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宫上下皆知寿康宫住进了位孟小姐，更听说大有来头，父亲乃是当朝宰相孟国相，母亲更是先帝最宠爱的小妹华阳公主。人人都说呀，这孟小姐是入宫学礼仪，日后给皇上当妃子的。“哎，皇上和这孟小姐不是表兄妹么？这也能入宫为妃？”

宫女甲问。宫女乙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样子，“人家是什么来头，表不表兄妹的哪有出身重要。这孟小姐要是入宫成了陛下的妃子，皇上不就完全笼络了孟家嘛？到时候她生下个皇子，国相再一力捧为太子，孟家的地位可就无人撼动咯。”

宫女甲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掌说道：“所以现在是皇上想要孟家的权，孟家想要皇家的位份。双方都在极力促成这件事呢！哎！那你说这孟小姐会当皇后吗？可是咱们已经有皇后了。”

宫女乙摇摇头，继续浆洗着盆里贵人的衣服，“不知道，不过我想怎么也是个贵妃吧。嗨，算了，这可不是咱们这些下人该担心的事儿。”

宫女甲点了点头，心想说的也是，贵人们的事还是少操心，反正好事总不会轮到自己头上就是了。扫雪殿中——孟轻舟半倚在软榻上，暖炉里的炭火滋滋作响，桌上放着丫鬟采来的新鲜腊梅，暖气一烘，整个殿内暖洋洋的，更是充满了腊梅的香气。孟轻舟最喜腊梅，尤其是雪中的腊梅。此刻她正看着陆游的那首《钗头凤•红酥手》，读到句“满城春色宫墙柳”时，她出了神。深宫深深深几许，入了这深宫，她还能出去么？是否来日她也如这宫墙柳一般，被锁在这金色牢笼里，再也出不去了呢？扫雪殿十分华丽，处处都比照着公主的规格来的。取暖的碳用的是最名贵的银丝碳，燃的香更是东瀛进贡来的珍稀香料。就连那睡觉的枕头，也是她从前只在母亲的陪嫁中见过的青瓷枕。光是贴身丫鬟，太后就分来了四五个，外边洒扫的宫女太监七七八八加起来，大概有二十多个人。此时只怕她那三姐姐是在府中焦急跺脚呢，孟轻舟有点高兴，又不高兴。任她怎么着急去，自己过得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呀！然而洗竹似乎并未晓得其中利害，进了这扫雪殿，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可不是，样样都是她们从未见过的名贵玩意儿。从前杜云熙管家，处处克扣，好米都少见，洗竹这会儿觉得进宫，可比在府里好太多太多了。结果过了两天，洗竹就忧心忡忡地坐在院门口，一发呆就是一个下午。孟轻舟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平日她可总是乐嘻嘻的，想她许是姑娘家大了有心事，也就没管她。直到黄昏时分，孟轻舟看完了一本《瑶台》的戏文，看洗竹还在那呆呆地坐着，才去喊她。“怎么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

孟轻舟自然而然地给洗竹倒了一杯茶，端给她。洗竹将茶杯推了回去，满脸愁容地问孟轻舟：“小姐，咱们真的像外边的那些人说的那样，要在宫里待一辈子了吗？奴婢听说进了宫就出不去了，下场就是在宫里老死。洗竹不要，小姐救我！”

孟轻舟闻言噗嗤笑出了声，“你不是挺高兴的嘛，这宫里比府里好多了，什么都是最好的。更重要的是，在这宫里，其他人都叫你姐姐，对你很是尊敬，换作原来，咱们哪有这种待遇。”

洗竹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起身在殿里转了一圈。“小姐肯定是说反话，这宫里虽说确实很好，至少么，活得像个正常人了，不用吃些糠咽菜。可是…若是要小姐您用一生的自由来换，奴婢不愿。奴婢宁愿回到府里，日后跟着小姐嫁去，就算是个普通人家，好歹也没那么多规矩。”

自由…真是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书上说，智者享受人生，愚者思考人生。孟轻舟往门外望了望，一排鸟儿正巧从天空中飞过。“鸟儿都比人自由呢。”

她不禁感叹。十余年的人生，她从未想过什么是自由。只知道自己的出身就决定了自己有自己该走的路。那一年差点被毒死，她倒是生出过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想要离开京城，只不过…终是不了了之。而今，孟轻舟突然开始检讨自己，怎么变成胆小鬼了？次日，天刚擦亮，掌事嬷嬷便把孟轻舟从床上唤起来。“孟小姐，沐浴的水已放好了，水温正合适，赶快去吧。后头还要试衣裳和发钗，得在午时准时前往九台宫赴宴呢。”

孟轻舟刚坐进沐浴的木桶，便有专人替她清洗。今日是她入宫的第十六天，也正是元宵，太后在九台宫设宴，宴请朝臣，还有陛下的妃子们。萧瑾柔还特意吩咐了嬷嬷要给她仔细打扮，务必要看起来风华绝代。嬷嬷刻意在孟轻舟面前强调了“风华绝代”这四个字，可孟轻舟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如何才能和风华绝代挂上钩去。还真别说，太后还真肯下功夫。就说这沐浴，刚坐进来，宫女就开始介绍，这是由什么什么花和什么什么花还有太医院专门为姑娘调的什么什么粉汇聚而成的，还说洗完保准身上自带一股奇香，皮肤润滑细嫩。又到了选衣服环节，嬷嬷推出四五套衣服让她选，更是极力推荐那件明黄色的吉服，光彩夺目，鲜艳亮丽。孟轻舟表示拒绝，选了一件浅紫色的常服，虽然样式普通，却是用幻影纱所制，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穿上之后嬷嬷是连连称好，连连夸美，还说是仙子下凡了。孟轻舟只好干笑，连忙说嬷嬷过奖。选首饰时，孟轻舟还是想戴自己原来那套白玉的，嬷嬷却说什么也不让。“五小姐，您身上这套衣裙可是价值连城，可不能戴得如此朴素。选这套，紫金珊瑚钏，再配上这东海进贡的珍珠耳饰，如此才称得您的身份呢。”

孟轻舟想拒绝嬷嬷却一再坚持，想着嬷嬷也得给太后交差，还是别为难人家了，于是答应戴上这套紫金样的首饰。一阵打扮过后，嬷嬷便交代待会儿到了时辰便有软轿来扫雪殿接她，就匆匆走了。孟轻舟坐在殿中看了会儿书，眼见日头还早，便唤来洗竹，打算去御花园里的梅坞走走。梅坞的腊梅开得正好，还有一些红梅和白梅，孟轻舟吩咐洗竹摘一些回去，插在瓶子里。“前面是何人？”

梅树后面突然有人出声，孟轻舟不紧不慢，按照嬷嬷这几日教的礼仪行了个礼，“父亲是丞相孟炳如，臣女家中排行第五。”

只见前方缓缓走来一人，那女子一身金色绫罗锦绣罗纱衣裙，梳着盘发，一丝不苟，上面簪满了金色的珠花与步摇。她看见孟轻舟时有些意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原来……是孟五小姐。”

孟轻舟仍半蹲着，“臣女初入宫中，不知您是？”

那人身边的宫女有些不悦，“我们娘娘乃是中宫皇后。”

真是走了大运了，进宫这许多天，第一次出来逛就遇到皇后。“臣女失礼，参见皇后。”

皇后楼绾晚将她扶起来，“孟…小姐不必多礼。”

孟轻舟站了起来，仍微微低着头，不能直视主上，这点规矩他还是懂的。“今日九台宫设宴，孟小姐怎的来这梅坞？”

那生的十分眼熟貌美的皇后声音也是十分的温柔婉转。“回皇后，臣女…喜梅花，在殿中坐着无聊，便来梅坞赏梅，不想叨扰了皇后娘娘。”

“舟舟，你……不记得我了吗？”

听到“舟舟”，孟轻舟猛地抬头，对上楼绾晚那双眼睛。很熟悉，但是…她没认出来。“臣女记性不好，皇后认得臣女？”

楼绾晚摸了摸她的发髻，笑得很温柔。“许是我与幼时差别太大，叫你认不出来，那时你也还小。舟舟，我是绾娘。”

这个名字一下子激起了孟轻舟的回忆——那还是母亲在时，自己不过五六岁。幼时常去那时还在世的太后宫中玩，外祖母喜欢孩子，宫中总有许多孩子。楼绾晚便是其中之一，她父亲是太子师，也就是当朝太傅。因她家世显赫，其他孩子都捧着她些，太后也很喜欢她。还记得初见楼绾晚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太后吩咐人在这梅坞中扎了一个小秋千，楼绾晚就坐在上面，与身旁的侍女嬉笑。那时她八岁，和太子一般的年纪。披着鲜红的斗篷，梳着垂桂髻，头上簪着一对银色的步摇，秋千摇起来时，那步摇碰撞之间还会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时的孟轻舟就孤僻不爱说话，远远地看到楼绾晚，心里就想这样的女娘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吧，又活泼，又漂亮，她身上就像有一层光圈，衬得她整个人闪闪发光。孟轻舟其实从小就沉默寡言，心里揣着事，但从不往外说，那说难听点就是难与人相处。在太后宫里，别的孩子都围在一块下棋、钓鱼、放风筝，孟轻舟最喜欢的是在暖阁里练字。饶是她为公主的女儿，却是人人都知道公主得了疯病，所以也是瞧她不起的。自然有什么好玩的也从来不叫她，除了楼绾晚。“你叫孟轻舟对吗？那我就叫你舟舟吧，你好，我叫楼绾晚，家里都叫我绾娘。”

孟轻舟还清楚地记得，这是楼绾晚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后来每每到太后宫里，楼绾晚总是第一个来找她的，然后偷偷给她塞糕饼。“这是我今儿早上亲自去宝福斋排队买的芙蓉莲子酥，我试过了，不甜，你一定喜欢！”

要么就是趁她不备量她的尺寸，然后下一次就会给她带来一件华贵的衣裳。“你总是穿得那样朴素，怎有相府嫡女的样子！这件蓝水纱，我看你皮肤白，最衬你不过了！”

有时太后会把他们叫到一起，考他们的诗文。其他孩子总是害怕点到自己，楼绾晚却从来都是打头阵，自告奋勇。她似乎什么都会，会诗书，会策论，女工也是一等一的出色。但尽管是这样天真活泼的女娘，也总有落寞的时候。有一次，楼绾晚不再像原来那样到处瞎跑，而是坐在太后寝殿的长廊上。这是孟轻舟第一次主动去亲近她，“绾娘，你看起来有心事。”

“舟舟，父亲让我嫁给太子。”

她的声音写满了失落，似乎这是什么苦大仇深的折磨一般。“你不想当皇后吗？他们都说天下女子无一不想坐上凤位。”

孟轻舟那时还小，不懂得如何劝慰人，只晓得扯出一句旁人常说的话，不过若是换做是她自己，她也不愿意。“太子…太子很好，对我也很好，可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是朋友。母亲说，当上了皇后就不如现在这般美好，或许荣华富贵享不尽，但从此以后楼绾晚就只是皇后，世间便不再有楼绾晚这个人了。”

彼时的孟轻舟还不明白，为何成了皇后，楼绾晚这个人就消失了。后来，太后薨逝，孟轻舟不再经常到宫里来。再后来，也没过几年，皇上驾崩，太子即位，听说迎娶了太傅之女。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楼绾晚。多年未见，楼绾晚衣着打扮都与从前不同了，她穿得是那样的端庄高雅，头上插满了金钗和珠花。从前的明媚活泼在她身上一点都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为皇后的端庄。“绾娘，我……”她该说什么，她没有忘了绾娘，却真真忘记楼太傅之女成了皇后这回事。“你不必说，我知道你来了宫里，我很高兴，只是一直没有见你的由头。想起小时候你常来梅坞，我便天天来这，盼着有一日能见到你，果真，让我给碰上了。”

“好久不见了，绾娘，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

孟轻舟是真心的，楼绾晚从小就漂亮，现在更是长开了，是那种端庄典雅的美。楼绾晚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么？入宫这些年，总感觉自己老了许多，其实也才不过二十来岁。”

孟轻舟沉默了，她总觉得绾娘不开心，说出的话都带着一股子伤感。可见楼绾晚马上换了表情，开心起来，“舟舟，听说你要入宫做妃子了。这样我们就能日日见面了，我虽然很高兴，可…可我却是不愿你入宫的。”

“为何？”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些年，我为了皇上，杀了很多人。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些，会杀人，会折磨人。”

楼绾晚露出苦笑，“入宫前我尚残存一丝侥幸，觉得自己哪怕是做皇后，也可以做一个温婉贤良的皇后。可当我真的成了皇后，才发现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算计、争斗、杀戮，这些事情每天都在我的生活中上演。”

楼绾晚拉过孟轻舟的手，她的手很冰凉，“舟舟，或许我们身为高门嫡女，总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可我却希望你不要变成我这样。”

孟轻舟想说些什么，楼绾晚的侍女却说时辰到了，皇后该去九台宫赴宴了。楼绾晚与她告别，说一会儿宴会上再见，便由宫人扶着走了。孟轻舟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从前活泼乱跳的女娘竟成了走路也需要人扶的皇后，她内心生出一丝冰凉。回望这梅坞，那小秋千早在数年前就被拆掉了。物是人非，或许真如绾娘多年前所说，成了皇后，世间便再无楼绾晚。而她，孟轻舟，若是进了宫，也会消失，不复存在么？