面。无论从哪个方向去407,都一定会经过这里。正午十二点整时,楼梯尽头果然出现了一个灰布长衫、头戴黑色礼帽的年轻男子,左手拄了一根拐仗,帽檐压得很低,容貌被遮去了大半……应该就是他了。我心中一动,准备推着清洁车经过他身旁。就在我一只脚刚刚踏出房门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空旷的走廊里,听起来格外清晰。转过身,沈逸飞熟悉的身影站在我身后,居高临下盯着我,幽深双目有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尽管此时的自己戴着口罩、全副武装,他还是认出了我,“韵儿,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一次的任务除了行动队,情报处好像不用参加……”我呆呆愣在原地,忽然间四肢百骸失去了力气一样。下一秒,他忽然用力将我拽进身侧的房间,紧紧关上身后的雕花木门,紧接着,门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沈逸飞神色一冷,望着我,忽然一只手猝不及防拽下我头顶的蝴蝶结发带,另一只手扳起我的脑袋,用力吻下去。我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来不及质问他。这个吻焦灼而激烈,我被吻得大脑缺氧,忘记了呼吸……却仿佛这样还不够,他猛地一用力撕去我身上的酒店侍者制服,抱着我滚向身侧的大床,并三下五除二脱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动作快到令我来不及挣扎。理智回来,我羞愤交加,扬手便欲朝他一耳光……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接着有人撞开了门。李达带着一群人立在门外。众人见到这副场景,先是一怔,接着露出一种心领神会的神情,有人刻意将视线落向别处,有人不住拿眼睛瞟向这里……我牢牢用被子裹住自己,转身蜷缩向大床的另一侧。李达一愣,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沈逸飞抬头,没有回答他的话,神色中滑过一丝不满,道,“李队长这么兴师动众,有何贵干?”
李达笑嘻嘻道,“看不出来啊,沈大队长原来有这般闲情雅致。弟兄们为了完成任务在刀口上拼命,沈队长却在这里醉卧温柔乡。我该说是事有凑巧呢,还是沈队长玩忽职守……”“你想说什么?”
李达狐疑的眼神盯着沈逸飞,道,“我们在这里执行任务……不会这么巧吧?”
沈逸飞脸上滑过一丝不耐,“不然呢?今天的行动我没有参加,也提前向李主任告假了……做点自己的私事不过分吧?你们哪里的任务,什么任务,我不关心,我只关心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丝不挂……什么时候我连这种事情,都需要向你李达报备了?我知道你李达一向处心积虑要把我拉下马,今天撞到了你手里,至于玩忽职守还是私通重庆,随便你安个罪名好了。不过我要提醒你,76号不是你说了算,罪名也不是你想安就能安的!”
说着穿好衣服站起身,居高临下眼神一脸挑衅盯着李达,神色透出股凛然自威来。李达脸上露出一丝退却的神情,眼中一动,下一秒忙换上一脸歉意的表情,赔笑道,“不敢……沈兄说笑了,这是哪里话。弟兄们也都是为了任务,沈兄想必能理解的。今天是兄弟莽撞了,打扰了二位……实在对不住,改天兄弟在东华饭店做东,专程向二位赔罪,我还要讨一杯喜酒喝呢!”
说着一脸意有所指的笑容,赔笑着后退一步,一个眼色,众人忙鱼贯退了出去。那张猥琐的笑脸在门缝里消失。我扬手飞快打了沈逸飞一耳光。一声脆响,我没想到他既没有躲,也没有阻拦,而是默不作声受了这一耳光。“……对不起。”
我强忍着心底的酸涩,半响出声。六苏州河雾气袅袅的河岸上,我跟着沈逸飞,一前一后沿岸走着。“洞庭被捕了。”
沈逸飞低沉的声音响起,声音有些飘忽。这句话并无意外。“……你有没有想过,这么绝密的任务,为什么具体的时间、地点能被你知晓得清清楚楚?只有一个原因,他们故意让你知道的……”我心中一动,脱口道,“你是说……他们已经怀疑到我了?”
随即顿了顿,因为我忽然想到,问这样的问题,会不会在他眼里显得很蠢?不知何时起,我竟然开始在意起自己在一个汉奸眼中的一举一动来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我问出了心底一直以来的疑虑。他眼中又浮现那一夜的神情,若有深意望了我一眼……我心中一动,脑中忽然电光火石般掠过什么,试探着道,“……你是烽烟?”
“你只需要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就够了。”
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将我揽入怀中。我心底一阵失落,脸却是一红,因为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天两人在酒店的一幕来。“以后……我们要做情侣了。不然,那天的事总是说不过去的……还有,李达这个人你要小心,他是中统叛变过来的,出卖了不少人。”
他望着我,低声道。我低低‘嗯’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道,“我会不会……连累你?”
我忽然想到,洞庭知道我的身份,沈韵儿和沈逸飞又是恋人。如果洞庭受刑不过交待了一切,那么,他也跑不了……我几乎已经确定,那天审讯唐子安,他是故意那么问的了。“放心,洞庭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他的语气无比笃定,我心下稍安。他料想的果然没错。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星期,周处长带来了‘洞庭’投靠76号的消息。洞庭是一位三十出头,面目清炯的男子,真实姓名叫黄邵清,现如今已成为了我的顶头上司,情报处的副处长……与此同时,我与沈逸飞的桃色新闻已经传遍了整个76号。我只好对那些肆无忌惮投来的暧昧眼神视而不见,对旁人的那些冷嘲热讽更是充耳不闻。完成了这一天要译的文件,我正准备下班,忽然想起钥匙忘在了办公室,正打算回头去找,楼梯口一个面生的男子拎起一串钥匙,望着我问,“你忘记了带钥匙,是你的吗?”
接过钥匙,我点点头,道谢道,“奥,谢谢您了。”
他神色一怔,道,“咱们是同事……你不认得我吗?”
我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只好客套道,“奥,不好意思。”
“也难怪,沈小姐的朋友那么多,自然不会每个人都记得……不知沈小姐今天是否有空?不如咱们去楼下旅馆喝杯茶,正好可以认识一下。”
他说着,露出一脸若有所思的笑容,神色暧昧。我脚步一顿,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韵儿,你能跟沈逸飞在一起开房,在我面前又何必做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呢?”
我强忍着心底的愤怒,正准备甩他一耳光,一道斥责声蓦地在他身后响起,“住口!胡说八道些什么?沈小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混账东西!”
那人转过头,只见李达一脸铁青望着自己,忙换上一脸惶恐神色,道,“李……李队长。”
“还不快滚!”
那人忙不迭走远了。虽然我对李达此人也并无多少好感,可这一回总归是他帮了我。我朝他感激地点点头,道,“谢谢李队长。”
“沈小姐客气了……我跟沈队长情同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然要操心了。我们中间可能有点小误会,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关心,生怕我这位兄弟被人蒙蔽……”“李队长不妨有话直讲。”
我心底滑过丝警惕,不明所以地打断他道。“我没记错的话,加藤少佐被刺的时候你在现场,抓捕洞庭你又跑来凑热闹……还真是巧呢。”
李达说着,细细观察着我脸上的神色。我一呆……心底很快镇定下来,决定装傻到底,有些模棱两可道,“是挺巧呢,不但次次遇到沈逸飞,还能遇上李队长,真的是缘分呢……李队长若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我说完这句话,也不等他的反应,转身走远了。花园里,我看到沈逸飞长身玉立的身影立于斑驳夕阳下,便匆匆朝他走去。走出几步,树下忽然冒出来一道纤细的身影,蒋凤英穿一件紫色的洋装,没有了平日的严肃刻板,看起来多了分妩媚温柔……听到她用质问的语气,道,“昨天的事情,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忙闪身躲到了一株大树后。良久,我听到沈逸飞喜怒不辨的声音,“没什么好解释的……大家应该都听说了。”
“沈逸飞,你太过分了!你真的、太过分了……沈韵儿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我长得比她美,家世比她好,工作能力更不逊色于她……你告诉我,我有哪点比不上她?为什么你要跟她一起来羞辱我?!”
蒋凤英灼灼盯着沈逸飞,眼里喷出一簇怒火来,神色却是哀凄的。在这静谧的黄昏里,控诉听起来有一种凄凉的味道。沈逸飞依旧淡然静立,半响,道,“凤英……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
蒋凤英用力推开他,掩面奔远了。那样刚毅的一个人,原来遇上感情,一样是软肋。我心底忽然忍不住生起一丝怜悯来。“韵儿,出来吧。”
半响,沈逸飞的声音从空气里滑落。我静静走到他身后,他却没有望我。顿了顿,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在你看来我有些绝情了……可是我想说,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动儿女私情的。”
我默然半响,道,“这不叫绝情,你对她本无情……”“我对你也一样。”
他抬眼,望着我的炯然双目,一瞬间黯了下去。“所以,忘了那天我对你说的吧。”
说完,那道英挺的背影转身,消失在林荫路尽头。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七每个星期的例会照常结束,已经很晚了。散会后,我正准备随着众人离开,黄邵清忽然对我道,“沈韵儿,你跟我来一下。”
我一呆,因为跟这位新来的上峰并无什么交集,心底忍不住滑过一抹疑虑。犹豫了几秒,还是跟着他来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我心底猜测着他要对我说什么,正有些忐忑不安……黄邵清转过身来,迅速拔断了监听线。我一呆。下一秒,他的反应更是出乎我意料,“沈韵儿……张培元交给你的名单在哪里?”
搞不清楚状况,我嗫嚅着,道,“你说的什么意思……抱歉,我听不懂……”黄邵清目光在我脸上穿梭了半响,道,“其实被捕之前,我已经接到戴局长的密令,局座命令我一旦被捕,可以在不引起伪政府怀疑的情况下假意投敌……借此将我安插进76号,成为潜伏在对方阵营中的谍中谍。所以投靠76号是假,我其实是来见你的……”我睁大眼睛,一时脑中纷乱,呆呆盯着他。也许是见到我怀疑的态度,他又道,“你的代号云杉,青浦训练班出身,是军统第一批安插进76号的人……时间紧迫,请你马上把张培元交给你的东西交给我。”
见他身份再无可疑,我只好道,“不在我身上……”我这才想起来,情报被我放在了沈逸飞的那件银灰色西服口袋里。他抬眼,焦急道,“好,那我跟你一起去取。”
无星无月的晚上,我们一同走在黑魆魆的巷子里。路上,他问我,“你知道烽烟是谁吗?”
我摇头,忍不住问他,“难道戴局长没有告诉你?”
“在上海,只有你知道他的身份。”
他忽然一脸郑重,望着我道。一对幽黑双目仿若一口深潭,令人如要溺毙其中。我用力回忆着从头到尾的一切。实在想不到,我身边的哪个人会是军统的王牌间谍。拿到那件西服,我与黄邵清向来时的路走去。巷子被灌了深浓的夜色,两旁树影参差交错,昏暗的路灯拓下我们狭长的影子。就在我们就快回到76号时,一声枪响,黄邵清在我身侧缓缓倒下,胸腔流出血来……不远处一个警察拿着枪,径直指向我。我一呆,连逃跑也忘记了。脑海中出现短暂的空白。事起仓促,变故陡生。下一秒,那人却匆匆上前到我面前,朝我点一点头,道,“我叫秦越,烽烟派我来的,要我带你离开这里……李达跟黄邵清联合设下这个圈套,想套取你手上的情报,向南京论功请赏。他们已经怀疑到你了。”
昏暗的路灯下,我这才看到,眼前的人着实有几分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脑海中风驰电掣般掠过什么,忽然间灵光一闪。我猛地想起,他就是那个我第一次见到沈逸飞时,身旁的巡捕。当时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分明形容猥琐,此刻站在我面前,没有了一脸谄媚的笑容,一张脸显得英气十足,看起来竟然一身正气。心中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渐渐浮出水面……就在这时,一道冷郁的目光跃过秦越,冷冷盯着我。“好啊,沈韵儿,看不出来,原来你是军统的奸细!我这就打电话告诉我的舅舅……我看76号还有谁能包庇你?!”
蒋凤英说着,狠狠盯着我,愤怒的脸上又有一丝幸灾乐祸。秦越脸色一变,身形一动想掏出枪来。“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你以为我来这里之前,我舅舅不知道?我死了,我舅舅下一秒就能抓到烽烟,你们谁都跑不了。”
说着,蒋凤英将手里的左轮手qiang径直指向我。我看到她唇角冷冷一笑,右手准备扣动扳机。我闭上眼……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昏暗中,一道暗哑动听的声音响起,“凤英,不要……”沈逸飞一只手堵在了枪口上。目光滑过一缕艰难,下一秒,将蒋凤英轻轻揽入怀中。“我会娶你……”那双一向幽黑好看的双目低垂了眼睑,仿佛流星坠落,一瞬间黯了下去。我奋力扬起视线,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徒劳。蒋凤英抬头,脸上渐渐浮现出温婉的神色,眼底的愤怒、错愕、不甘渐渐凝成一种惊喜的神色,半响,似是难以置信重复了一遍,道,“真的吗?……逸飞,你真的愿意娶我?”
说完这句话,激动地将脸贴向他的怀里。“我18岁来到76号,都是为了你。我不肯继续读书,逼舅舅替我在76号安排职位,不是为了想建功立业,也不是因为想帮舅舅,不过是想时时刻刻见到你……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有谁真的喜欢到这样一个打打杀杀,充满暴力、血腥、背叛、算计的地方呢?有谁不想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你放心,无论去美国,去日本,还是去欧洲,舅舅为我准备的嫁妆,都足够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地生活了。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做你想做的事,永远陪着你。”
沈逸飞那张向来坚毅的脸上滑过一缕动容,道,“……所以,放他们走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并没有看我。蒋凤英瞥了我一眼,眸中滑过妒意,扬起头,居高临下的眼神中掠过胜利神色,却对沈逸飞温顺道,“我都听你的。”
尾声月色下,蒋凤英站在不远处。沈逸飞朝我走过来,走近了在我面前站定,目光流连在我脸上……像极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阑珊的夜色下,仿佛只剩我们两个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有什么在彼此眼底无声地滑过。我低了头,不肯再看他。半响,终于听他打破这阵难堪的沉默,“我的西服……该还给我了吧?”
我强忍心酸,竟然还能挤出一个笑,“好。”
说着,将怀里的西服递给他。“他是我从前的老部下……会照顾好你的。”
“……好。”
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你们可以去美国,或者欧洲……国外的天气比这里好。”
“好……”“好好照顾自己……”“我知道!”
我忽然用力打断他。再抬头,眼眶已经溢满了泪水,泪眼朦胧盯着他。他一怔,轻轻伸手,似乎想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意,却终于在靠近我脸庞的瞬间,动作凝在了半空,顿了顿,轻轻抽回了手。“那我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正准备转身,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下一秒将那件外套披回到了我身上。“毕竟,留个念想总是好的……”我将手伸进西服口袋,口袋里果然是空的……那个背影消失在阑珊夜色里,从前的一幕幕走马灯般闪过脑海。我想起雾气袅袅的苏州河边,我问他是不是烽烟,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对我说,你只需要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就够了,我心底一甜……酒店里,他一只手猝不及防拽下我头顶的蝴蝶结发带,另一只手扳起我的脑袋,用力吻下去……那一晚他送我回家,我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离开,走出几步,却不忘转头叮嘱我,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天会亮的……我目送他转身离开。月色拓下他颀长的身影,空旷而又寂寥。这一回是真的走了。尾声后来,我跟秦越,那个巡捕,并没有离开上海,我们找到了一处无人问津的小村庄,定居了下来。绿水绕溪,黛墙青瓦,仿佛世外桃源般的存在。我时常会想起那一年,张培元牺牲,迫不得已将情报交给我,我又将情报顺利转交到烽烟手上。后来秦越告诉我,那份情报其实是一份军统潜伏在76号所有鼹鼠的名单……想着想着,忽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